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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的禮物

作者:班.艾瑞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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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風之歌

十一 風之歌

「她提到過那裡的一些事情嗎,像是在那裡長大的情況?」
「我告訴我妻子這件事,她聽了之後,覺得這件事很重要,我一定得去。所以我就向工作的地方請了幾天假,然後,我們兩個就出發了。我們先搭火車到紐約,再從那裡訂了走海線的船票。那是一趟輕鬆的旅程,風平浪靜的天氣,而且沒有一點德國人的影子。不過,船上大部分的旅客還是很快就養成了整天在甲板上搜尋有沒有德國人的習慣。
道維斯先生停下來,凝視著喬吉。男孩感覺他正在看他,於是從寫作當中抬起頭來看他。
「沒錯,他把這些天生的知識叫做原型。他認為,除了我們每個人一生中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記憶以外,我們還保留著人類原始的共同記憶,可以一直追溯到最初期的人類。而我們也藉此定義什麼叫做人類,所謂的人類意義為何。」
「我們在都柏林登陸,當時霧大得僅僅只能從船上看到碼頭,還伴隨著迴盪在寧靜的港口的吹霧號角鳴聲。我叫了一輛計程車,找到了一家旅館,然後訂了兩個房間。放好行李之後,我們出門到城裡,在幾條街之外的一家餐廳吃晚餐。
「你們會比你自己想的還要相似。」
「在山岳或廣闊的海洋裡,有某種不一樣的東西存在著,」老人繼續說,「那種東西存在於它們的廣闊和美麗中,它讓世界變成一個更尖銳的焦點。摩西會爬到高山上去尋求上帝,或者人們會把一座石頭的紀念碑建在我曾經去過的那個荒涼的山頂上,這些事情都不是偶然發生的。耶穌把海靜止,或者我看著海灣時,心上突然充滿了感動和滿足感,這些都不是偶然間恰巧發生的。就某方面來說,這些地方的神聖是沒有任何教堂可以比擬的。它們是更強大的一種力量的最後所在——一種讓我們覺得自身渺小,也洗滌了我們心裡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瑣碎憂慮的力量。
「什麼?」喬吉說。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大早就起床了,搭了第一班火車南下。我心不在焉地聽著車廂裡的人講話,那時我正坐在窗戶旁邊,眼睛完全無法離開正飛奔而過的鄉村景色。
「你母親,我是說她回去愛爾蘭了嗎?」喬吉再重複一遍。
「我父親的猝死讓她在一夕之間老了二十歲。然後,在他過世之後,她就沒有好好照顧過自己。就我的記憶所及,她一直都是充滿活力和快樂的,但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我就不曾在她的臉上看到過一絲笑容。
「聽我唸這個。」他對喬吉說。
「但我們甚至不會講同樣的語言,因此我們就沒有辦法溝通了。」
「她是愛爾蘭人?」喬吉問。
「這個嘛,她試著把口音改掉,讓自己講話和這裡像一點,但那不過是讓那些細微的口音顯得更為突出罷了。對我而言,那是全世界最美麗的語言。」
「我們尋找著可以早上到旅館來接我們,然後把我們帶到她小時候長大的那個農田的馬車和一位馬車車夫。事實上,如果雇用一輛汽車的話,一切會變得比較簡單,但她就是不肯。在她小時候,旅行唯一的方法就是騎馬或走路,而且,她不希望那個吵雜的機械聲破壞了她這趟旅程的閒情逸致。我到處詢問,終於問到了一個老人的住址,他有馬車可以租給別人。我們找到了他的房子,然後,他答應隔天早上到旅館來接我們,駕車載我們出城。
