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風沙星辰

作者:安東尼.聖艾修伯里
風沙星辰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九 巴塞隆納與馬德里 Ⅴ

九 巴塞隆納與馬德里

一陣大風襲捲你,從子宮中接生出你隱藏的「睡王子」——你內裡的大丈夫。你等於是構思音樂的音樂家,擴展知識界限的物理學家,等於是所有那些築設公路,好讓我們前進而得釋放的人。現在你自由了,可以和死亡賭博了。現在你還會有什麼損失?
他再度由海底上來,游向我們,我們又在燭光下看到了他的臉。這次我們捆住這睡覺的人了,他再也逃不開了。他眨眨閉上的眼睛,他的嘴巴動著,好似在吞嚥什麼,他把手放到額頭上,努力想沉回他快樂的夢境,拒斥我們這炸藥、疲倦和冰夜的世界,但已經來不及了。外部的某些東西對他是太強烈了。
讓我們這樣說吧,你在巴塞隆納是快樂的,再沒有什麼能破壞那快樂。你已到達一個高度,在那裡所有的愛都是由同一種質料構成的。可能你在地球上會受苦,覺得自己在這星球上多麼孤單,但該知並沒有什麼避難所可以讓你飛去的。那是什麼呀!軍士,到這一天,愛會歡迎你回家的。
我感到模糊的不安,我看看這些人,好似是最後一眼那樣,他們不久就要潛入空氣的大杯裡,將憂鬱的夜晚吸入他們的肺中,然後還沒到達路的另一邊,就被炸成碎片了。他們正不當它一回事,但上尉由電話那裡回到桌子旁邊,聳聳肩膀:「第一個人出發……」他開始說話,又改變了主意,把兩個杯子和一瓶白蘭地堆過桌面,跟軍士說:
軍士,統治著你的命運以及為你冒著生命危險參加這次戰爭的目的,是為著些什麼幻象呢?你的生命,是你唯一的財富!我們成為大丈夫之前,必須生活一段長時間。我們必須極緩慢地編織友誼和愛的髮辮。我們慢慢地學習。我們慢慢地架構我們的創作。如果我們太早死去,我們在自己該得的一分上就有吃虧的感覺。我們必須活一段長時間,來完成我們自己。
「嗨!軍士!」
你也是如此地感到自己為那種內在的遷徙掃蕩而去,而又沒有一個人曾對你談及有關它的一句話。你為一種對你而言還是神祕的婚禮作著準備,而你必須去參加。「我們要還是不要?我們要。」你走上前線,加入戰爭,而此戰爭在本質上對你幾無意義。你自然自發地走向那條路,就如田間那銀白閃亮,往海中去的一群,或者空中那黝黑的三角形一般。
回到馬德里前線,晚上我坐在地下室裡,和一個年輕的上尉以及幾個他的部下一道用餐。電話鈴響了,上尉接到命令,要在天亮以前準備攻擊。目標是卡拉班徹工業郊區的二十幢屋子。沒有援軍,那些屋子將用手榴彈一個一個地去炸毀,然後去佔領。
你在追求什麼?昨晚你差一點就達到了你的目標。你發現你內裡準備由繭中爆出的,究竟是什麼和_圖_書?黎明時,你的伙伴滿腔怨言;告訴我,他們曾被騙去了什麼?他們發現了自己曾準備炫耀的,而今為它哭泣的,是什麼呢?
