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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的禮物

作者:班.艾瑞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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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暗夜哭聲

二十 暗夜哭聲

「我以前就從來沒有看過你『沒什麼事』就隨意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又再問了一次。
「我記得你那時候給我一個二十五分的硬幣,然後,我在那個投幣式的自動唱機上點了一首傑米.巴費特的歌,我們邊聽歌邊看著落在水面上的夕陽餘暉。那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我知道你會,」她說著,又擤了一下鼻子,「我的意思不是要去破壞屬於你自己的生活。我非常地以你為傲,喬吉。在你的這一生中,你一直都在忍受著很多的事情,而且,你總是做得那麼的好。」
「你聽起來一點都不好。」他說著,走了過去,坐在床的邊緣。
「明天代表你將要離開我了。」
「我們一樣也有過一些快樂的時光,」喬吉充滿希望說,「比如有一年耶誕節過後,我們離開這裡,開車到佛羅里達州的那一次。我記得那時候你說,你想要遠離這裡,把這裡的陰霾天氣拋到腦後,去一個充滿陽光且美好的地方,到一個不會有一列粗魯的人排隊等著你帶著耶誕禮物回家的地方。我們開了一整個晚上的車,直到抵達了奇維斯特。在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往前走的時候,你帶著我穿過海明威的房子,而且,我們還一邊吃著那些可以在一家餐廳裡吃到的所有熟蝦子,一邊看著海景。」
他的祕書打電話給他的妻子,並跟她詳談他的狀況。而馬瑞桑太太在家裡也注意到了丈夫行為舉止的改變,不過她對這些變化倒一直都沒有多想。他妻子要他去醫院預約做個例行的健康檢查,之後,在他去上班的時候打電話給醫生,要醫生把馬瑞桑先生的情況據實告知。檢驗的結果是,他被診斷為患有老年痴呆症。他們感到極為震驚。
「那是很蠢的,真的,」她說著,大聲地吸著鼻子,然後在床上坐起身來,「我睡不著覺,所以就躺在那裡想明天的事情。我開始計畫當貝蒂阿姨來的時候,要為你做什麼樣的畢業晚餐。」她又開始靜靜地啜泣了,「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地想,到了最後,我突然想到明天代表什麼意義了。」
於是他提早從銀行退休,銀行行員在秋季的一個星期五下班之後,為他舉辦了一個盛大的歡送晚會。https://m.hetubook.com.com一開始的時候,他的同事和朋友會經常地到他家去找他喝一杯,談談過往的事情。但一陣子之後,那些拜訪就不再那麼頻繁了,甚至愈來愈少。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家裡附近閒晃,或者是在花園裡工作。他的日子時好時壞。當他看起還是像以前一樣的那個男人,世界顯得清晰而且明亮時,就是他的好日子;然而,當他看到所有的事物都像在霧中觀景一樣,不確定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這就是他的壞日子。他愈來愈容易在外頭迷路,然後必須由鄰居或者是警察把他帶回家——那些人現在對他的認識只限於他名字而已。
「爸爸的。」
「但是我不會……」
他在門外等著,然後輕輕地叫喚著。
「我……我只是在玩而已,媽媽。」他不假思索地說著。
小孩子待在室外玩耍的時間更長了,為了要掩蓋過媽媽在暮色愈來愈深的時候呼喚他們回家的聲音,他們的遊戲愈玩愈大聲,但總是無法成功地壓過媽媽的呼叫聲。少女們收起了她們的冬衣,成群地擠在游泳池畔或是海灘旁,在溫暖的陽光下做著日光浴。在她們躲在自己的太陽眼鏡下讀著手上的浪漫小說時,她們蒼白的身體也慢慢地被晒成紅銅色,完全漠視於男孩子注視她們的眼光。
她伸手到床邊的桌子,從桌上的盒子裡抓了一些衛生紙,擤著鼻涕。
他躺到床上。他們肩併肩地躺在黑暗中,就像以前在他做了惡夢後每次的情形那樣。
「媽?」
幾年前,馬瑞桑先生弄丟了一張客戶的貸款申請書。他知道它就在自己辦公室的某個地方,但就是找不到。最後,他只好請他的祕書再幫他打一份,好不容易才完成整個貸款手續。幾個星期之後,他花了好幾個小時找尋一張地區性的商業付款單,想在他去工作的路上順道交給客戶。最後,它竟然出現在檔案櫃裡那個他從來沒有使用過的最底層,因此他開始懷疑銀行裡有人對他玩著什麼把戲。
