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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作者:安東尼.聖艾修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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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巴塞隆納與馬德里 Ⅳ

九 巴塞隆納與馬德里

「……西班牙!」
我們身後一百碼處,是我們的壕溝。我劃亮一根火柴,想點燃一支香菸,這時兩隻有力的手忽地把我的頭按下去。每個人都把頭低下了,我聽到空中一陣子彈的呼嘯。然後一片岑寂。槍彈發射得很高,而且不是連續地齊射——只是來自敵方的一項提示,在此造成某種禮節的。
就跟諸神一樣。
另一個壯碩的農夫把他的槍放在牆上,站起來,深呼吸一口,然後喊叫:
一個遙遠的聲音如一道微弱的波浪,衰落消失於我們的海邊。這個片語,這個字,半點遺失了,結果只是一個無法譯出的訊息。然而它卻如一拳擊中了我。在這穿不透的黑暗中,忽然有一道閃光閃亮了。我們全都為一個可笑的希望所震動。某種東西讓我們知道了它的存在。我們現在能確定那邊有人了。似乎在不可見裡,打開了一道隙縫,似乎……試想像在夜晚,一座漆黑的屋子,門全上了鎖。而你,坐在黑暗中,忽然臉上感到一口冷冷的呼氣。單單一口氣。這是怎樣的實物啊!
「你很快就會聽到他們了,」我的監督說。「等我們夠近時,我們將向敵人喊話,詢問他;而他今晚也許會回答。」
我們到達了。這裡是一個茫然的步哨,半睡在一堵石牆的陰影中。
「最好躲開一點,」我的鄰伴勸告我。「有時你叫他們,他們卻回敬一陣槍彈。」
「你在睡覺嗎?」
「叫他看看。」
「……唔!」
「晚安,朋友!」
「睡和圖書覺嗎?」回音說。「睡覺嗎?」山谷問。「睡覺嗎?」整個夜晚想要知道。聲音充滿了所有的空間。我們爬起來,十分有信心地站直了。他們並沒有動用他們的槍。
然後可驚地:
圍著氈子的人伸直了身子,把手在嘴邊作成杯狀,深呼吸了一口,然後慢慢地,大聲地喊道:「安……多……尼……歐!」
「我們兄弟們的麵包!」
我們好好地在牆後蹲下來,同時在上面放了一根點燃的火柴。三發子彈飛過頭頂。他們對火柴說:「你難道忘了我們正在打仗。」跟我們說:「無論如何,我們都在傾聽。儘管我們要遵守規則,我們仍能愛人。」
他們的話語不盡相同,但他們的真理是一致的。為什麼這種崇高的交通卻從未能阻止人們互相爭鬥而死?
「安多尼歐……歐!是我!李歐!」
「是的,」我的監督說,「他們有時答辯。有時是他們先喊話並提出問題。當然也有時他們並不回答。那要看他們的情緒如何。」
圍著氈子的人又深呼吸了一口,繼續喊:
無聲的咒罵,剪短的鬍髭,遠處鈍鈍的爆聲——空氣中奇異地混合了睡眠、清醒和死亡。我想到在連續大量的炸彈投擲下,活躍於路面的難民,和他們舉起的腳步。他們為大地所攫獲、汙染,他們的雙手在這沒有庭園的園藝勞作中,變得汙穢不堪;這些人為了要浮現於星群之下,痛苦地要想由混淆中掙扎出來。在這些塊固結的黏土中,我可以感https://m.hetubook.com.com到他們的良知正在醒覺。我望著他們,心想道:就在這一刻,路的另一頭,敵人正穿上厚綿運動衫,裹住身體,他已裝備妥當;他在大地的覆蓋之下,正準備衝破他那層硬化的泥土的模型。穿過這條路,在那邊,同樣的黏土形成的同樣的東西,正以同樣的方式喚醒良知。
「……你呢?」
「你認為他們今晚會說話嗎?我們倒願意跟他們談談。」
他得到了回答。當這偉大的回答發向空間時,我聽到了:
「嗨!安多尼歐……歐!你在……」
「他們有一個叫安多尼歐的,他常說話。」
有三、四個人加入我們,他們圍著氈子,才從鄰牆後趕緊走來的。
「安靜!上牀去!是睡覺的時候了。」
儘管我們仍不知道,我們確在尋求一個能概括一切福音的福音,我們正向暴風雨交加的西奈山行進。
「看來那邊的少年似乎醒了,」他們中的一個注意地說。
一個晚上,在瓜達拉雅拉前線,我和一班共和主義者坐在防空壕裡,他們包括一個中尉,一個軍士,和三個人。他們正準備出發,執行巡邏的任務。晚上天氣寒冷,他們中間的一個伴站在陰影中,他正在穿運動衫,頭還沒完全通過衣領,他的手臂落在衣袖裡,在空氣中緩慢笨拙地揮動著,如同一頭熊www•hetubook•com•com的短手臂。