「他們竟以為我們是些女人嗎?」「這還是不是戰爭?」好一個參謀總部!他們諷刺地發著牢騷。它從不能決心做任何事!它只想看到馬德里被轟炸,而孩童被炸成碎片!他們在此地,準備扯裂敵方的砲臺,把砲兵趕向山後,以拯救那些身陷危險的無辜者,而參謀使他們礙手礙腳地,還要宣告他們的罪名是偷懶。
但是你,必須藉著一項優雅的考驗,它剝奪了你一切非本質的東西,你才會發現一個生自你自己的,神祕的生物。這個東西是偉大的,你將永不會忘記他。他就是你自己。你在發現他的一瞬間,忽然有了完成了你自己的感覺,你忽然領悟到:「未來」對於財富的堆積,現在已不那麼必要了。你內裡的那個生物張開了他不受會腐朽的事物所束縛的翅翼;他同意為任何人而死,他也願為某種宇宙性的東西所吞嚥。
你從未奇怪過,究竟是何種迫切的呼喚逼你去參加的。你接受了一項你永不能把它譯成話語的事實,但它顯然征服了你。當我坐著傾聽你的故事,一個印象來到心中,於是我了解你了。
一個熟透的果莢在某處爆開來。不時地有一發愚蠢的子彈刺穿了石牆。當然,死亡正四處傳播,不過是無目標的流浪,而且也沒有惡意。現在可不是死亡的時刻。我們在亭子裡,正慶賀生命呢。
一個人半醉地走來,在這半真實的世界裡慢慢地蹣跚而行。他站定,摩擦他剪短的鬍子,以一種微有愛意的眼光看看我們。他的視線溜過酒瓶,避開它,又回到那裡,他轉而懇求地望著上尉。
這些人的確由深淵中升起了。事實上他們正開始一個新生命。我注視他們,特別是軍士路某,他就是第一個走出來,去睡覺以準備攻擊的那個。他們叫醒他時,我也在場。現在軍士路某已十分清醒了,他本得第一個出發,走進機關槍的火線之中,同時在月光裡跳一齣簡短的舞劇,它的結局是死亡。他的覺醒是一個在死亡之室中的囚徒的覺醒。
鬧鐘將會響起。這些人將站起來,而且會緊張起來。他們一定會採取這個姿勢的,那是每一個準備應付生存問題的人所具有的本能。他們會緊張起來,我是說,他們會用布扣穿好他們一切的裝備。上尉會從他的手槍皮袋裡掏出左輪槍。喝醉酒的會清醒。所有這些人,不會有一點不合宜的忙亂,他們將排成縱隊。他們將一直走向天邊,天空那一方蒼白的光線在行列後尾隨著他們。他們最多會這樣咕噥幾句,「看那月亮!」或者「怎樣的一個夜晚啊!」然後他們將和_圖_書飛入群星裡面。
那擾亂你的呼喚一定也折磨過所有的人。不管我們稱之為犧牲也好,詩或是冒險也好,它總是那呼喚的同一個聲音。好在家的安全很成功地趕走了我們裡面能留意那呼喚的部分。我們幾乎不震顫了,我們最多拍一兩下翅膀,就跌回倉庫的空場上。
事情很清楚,這些人自己也承認,只要有人潛入月光中以後,就不會再回來,所以他們應該在現實中活得很快樂,抱怨一下總司令部也無妨,同時還要繼續喝那安慰人的白蘭地——還有一點,自從第二道電話傳來消息以後,有兩件奇妙的事發生了;白蘭地喝起來更有味些,而那些人也不再是鬱鬱不樂地喝悶酒,現在正高興地喝著呢!
軍士喝了一些酒,去睡覺了。我們十二個人圍著桌子坐著。這屋子所有的裂隙都填補得好好的,一絲光也透不進來;裡面的閃光則眩目得讓人眨眼。白蘭地是甜美的,也有點令人厭惡,它的味道有如黎明的毛毛雨那樣叫人鼻酸。我覺得眼花撩亂,我喝了一些酒,我一閉上眼睛,就在眼瞼後面看到那些毀壞的,幽靈一般的屋子,沐浴在慘綠的雷射光中,那光就像幾分鐘之前,我由步哨的槍眼中凝望過的水底的月光。某個人在我右邊講著一個有趣的故事。他講得很快,我只聽懂三分之一。
當野鴨或野鵝作季節性的遷徙時,在他們飛過的領土內,會興起一陣奇異的趨勢。倉庫的空場上的雞,好似受了那大三角形飛陣的吸引,都一腳或兩腳地躍入空中,企圖飛起。野性的呼喚魚叉般地擊中了牠們,野蠻的痕跡加速了牠們的血液。農場上所有的鴨子在這一瞬都變成了候鳥,在牠們小小的硬腦殼中,池塘、蟲以及倉庫的空場都變得微不足道了,現在那裡充斥著廣袤的大陸的呼喚,海的呼喚,以及海風的鹹味。鴨子在鐵絲網內左右地搖擺,突然有一種熱情,想去做不可能的事,突然對神祕的事物有了愛意。
「正合吾意。」