「只是在那一瞬間,我好像深受打擊,一時承受不住罷了。你看我坐在這裡,半生都已經過去了,所有和我有關的東西都已經鬆弛下垂,或者已經轉m•hetubook•com•com成灰色了。我的工作像一個陷阱一樣,進去了就出不來了。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有遇過一個我會考慮跟他出去約會的男人,因為我們永遠沒有足夠的錢啊……」她停了下來,嘆了一口氣,「然後,很快地,我就會獨自一個人做著這些事情。失去了你——一個在我的生命中唯一擁有的、一個真正重要的人。」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當下,開始聆聽著夜裡的聲音。他聽到從他旁邊打開的窗戶外傳進來的各種聲音,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好像突然被弄瞎了,僅止是用自己的聽力來辨識這個世界。一開始的時候,那些聲音全都糾結纏繞在一起,而他只是讓那些聲音任意地進入自己的耳朵裡。後來,他開始分辨各種不同的聲音,把注意力集中在每個單獨的聲音上,把每個聲音獨立出來,過濾掉其他的聲音。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
然後,在他們之間有一段很長的沉默。
她把手伸得更長,用手臂環住他,然後緊緊抱著他。
他把門打開。
他判定,那隻吠著的狗,是卡西第斯家那條敏捷的泰瑞爾狗。卡西第斯家住著一對年輕的夫妻,有一個精力充沛、剛在學走路的小孩,那個小孩經常都是喬吉在幫忙帶的。白天大部分的時間,那個小孩都是無聊地在他們家那個用籬笆圍起來的後院裡,追逐著那隻小小的泰瑞爾狗。他搖搖晃晃的每一個步伐都跟著一聲不斷重複的叫喚:「小狗——小狗——小狗——小狗」,他雙臂打開,危險而不穩地沿路叫喚著。那隻泰瑞爾狗總是設法讓自己待在距小男孩前面一步遠的地方,待在剛剛好不被他那堅持地要抓到牠的小手可以抓到的地方。這讓那個小男孩的生活變得很有趣,可是卻讓那隻小狗的生活變得很悲哀。後來,那隻小狗的神經就繃得愈來愈緊,愈來愈容易緊張。
她沒有回答,只是用力吸著鼻子,用自己手掌擦了擦眼睛。而他只是坐在那裡等著。
涼涼的晚風從打開的窗戶外吹進紗窗內,而屋外的那些聲音也因為尚未被冷氣機所發出來的那種持續不斷的噪音所干擾,而紛紛地傳進了屋內。在那一片寂靜中,有隻狗神經質地對著一枝啪地一聲就折https://m•hetubook.com.com斷卻看不見的樹枝猛吠,還有,青蛙在後院的水池裡叫喚著其他同伴。
「只是什麼?」
他們躺在那裡,回想著過去所有他們一起做的事情。很快地,他們兩個都慢慢地進入夢鄉。窗外的月亮從樹梢上升起來,透過臥室的窗戶,照亮了那個房間,照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窗外,鄰居的狗又再度吠了起來,而青蛙們也還繼續演奏著牠們的月光小夜曲。但現在,當大地慢慢地轉向天亮,開始新的一天時,他們兩人卻安詳地在夜裡的這些聲響中沉睡著。
「你說得好像你的人生已經完蛋了,但是,事實並非如此,一切都會愈來愈好的。有一些人還是會繼續留在我們身邊,而且,無論你怎麼說,我永遠都會留在你的身邊陪著你。」
現在已過了午夜很久,而喬吉卻躺在床上睡不著覺。他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已經超過了一個小時了。明天晚上就是畢業典禮,但他必須承認自己還是有一點點的憂慮和恐懼。困擾他的並不是那個典禮本身,而是他意識到一個事實:過了明天之後,他的生活將被狠狠地切成兩半,像被一把剃刀割過一樣。
接下來,類似的情形越來越頻繁,接著,他開始記不起來那些他認識了好幾年的客戶的名字。然後,他開始在奇怪的時間出現在辦公室,而他通常都很整齊乾淨的外表也開始愈來愈糟糕。他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刮鬍子,他總是忘記刮鬍子,衣服開始出現皺褶和汙點。他常常在自己的書桌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雙眼凝視著窗外,眼中一片茫然。
那個影像讓他回想起了他五歲時候發生的事情,當時他邊洗澡,邊玩著父親的剃刀。他假裝在刮鬍子,就像以前看過很多次的父親刮鬍子的樣子。但是,當他往下看時,他周圍的水慢慢地泛成紅色。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脖子上,把脖子上的東西抹掉,然後看到了血。他驚慌失措地大叫著,他母親把浴室的門打開來。當她看到他坐在那裡的樣子,一手拿著剃刀,而另一隻手沾滿了血,一抹驚惶的神色掠過她的臉上。