「當我站在那裡看著風景時,突然聽到了一種幾乎無法辨識的聲音,那是一種深沉、會慢慢地沉落、慢慢地淡掉的聲音。我沒有辦法知道那個聲音從何而來,但現在我的耳朵已經開始對那個聲音敏銳起來了,我所聽到的變成只有那個聲音而已。它好像是同一時間從四面八方的每個地方傳過來的,甚至連空氣和地面都隨著那個聲音而鳴響著。我一直尋找著聲音發源自何處,然後,在偶然間,我把自己的手放在我旁邊那塊古老石頭的基腳上。瞬間,我感到一陣痙攣而迅速把手抽回,覺得自己就像被電到了一樣,驚訝地看著我的手。然後,我又慢慢地把我的手放回那塊石頭上。那塊石頭在我的撫摸下,輕輕地振動著。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那個聲音是從這塊古老的歷史遺跡而來的。那個聲音隨著在旁邊吹的風而變得忽高忽低,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吹著可口可樂的瓶子一樣。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去敲我母親的門,卻發現她早已起床,而且已經穿戴整齊了。她一直坐在她二樓的窗口,看著清晨第一道曙光從下面的城市中升起。我們在旅館吃了m.hetubook.com.com早餐,然後在外頭等法內西先生的馬車抵達。他輕易地在城裡狹窄的巷道中駕駛著馬車,向停在那裡的車子和卡車招手,和每個他認識的人打招呼。我們顛簸著走過一座架在小河上的石頭拱橋,把城市留在我們身後。鄉村的小道彎彎曲曲地穿過廣闊的田原和山丘,牛群們正平靜地在那裡吃著草。
「我今天早上自己做了這些麵包,」他在切下另一片麵包的時候說,「許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切麵包的速度慢下來了,「有某種東西包含在烘烤麵包的味道後面,它聞起來就像是泥土本身的味道一樣。它也許來自在我們內心深處某個集體潛意識裡,然後,就像是人身上的一個額外的染色體一樣,幾千年以來,就這樣流傳下來了。」
「全世界都是這樣?」喬吉再問,他還是沒有辦法相信。
「最後,我睜開眼睛,看著那塊堆疊在我上方的史前巨石。我的錶告訴我,我站在那邊只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但在那短暫的時間裡,我覺得自己好像蒼老了好幾個世紀。」
「我扶著她下車,她穿過那扇半開的門,驚動了兩隻鴿子從裡頭破窗飛出,牠們振動翅膀的聲音,一直在空洞的四壁裡迴盪著。我跟在她身邊,看著她緩慢地在廢棄的房間中走動著。她在主臥室的石製壁爐旁停了下來,跪在它旁邊,手指摸著還留在壁爐內已經冷掉的灰燼,然後她站起來,用手撥掉她臉上的蜘蛛網,因而在額頭上留下了一抹灰燼。她沒有說什麼,但我知道她看到所有的東西就如同往昔一般。那個空洞的房子裡,放滿了她的記憶中的人聲、笑聲和她的過去。
「我父親比我母親年長十歲,」道維斯先生開始說,「他死於心臟病時,她才五十八歲。在一個春天的日子裡,我開車到這裡來看她。當我坐在這張桌子旁時,她正在烤麵包。
「我母親從打開的馬車中站起來,看了看下面的景色。『那裡。』她說。我跟著她的目光沿著那條小徑往下看,看到遠方在山丘中的一間農舍。那間有著茅草屋頂和白牆的農舍,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明信片上會有的田園景象。我們繼續沿著小路往下走,然後停在一棟房子的旁邊。橡樹的林蔭覆蓋著早已長滿雜草的院子裡,再走近一點看,才發現那個屋頂很多地方早已腐爛,而門的鉸鏈也打開著。
「是的。」
「完全正確。」
喬吉把筆記本放在桌子上,站到道維斯先生旁邊,在他把一整條的麵包切成一片一片之後,把美乃滋和芥末塗在那一片片的自製麵包上。整個房間都充滿著烘烤的辛辣味。
「這個嘛!你們兩個會有一些相同而基本的需求和感受。」道維斯先生回答,「他會和你一樣愛他的家人,你們兩個也一樣都會因為看到夕陽的美麗而心懷讚嘆。」
「『在來這裡之前,我一直想著要留在這裡,』她說著,抬頭看我。『但現在我終於明白,所謂的家,並不只是地圖上畫的一個地方,而是住在那裡頭的人,那些你所認識、你所愛而且也愛著你的人。』她握著我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我的手,微笑著。『我現在已經準備好要走了。』她說。我扶著她坐進馬車裡,然後,法內西先生掉過馬車頭,往城裡的方向回去。