整個小隊由深淵中升起了,上尉坐著正切開白麵包,那是質地緊密,厚厚實實的西班牙麵包,這樣他的每一個伙伴伸出手來,都可以接到一大塊拳頭大的麵包,可以把它轉化為生命。
卡拉班徹的壕溝圍繞著工人的小屋子,他們的傢具仍放置在那裡。離敵軍只有幾碼遠的一棟屋子裡,軍士路某那正全副武裝地睡在一張小鐵牀上。當我們點燃了蠟燭,並把它插入瓶頸之中,驅走那陰森的牀四周的黑暗時,第一個映入我們眼中的是一雙木屐。那雙巨大的木屐,釘了蹄鐵,並散布著一些釘子,那是裁縫或者鐵路護路員所穿的木屐。這世間一切的貧困都在那雙木屐裡。從沒有一個人穿著這樣的木屐,而能在生命的旅途中踏著愉快的步子https://m.hetubook.com•com的,他只是像碼頭工人一樣地走上生命之船,對他而言,生命是條待卸貨的船。
「要是他們派出兩縱隊,這攻擊還有點意思。那些少年會打起精神來幹。你就會看到他們的本事了。」
軍士路某,讓我告訴你,我們給你帶了一項生命的禮物來了。就是那樣,比如你曾站在電椅跟前。上帝知道,世人已費了夠多的筆墨來描述電椅前獲赦的感人情景。我們在最後的限期,為你帶來了赦狀。它是沒有問題的。但在你心中,在你和死亡之間,除了一張薄紙以外,什麼也沒有。因此你必須原諒我的好奇。我凝視著你,我將永不會忘記你的面孔。那是悲慘而醜陋的一張臉,一個稍大的有瘤的鼻子,高聳的顴骨,架著一副屬於智者的眼鏡。一個人如何接受生命的禮物?我不知如何作答。那人仍然坐著,由袋中拉出一些菸絲,緩緩地點點頭,抬頭看看天花板,說道:
這攻擊由電話取消了,這些人多數本已命題要死於攻擊那些混凝土的牆的,現在他們開始覺得自己是安全的,他們確定還能穿著他們那粗糙的木屐,多踐踏這可愛的星球一天;他們的心剛獲得寧靜,就開始異口同聲地悲嘆他們的命題。
然後他又點點頭,再說:
他發出一聲嘆息,沉重地如海潮一般,並且緩慢而堅定地轉向我們,於是我們看到了一張仍在熟睡而充滿痛苦的面孔。他的眼睛閉著;他的嘴巴,黏著一個氣泡,半張著,如同溺死的人的嘴。我們坐在牀上,注視著他吃力的覺醒。像螃蟹黏附著深處的海底植物,這人緊握著拳頭,不知攀著什麼黑暗的海草。他把手張開又握住了,又發出另一聲長嘆,忽然躲開我們,把臉朝向牆壁,那是一種動物拒死時,背向著屠場的固執。
天破曉了。我用村裡抽水機抽出的懾人的冰水洗臉。離敵軍前哨只有四十碼的亭子下面,咖啡正在杯裡冒著熱氣,那亭子為半夜的砲火毀了一半,不過現在是黎明的停戰期,這裡是安全的。現在那些倖存者齊集在此,洗得清清爽爽的,不再和死亡打交道,而是跟生命親密地交談著,他們分享著白麵包、香菸以及微笑。他們一個一個地走來,軍士路某,中尉,還有別人,都把手肘穩固地靠在桌上,坐在那裡面對著這財富,不過一會兒以前,他們似乎得放棄它了,因此還夠賢明地蔑視它呢,現在它又恢復了原來的價值。「祝你建康,朋友!」——「萬歲,朋友!」——他們互相拍著肩膀,並這樣唱出。
要是我沒會錯意,軍士,你幾乎不了解你自己。你在巴塞隆納是一個簿記員。你每天與數字為伍,無須為對抗叛軍的鬥爭操心的。但是你的朋友之一加入了,然後是第二個朋友;於是你困擾地發現自己有了https://m•hetubook•com•com奇妙的變化:你漸漸覺得那堆數字似乎變得沒有價值了。你的喜悅,你的工作,你的夢想,一切似乎都該屬於另一個時代才好。
每年有一天,鱷魚必須去沙果薩海,到了這時,什麼也別想阻止牠們。那一天,牠們會唾棄牠們的安逸,牠們的寧靜,牠們溫熱的水。牠們要離去,越過犁過的田地,就是被樹籬刺痛了,被石頭擦破了皮,牠們也要找到通往深淵的河流。
人也是這樣地被神祕的心血來潮所淹沒,於是他發現簿記員生涯的空虛,家庭幸福的空洞。只是他永不知這統治了他的真相該何以名之。人們以逃避的需要或者危險的誘惑來解釋這些唐突的才能,好似我們知道這逃避的需要和危險的誘惑本身來自何處。他們說到職責的要求,但是使職責的要求這樣緊迫的又是什麼呢?軍士,你能否告訴我,那滲進去的不安,擾亂了你寧靜的存在的,究竟是什麼?