這使我們興奮。讀者們也許會以為這些人只是在嬉戲。就某種感覺說,他們是的。我確信,作為單純的人類,要是你在他們的遊戲中捉到了他們,他們會否認那是嚴重的。不過遊戲背後,總有某種深沉強烈的東西,否則它們不會有力量使我們覺得刺|激有趣。這裡的一場遊戲使我們心跳得太厲害了,以致不能滿足我們心中不確定但是真正的需求。似乎我們是在死於我們的敵人的襲擊之前,正跟他結婚吧。
「下去看看敵人是否躲在村莊裡,」司令官下令。極可能敵方也下了同樣的命令。
巡邏兵穿過噼啪作響的殘梗,在黑暗裡,以足趾敲擊在看不見的岩石上。我們正走進一個狹窄的山谷,而敵人在另一邊的壕溝裡。由於交叉射擊的砲火,農民早已撤出了山谷,他們荒涼的村莊在此淹溺於戰爭之水中。只有他們的狗還在,這些鬼一般的生物白天四處乞憐,夜晚咆哮不斷。是清晨四點鐘,月亮在那兒,白得像一根尖骨頭,整個村莊向著死神吠叫。
讓我再說一遍,你要是把事情看得很嚴重,他和安多尼歐會不以為然的。他們堅持那全是開玩笑的。但是他站著等待時,我也在那裡,而我知道他整個的靈魂大大地張開著,等著接收那回答。傳來的是裁了頭的訊息,這祕密因穿過山谷五秒鐘的旅程而變得殘缺不全,就如石上的碑文為過去的世紀所磨滅一般。
而後靜默了下來。
「安多尼歐!你是為了和*圖*書什麼而戰的?」
由世界的另一邊也回應著:
然而我們這兩岸之間的浮橋真是太輕、太脆弱了,一個太笨拙的問題,一個太不精緻的片語,一定會使它傾覆的。話語自己迷失了,只有基本的字,只有真理中的真理通過整個脆弱的橋。現在我能看清他了,那個逗引安多尼歐說話的農夫,也是我們的駕駛,我們的大使;我看到他直立著,把他強壯的雙手放在矮石牆上,從他寬闊的胸腔中發出問題中的問題:
「晚安,朋友!」
然後我又聽到:
我們由一個政治事務官,或說是文官陪同,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不過還記得他的樣子。我看他一定患有風濕,我記得那晚我們向前走時,他遲鈍地斜靠著一根有節的拐杖。他的面孔耿直,是一個長年的工人。我敢發誓他是超乎政治和政黨之上的,他也不是參與空論的競爭者。「真是可憐,」他會說:「如果我們不能把自己的觀點解說給別人聽。」他走路時也背負著他的主義,如一個福音傳道師那樣。此時,在路的另一頭,也有另一個福音傳道師,像這一個一樣剛受啟發的信徒,他的靴子一樣地泥濘,他也擔當了同樣的使命責任。
呼喚聲變高,散開,飄浮,穿過山谷,響起了回音。
我站在那裡,想像著他們在山谷的另一邊傾聽著,他們聽見了,也接受了這人類的聲音,這個聲音顯然沒有引起他們的憤怒,既然他們並未扣下扳機。誠然,他們並未回應,他們默不作聲;但是一會兒以前hetubook.com.com,一根火柴就足以招致一串槍彈了,可見這沉默的聽眾多麼留意一切。靠人類的聲音的微風吹拂,那看不見的種子正使穿過山谷的黑色大地變得豐饒。那些人渴望著我們的話語,正如我們也渴望他們的。但是同時,他們的手指放在扳機上。他們使我想起那些沙漠中我們企圖馴服的野生動物。牠們總是凝視著我們,吃喝我們為牠們準備的食物和水,而當我們動一動,想撫摸牠們時,牠們卻撲到我們的喉嚨上。
聲音穿越山谷猶如一艘剛下水的船。向遠方的海濱航行了八百碼,又退回八百碼——一共走了一千六百碼。如果他們回應,我們的問題和他們的回答將相隔五秒鐘。在每一個問題和每一個答案中間,將有五秒鐘的沉默,一切戰事也暫停五秒。每次都如一個出發旅行的大使。這表示即使他們回應了,我們仍將覺得我們和他們是分隔的。他們和我們之間,一個將惹起行動的看不見的世界,仍然有慣性地在那裡。經過這不算少的五秒鐘,我們將如難船上的人那樣,害怕營救不曾聽到他們的呼喊。
它又來了!「……睡覺……時候!」
依然是斷斷續續,殘缺不全的,就如一個真正緊急的訊息必定會如此,它被海浪沖刷過,讓海水浸濕了,這就是我們收到的訊息。向我們的香菸開火的人吸足了氣,以傳遞這挺慈愛的勸告給我們:
我們蹲在石牆後面,傾聽著。沒有一聲槍響。然而我們不能說我們什麼也沒聽到,因為整個夜晚正如海貝般地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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