「就像是其他動物具有的天性?」喬吉問。
「在距離城外好幾英哩遠的地方,我們的馬車車夫拉住他的馬,然後停在路邊,用手指著我們右邊那座高聳的山丘說:『山頂上那座廢墟是我們這個縣裡最古老的廢墟。』他說。我轉過頭去看,僅僅看得見山頂的一座石頭建築物在上面而已。『它是在這個世界還很年輕的年代建上去的,』他繼續說著,『沒有人知道誰建了它,或者為什麼會去建它,唯一可以確定的一件事就是,在我們抵達這個海岸很久之前它就在這裡了,而且,在我們都離開很久之後它也還會繼續屹立在那裡。』
「當那座山丘慢慢地遠去時,我並沒有往回看,我想要記住我在山頂上看到的景象,而不是在山下看到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我將往前看下一座我將攀登的山,或者一片我將橫越的海洋,直到我再一次親眼目睹世界的廣闊和美麗的那一天。」
「一會兒之後,我把手從那個冰冷的紀念碑上放下來,那個在那麼久以前被建在那個已經被遺忘的地方的那座紀念碑。我從自己鳥瞰遠方山谷的方向轉身回到上來的方向,開始向著原來的路走下去。那個山坡很滑而且很陡峭,這就像和_圖_書生命中的很多事情,走下坡的路總是遠比爬上山頂的路難走多了。
「但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我們要怎樣共同擁有相同的記憶?」他問著,把刀子放下,開始把切好的火腿堆起來。
「每個人都是這樣。」
「那她去了嗎?」喬吉問,打破了沉默。
「每個人都是這樣?」喬吉問。
「最後,因為火車搖搖晃晃的,還有車廂內溫暖的空氣,我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在一大堆的車陣中,在火車汽笛的聲響中,我們已經慢慢地進到休羅柏站。我母親事先並沒有用電報通知他們我們來了,所以火車站並沒有任何人來接我們。事實上,她一直都沒有告訴我,在那之前,她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跟那些留在愛爾蘭島上所剩無幾僅餘的幾個親戚聯絡了。
「這時候,她停了下來,而當時我正深深地注視著她的眼睛。透過她那充滿皺紋的皮膚和灰白的頭髮,我似乎仍然可以看到那個滿山遍野跑在愛爾蘭綠色山林中的那個女孩;仍可以看到那個望著遠方船隻的年輕女人;還有那個正在對著自己的丈夫說著將長相廝守、白頭偕老誓言的年輕妻子;和那個把自己初生嬰兒抱在懷中的母親。她生命中一件又一件的事跡不斷地累積起來,在同一個時間裡暴露了出來,然後,又再度團團地摻雜在一起,形成完整的一體。那是通往一個潛在迷宮眾多通道中的一條小徑,是一個開向有著無限的選擇性的層層高牆中的一扇門,是一滴滴入漫無邊際的汪洋大海中的一小滴水。所有的這一切都被補捉且囚禁在她那雙眼中黝黑深邃的深處。
「但如果我在非洲遇到了一個住在叢林的人,我們是不會有任何相似的地方的。」
「什麼?」他嚇了一跳,往喬吉那邊看過去,就像是已經忘了男孩的存在一樣。
「天氣已轉為陰天,空氣感覺起來就像快要下雨了。我沿著路邊的牆走著,然後開始在高大濃密的草叢裡往上攀爬。這座山實際上比從下面看起來還要高,所以當我終於走到山頂的時候,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了。看到那座建築物時,我覺得很訝異,它並不像從路上看到的那樣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實際上比我還要高。整個建築的組成,是用三塊形狀不勻稱的石頭放在地上作為建築物的基石,然後在上面擺了一塊很大的平板石做為頂石。那面頂石表面已經被風雨侵蝕得很平滑,它的上面卻因為風化的洞和裂縫而顯得凹凸不平。它立在那裡已經好久好久,以致表面的大平石和下面的基石好像都已經合為一體了。