不久以後,這些人就要在戰爭之夜的莊嚴的水中,洗淨他們的汗衫,他們的白蘭地,他們熬夜後的汙穢。我感到他們內裡有某種東西極近於沒有汙點的純粹!同時,這段時間不管有多久,他們會一直跳著醉鬼和酒瓶的舞劇。一切已註定,這個遊戲將完全地吸引他們。他們正儘可能地使生命持久一點。但是架上立著一具舊鬧鐘,準備零時作響。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這樣不時地望望它,而我的眼色還是偷偷摸摸的。不用擔心!到時候他們都會聽得夠清楚的。它的響聲將粉碎這悶塞的空氣。
「不是的,」上尉說:「攻擊取消了。」
「嗨!軍士!」
「你帶領一個縱隊跟著我。喝一點,再睡一會兒。」
我們是慎重的人。我們害怕為了抓住一片巨大的陰影而放走了小小的現實。但是你,軍士,確實發現了那些雜貨商的奔忙,那些瑣碎的快樂,那些瑣碎的需要,都是卑鄙的。你覺得人不該像這樣的一滴。因此讓你自己去傾聽那非常的呼喚,並不怕麻煩地企圖去了解它。於是你必須脫換羽毛的時刻到來,你必須飛向天空。
我腦中反覆地湧起我昨晚就想問你的問題:「軍士,到底是什麼使得你樂意赴死?」
倉庫空場上的鴨子,看起來牠的小腦袋怎會容得下海洋,大陸和天空?然而忽然間,牠拍起了翅膀,瞧不上那些穀粒和小蟲,奮戰著打算變成一隻野鴨了。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參加?」
「唔!噢!我們要出發了?」
上尉溫和地笑了。那個人,忽然滿懷希望地,也笑了。整個房間的人都溢出一陣輕笑。上尉伸手,悄悄地把酒瓶推向大家拿不到的地方。那人偽裝出失望的眼色,然後一種幼稚的遊戲開始了,那是一種啞劇,而在香菸的雲霧中,在等候將臨的攻擊的疲憊裡,它極度酷似一個夢境和_圖_書。我坐在那裡,為這緩步走向終結的守夜的氣氛所催眠,我撚著短鬍髭計數著時間,而門外潮水般的砲擊聲越來越密了。
他說話時,只是伸手去拿來福槍。
不過這些還算其次的,直到有一天你聽說你的一個朋友在麥勒格的前線被殺了。他並不是一個你會覺得必須要為他犧牲性命的朋友。然而那一點消息卻如海風般襲向你,襲捲了你狹隘的小生命。然後那天早晨,另一個朋友看著你說道:「我們要還是不要參加?」你說:「我們要。」
就如一個受罰的學童正沉入沒有學校的夢境裡,卻被那顯著的鐘聲攪醒,軍士路某不得不開始替他那曾經逃避的,疲憊的血肉之軀穿上衣服,那肉身在醒覺的寒冷中,關節不久就會感到經常有的痛苦,皮具的重量,而還得跌跌撞撞地走向死亡之路。死亡比起瀕死的痛苦要好多了,當他企圖站起時,得把手浸在血汙中;如凝結的糖漿般,使人進退不得。死亡比起一個受罰的小孩像耶穌那樣被釘十字架要好多了。
我愛這挑弄我們的冷風,以及在風的接觸之下溫暖我們的,閃耀的太陽。我愛這使我充滿愉悅的山中空氣。我為這些人感到歡欣,他們坐在那裡,只穿著一件襯衫,由膳食中聚集新的力量,一旦完成了準備,就要站起身來,去捏搓世界的原料。
然而同時,我在他們的熱情裡找不到任何愚蠢或者誇張的成分。我記得很清楚,他們曾準備赴死,極其單純地。
這個人穿著他的工具鞋,全身覆蓋著他這一行的工具——子彈帶、槍、皮具。他的頸項在拖車馬的重軛底下彎曲了。在摩洛哥,在洞穴深處,你會看到由盲馬推動的磨石。而在此地,在搖晃的紅色燭光中,我們正走近一匹瞎馬,正預備把他送往磨坊。
軍士啊,軍士,你將用這項生命的禮物來做些什麼?
他依次伸展他的雙臂,然後是雙腿,他伸伸手肘,伸直膝蓋,而他的皮帶,他的槍、子彈帶和三個掛在腰帶上的三個手榴彈,一切都妨礙了這睡眠之海中的泳者最後的扒泳。他終於睜開眼睛,從牀上坐起,凝視我們,咕噥道:
現在,軍士是心平氣和的了,你正把麵包浸在咖啡裡。你正推滾著香菸。你就像那個聽說他終究不會受罰的少年。然而,跟其他人一樣,你準備今夜再度出發,參加那簡短的衝擊,在它的終點,一個人只有跪倒在地。
不過我曉得是不該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的。它會冒犯你的尊嚴,你自己不一定知道,但你的尊嚴永不會寬恕我的,你不能用堂皇的話來回答:它們看起來會像是你捏造的,事實上它們也確是虛偽的。對你這樣一個樸實的人而言,什麼語言才夠純真?但我決心要知道,我要試著克服困難。我將問你一些表面上看起來是無關緊要的問題,那你就會回答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