喬吉繼續一個一個地過濾外面傳來的聲音,幫每一種聲音定名、定位,也一起想著那些聲音的歷史典故。最後,只和-圖-書剩下一個聲音還沒被他點到名,那是一種低沉、模糊不清的聲音,他一時之間無法辨識那個聲音。他屏住呼吸,仔細地聆聽著,但是,那個聲音仍是迂迴閃避著他的耳朵。他爬起來坐在床上,把耳朵靠在打開著的那扇窗戶上,但那個聲音聽起來還是一樣地模糊不清。最後,他爬下床,走到門口,靜靜地打開他的房門,下樓到大廳去。他光著的腳丫子,寂靜無聲地走在木頭地板上。那個聲音引領著他走到他母親緊閉的臥室門前,他一動也沒動地站在門口,傾聽著門內的聲音。他輕輕地敲著門,聲音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
漸漸的,他的壞日子愈來愈多,遠遠地超過了好日子,直到最後,他的生活中就只剩下壞日子而已。除了星期三之外,他的妻子每天都留在家裡照顧他。每逢星期三會有個看護來照顧他,於是她就可以到市區去採購生活用品,或者去拜訪那些現在幾乎不再見得到的老朋友。
「我很好。」她說著,聲音中還帶著顫抖。
喬吉從床上站起來,看著窗外的一片黑暗,然後,轉過頭來面對她。
然後,他開始靜靜地啜泣,不是因為痛的關係,因為他一點都不覺得痛,而是看到媽媽的反應的關係。他是不是快要死掉了?他會在媽媽無助地看著他之下流血至死嗎?她輕柔地把他的傷口洗乾淨,然後拿了一條毛巾壓在傷口上面,直到那個傷口不再繼續流血為止。她看著他那無聲啜泣的樣子,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必要責罵他。她只是坐在浴缸旁邊,把他抱到自己的大腿上,輕輕搖晃著他而已。
「我知道。可是,你還年輕,而我卻已經錯過了我人生中大半的機會。這些機會都只有一次,錯過就不會再有。」
「我什麼地方都不會去啊!」喬吉抗議著。
從窗外透進來的幽暗微光中,他可以看到她整個人捲曲著躺在床上的黑色側面剪影。他向她前進了一步,然後停下來。
「媽?」他又再叫了一次。
「什麼事?」她終於回答。
「哦,或許再過一陣子吧,但總之它就是會發生,而且也一定要發生的。也許一開始的時候會慢慢地發生,你會每天都過來看看我,有時候甚至會留下來吃晚餐。一陣子之後,你會變成隔一天來看我和-圖-書一次,然後,到了有一天,就變成我要天天在這裡盼著你來,而你卻不再出現。」
「怎麼回事?」他問,伸出手來,輕拍著她的肩膀。
她伸出手來,緊緊抓著他的手臂,看著他的眼睛,「沒關係,事情本來就該是這樣。所有的一切都在上天的大計畫中運作著,小鳥長大了就得離巢,所有的事情都一樣。天曉得我是多麼希望你可以走出去,去找尋一個在這個世界上屬於你自己的地方。我只是……」她猶豫了一下。
「什麼?」
「我的天啊!你做了什麼事!」她尖銳地說著,衝到了浴缸旁邊。
她的眼淚開始一滴一滴地掉了下來,她把自己的臉埋在兩手之間。喬吉拍著她的肩膀,繼續等著,讓她慢慢平息下來。最後,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把自己鎮定下來。
「我生活的結果和我以前所想的完全不同,喬吉。」她說著,鬆開了他,「它本來不該如此的,理論上應該是要有一個你所愛的人和你一起白頭偕老的。我想,我大概是因為害怕未來會帶來改變而被嚇到了吧。」
「你還好嗎?」他問。
「那是那家餐廳的名字。我從來沒有想過你可以吃那麼多的東西,」她說著,笑了起來,「我想你幾乎是要把那家店給吃垮了。」
而那些青蛙則是住在馬瑞桑在他家院子旁邊所挖的那個小水池裡。馬瑞桑是一對已經退休的夫婦,從結婚到現在就一直都住在同一棟房子裡。馬瑞桑先生一直在社區銀行工作,從中層管理階級一直往上晉升,而馬瑞桑太太則是從不倦怠地把她的時間奉獻給市區計畫和教會的運作。
當地球經過太陽的軸線時,吱吱嘎嘎的響著,就像是一條生鏽的鉸鏈。終於,日子開始以穩定的規律運行著,然後,春天的轉變也漸漸地變成了一個褪色的記憶。隨著一天天的過去,太陽也一吋吋地在天空中升高,最後,把冬日的影子完全地趕到角落了。傍晚的時候,太陽懸在地平線上的時間一天天的增長了,而它讓白天溫暖的熱度,也在夜晚降臨的時候就迅速地消失不見了。
「我也是同樣害怕,」喬吉說,「我必須獨自走到外面去面對這個世界,弄懂我這一生中該做的事情是什麼。」
「沒什麼。」她空洞地說著,「我只是……沒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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