「沒有那麼大的不同。那時候,我們有一座木製的爐子,而不是現在這一個瓦斯爐子;當時有一盞煤油燈,不是現在這個電燈。那裡,」他說的時候,指著放冰箱的地方,「本來是放著個冰筒,我父親在夏天的時候會從雜貨店中帶一大塊一大塊的冰塊回家,放在冰筒裡讓東西冷卻。然後,還有麵包,」他嘆了一口氣,思緒回溯到過去,「那時候我母親會烤新鮮的麵包——那就像跟她在一起的一種儀式一樣。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總是很喜歡坐在那裡看著她。她在揉麵糰的時候,會哼著愛爾蘭的老民歌。她可以像小鳥一樣唱著歌,雖然我猜想大概所有的小孩都會覺得他們的媽媽有著美麗的嗓子,唱歌都很好聽。」
「在把麵包放進烤箱之後,她走了過來,坐在我對面。然後她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裡,低下頭,像是在禱告似的。我們就那個樣子一直坐在那裡,好像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我記得那時候,我的心早就跑到外面樹叢中矮灌木裡傳出來的聲音那裡流連忘返了。在那裡的那個起起落落的二部曲,聽起來好像是一個人問著問題,然後另一個人回答的感覺。很多無法用言語說明的問題充斥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空氣中。最後,她把頭抬起來,用一種寂靜的聲音開始說話。
「當我們經過那座山頂有座石頭廢墟的山丘時,我請他停下來讓我看一眼,讓法內西先生自己在那裡談論著西歐的命運。他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對這樣的一個主題,有著非常明確的見解。
「譬如呢?」喬吉懷疑地問。
「我們繼續走了很多哩的路,穿過那片人煙稀少的土地,偶爾才會有個住在附近田野上的人經過。然後,就在我們轉了個大彎的時候,我母親突然全身僵硬。她拍了拍法內西先生的背,告訴他往上走到左邊的小路上去。他把馬車駕上那條狹窄的羊腸小徑,繼續走著。那條路慢慢地往m•hetubook.com•com上攀升,然後,路開始轉平,他輕輕地拉住了馬,停了下來。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還有那裡的陽光,」他說著,凝視著遠方,所有的記憶好像片刻間全都回來了,「那裡的陽光跟一切我所見過的東西都不一樣。它從雲層中散射出來,整片土地籠罩在一片柔和的光亮中。那一片田野好像用一種幾乎是過分鮮豔耀眼的鮮綠蔭影把陽光反射到房子、穀倉、道路和所有的東西上。然後,突然間,雲層破開了一個洞,陽光便整片地穿過空氣,從天空中灑下來,整個景物便在一瞬間明亮耀眼起來,好像是眾神從天上送來的什麼訊息似的。
「我必須承認我母親是對的,坐馬車是唯一可以認識愛爾蘭的方法。」道維斯先生看著喬吉說,「偶爾會有一輛車子或卡車經過,造成短暫的吵雜聲,但很快的,整個路上就會恢復到只有馬走在路上的馬蹄聲和法內西先生駕車時自言自語的聲音。他喜歡聽自己講話,一點都不需要我們坐在旁邊跟他對話,以免駕車太無聊。
「它發出的聲響很古老,跟時間一樣古老。它的振動在我體內的深處引起共鳴,直到我覺得自己像一把音叉一樣,被弄響之後,仍舊擺在那邊繼續共振著。我閉上了眼睛,感覺到一種穿越太空的衝擊力正在逐漸加強,覺得那一條把自己繫在現實上的絃好像已經被拉鬆了。有一種思想好像以光的速度穿越我的腦袋,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段愈來愈響亮、愈來愈強烈的音樂。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那個山坡在我四周懸垂而下,讓我覺得自己還像站在高山頂上。我向下看著下面的馬車,然後往鄉村的邊緣看過去,於是,我開始懂了為什麼他們要把石頭建在那裡。那是幾哩之內最高的一個點,而且景色很特別。我轉身往後看,可以看到遠方的休羅柏市,和那條從休羅柏旁邊流過的銀色小河。農舍一點一點地點綴在那一大片土地上,中間隔著石牆。風正從海面上吹到這麼高的地方來,於是我把外套拉緊了一點,擋住海風吹來的寒意。站在那裡,我突然有一種不尋常的感受,覺得自己可以感覺到地球在我腳下自轉。那種感覺就像是風是靜止不動的,而我腳下的山丘則用著一種極高的速度向前飛奔著。
「最引我遐思的就是那些傾圮的廢墟了,幾乎不到一英哩的距離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座廢棄的教堂或房子,這些遙遠年代的建築物彷彿訴說著這片土地上長久以來住在這裡的人們的歷史。這些建築,常常是除了被青苔覆滿的石牆外,什麼也沒有,而那些路牆好像跟那一片圍繞在旁邊的綠色田野混成一片了。
「她提到第一次見到我父親的情形,那是在為莫比爾市新遷入的居民舉辦的一場舞會裡。他在房間的對面看著她,看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而她站在另一個角落,和其他女孩在一起,喝著潘趣酒,假裝不知道他在看她。當他終於邀請她一起跳舞,眼睛卻始終都盯著地板看的那種猶豫的樣子;他跳舞的時候踩到她的腳趾,那種吸引人的笨拙與難為情;還有,他在教堂野餐會送給她的那束野花,那束充滿茉莉花香和忍冬花甜味的野花束;和那個他在州立的商品博覽會為她贏得的娃娃,那次,他在以為她沒有看見的情況下,悄悄地走到正在大聲招徠顧客的商人旁,然後,一次就擊倒全部的牛奶瓶,贏得了那個娃娃;還有在一個溫暖的夏天晚上,他們同坐在一張長凳上,瞭望著海灣時的初吻。
「她一再說著,把她的靈魂全盤傾入廚房香甜的空氣中。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正專心聆聽告解的神父,當時她講了很多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講過,而且之後也不可能再講的事情。這就是她的生命:沒有寫在紙上或印在書上讓全世界的人閱讀,但卻是經由一個更古老的傳統來傳承——人們一代一代地傳承著經驗,也藉此學得教訓。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他等著喬吉把筆記本打開,拿出一枝筆。
「她說著有關在愛爾蘭長大的情形:貧窮、飢餓、絕望的感覺。人們拋棄家園,不是因為他們想要這麼做,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她也講了一些好的事情:他們有很強的家庭感和族群感,與過去強烈的聯繫——這種感覺迴繞著所有的事物——還有,那片土地。綿延的綠色山丘在一大早的晨霧中冒出頭來,那是一種超然的美景。還可以聞到微風吹來海的味道,和那種如雪一般輕柔飄過來的細細的雨。
他走和_圖_書進書齋裡,拿了一本書回來,用手指一直翻著,直到翻到他要找的東西。
「沒有。」
喬吉做完了三明治,在他對面坐下來,「我打賭你小的時候,這個房間一定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他說著,想要改變話題。
「真的?她帶著口音還有其他有關愛爾蘭的一切?」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我們穿過了院子,她在一座吊在橡樹下的秋千旁停了下來,輕輕地坐了上去。我不確定經過了這麼多年,它是否還負荷得了她的重量,但是她坐在上面前後搖動了起來。
「卡爾.榮格是個瑞士的心理學家。他花了很多年研究人類行為,從這些研究中,他開始相信,就傳統對『學習』這個詞的解釋來說,很多我們所想和所做的事情並不完全是藉由學習而來的。他觀察得愈多,愈是相信我們不是那種出生時是一張空白的紙,在成長的過程中才慢慢地在空白的紙上寫入內容,」老人說著,把那一堆切好的土司整齊地疊在一旁,「榮格認為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時,都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帶著那些深藏在我們的潛意識裡的知識而來的。而那些知識是一代一代由基因相傳的,而不是藉由學習而來。」
「我們下了火車,在一家旅館訂了房間。把行李放好之後,我們就在旅館的餐廳吃午飯。休羅柏是一個很小的城市,也許只有五萬到十萬人而已。午後剩餘的時間,我們就在街上逛著,到那裡的各處商店看看。這是離她家農田最近的一個城市,所以,當她還是個女孩子的年紀,如果能的話,她常常往這兒跑。她還記得這裡的很多條街,還問了很多家商店關於原先住在那裡的人的事情。自從她上次離開那裡後,雖然很多事物都改變了,但有很多還是保持著原狀,當她再度看到那些曾經相識的舊地方時,她就覺得很高興。
「哦,我試著說服她不要想這件事,」他又繼續說,「當時,旅行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因為戰火正在地平線的那端升起,而且德國的U型戰艦也威脅著海上的船隻,但她的決心堅定無比。最後,我讓步了,但必須有我隨行。她同意了。事實上,我想她一直都是希望我陪她去。
「當然。」
「說到了這裡,她已經把我帶進她正要講的主題上。那是一件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她的事情,一件她覺得有生之年非做不可的事情。那就是,她想要再回去愛爾蘭一趟,想再看一次她的家人,還有看最後一眼她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她的哥哥被馬森汽船連鎖企業所雇用,被派駐在他們於莫比爾港的辦公室中工作。他們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搭了一班公司在紐約的船到達這裡,她哥哥常常在海上一次就待好幾個月,然後,她就一個人獨自在一個不熟悉的城市裡等待,非常非常的寂寞。
喬吉第二天早上打開後門的時候,發現道維斯先生正在廚房的櫃檯上忙著。他看到一個野餐用的籃子打開著放在桌上,整個房間看起來就好像被什麼人洗劫過一樣。桌上放著一碗冷卻全熟水煮蛋的水,櫃檯上則放著一些罐子,道維斯先生正在用各式各樣的辛辣調味佐料醃製著醃漬食品。老人眼光從他正在切的火腿上,抬起頭來看他。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語言不代表溝通,孩子,它只是溝通的一種『方式』。當我愈來愈老的時候,我便愈來愈傾向於看到我們所有人共通的地方,甚過於看到我們的不同點。他們是一體兩面的,你知道,像是同一個銅板的兩面。當我看著一個古代的藝術品,或閱讀著一本其他年代或其他地方的文學作品時,我很訝異自己為什麼這麼能夠理解它們。你會覺得在我們之間因為有一道鴻溝存在,以至於我們甚至無法理解它們。但它們不但是可理解而已,它們甚至表達了我的感覺和我所擁有的思想。我來舉個例子給你聽吧。」
「過了幾分鐘,我們再一次走出庭院。『你沒有告訴我你是一個摩菲人,』我們的車夫說著,他正站在庭院的旁邊的飼料槽邊讓他的馬喝水。『我如果事先知道的話,就可以告訴你們他們在好幾年前就已經搬走了。』他難過地看看四周。『現在要靠農事維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了,而且現在年輕的一代已經沒有像他們以前那樣地愛這一片土地了。』我母親看著他,沒有說半句話。『我不確定他們到哪兒去了,』他繼續說,拍著自己的額頭看能不能搜尋到什麼記憶。『他們好像搬去都柏林了,也許是搬去倫敦。』
「我走到了馬路上,走進馬車和_圖_書裡。法內西先生轉過來,半開玩笑地問我,有沒有在上面看到什麼鬼魂?由於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於是疑惑地看著我。他一定是在我臉上看到了些什麼,因而突然變得很安靜。他只是把他的帽子往下拉到額頭上,策動著馬鞭,然後在天色漸漸變暗的黃昏中走向回程的路上。
「當時我就注意到,從我們登陸到都柏林時,她就逐漸地產生一種改變。她之前的疲憊和沮喪好像一時之間都不見了,使得那個我長久以來認識的那個人又重新恢復了光采。現在,當我們走在她年輕時的街道時,她整個人容光煥發的,然後,我發現她的口音變得更重了。她的眼睛閃爍著光輝,而且對著每個商店的老闆、對著每個她遇到的人開心地笑著。她愈走愈快,快到我必須加緊腳步才跟得上她。
「在她講話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她生命的歲月正慢慢地流逝中,宛如窗外逐漸加長的樹影。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架時光機中,但這架時光機不是像H.G.威爾斯看到的那個機械式的新玩意兒。不是的,我坐的那部時光機已經因為緩慢流逝的歲月而變得柔軟,也因為愛和歲月造成的距離而變得充滿色彩。
「她對於自己的國家混合著複雜的感情:害怕與希望、孤獨與渴望。她談到了和她哥哥一起來美國的這段長途旅程:那個狹窄擁擠的住處、冷冽的海風、睡在她旁邊的那個咳嗽的女人,還有,當遠遠地看到美國就在前方時,同聲而起的歡呼聲。他們全都衝到欄杆上,站在那裡遠望著美國,卻不知道自己在看的是究竟是一片樂土,或者,其實不過只是另一個人間煉獄。她提到了在紐約時,步下船的那一刻: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從她身邊推擠而過,比她看過的人還要多,每個人都在吵鬧著、推擠著。
「進來,孩子。幫忙做點什麼事吧。」他說著,點頭指著他旁邊空下來的地方。
他抬起頭來看喬吉,「那是一千年前一個中國詩人寫的詩,他生長在一片對我們來說遙不可及的土地上,但很明顯的,你可以確切地知道他在寫著些什麼。這樣的詩他也可能是昨天寫的。事實上,從很多方面來看,我們幾千年來都還是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當然,在文化上和科技上還是有很多的不同,但那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在這表層底下,」在他把書放下的時候說,「我們還是來自於相同的模子。」
「一種硬體接線植入我們腦中的原型。」老人在切下一片土司的時候說。
就在道維斯先生凝視著廚房窗外的時候,有一段很長的沉默。他的眼睛凝視著窗外,沒有焦距。喬吉從他正在寫的筆記本上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看到老人的手正在發抖。他剛剛正在講的故事還在他腦海中不斷重播著;現在只是停止下來,不再繼續浮在腦海中的表層而已。
「在清晨的霧氣中,我僅僅只看得到房子和穀舍的外形在霧中浮移著。然後,一個小時後,車子離開了都柏林,霧也漸漸散了,太陽從雲層中露出臉來。火車彎彎曲曲地在鐵軌上行駛著,經過了一塊塊的田地,還有用石頭矮牆圍起來的牧地。當到達一個高地的頂端時,我可以從每個方向看到好幾英哩之遠,而且,無論你從哪個方向看,你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綠油油的一片。
「只有一次,」他說,「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想聽的話。」
「我們的確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事實上,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事情而已,喬吉。例如,以宗教來說,它就是榮格最喜歡的原型種類中的一種。無論是在現在,還是在遙遠的年代,任何一個我們所知道的文化,都有所謂的宗教存在。他覺得這不只是一種巧合而已,而證明了這是一種我們大家都共有的基本需求。」
道維斯先生看了他一眼,「有沒有聽過榮格?」
「集體潛意識?」喬吉問,從眼角往他那邊看過去。
「他們在家人和朋友參加的一個小小的典禮中結婚了。她穿著他媽媽以前的結婚禮服,禮服上鑲飾著精緻的蕾絲和小小的花朵。而她哥哥在最後一刻,出其意料地出現了,剛剛好來得及送她離開。她在好幾個月前寫給他,告訴他要訂婚的信,總算來得及抵達哈瓦那,送到他手中。然後,他立刻轉搭到另一艘要回家的船。他們在密西西比桑德上的必羅克斯中一家老舊的旅館度過了他們懶散的蜜月旅行。她談到,懷了我的時候,是她生命中最特別的一段時光;還有,她如何地花了幾天的時間,什麼事都沒做,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在她懷裡熟睡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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