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毫無希臘的痕跡。
——為促進日華親善，從美術的領域研究日本與中國的文化交流……
入江向拓本師刨根問底地詢問有關玉嶺的情況，知道了以下事情——
到玉嶺去——這個念頭佔據了入江的腦海。無論參觀工廠、革命博物館，或朗讀毛主席語錄，他都心不在焉。
入江看了後，忍不住怦然心跳。
「想再去看看那裡的摩崖佛。很久以前，我曾經詳細地調查過。」入江章介回答。
這是入江申請時附上的理由。
對當時一般公認佛像美的起源來自希臘的說法，入江很不以為然。於是下定決心，一旦和平時代到來，回國後他將潛心研究民間的佛像。
「再見！」
一起工作的某研究員早先預定的學術調查旅行，因應徵入伍被迫取消。
無法忍受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可以說也是源自相同的精神狀態。
對於古雅稚拙的渴望與憧憬，即是這種心理的一種扭曲吧。
「入江先生，您為什麼想去玉嶺那種地方？」
二十五年前的玉嶺，在入江的腦海裡甦醒。奇怪的是，輪廓的線條模糊不清，山的形狀也不清晰。
入江想暫時離開北京的念頭，和對玉嶺的嚮往不謀而合。
周扶景和入江一樣年紀，瘦瘦黑黑的，看起來相當精悍。
看著紅色圈印，入江覺得自己開始動搖了和圖書。前往玉嶺，需要有心理準備，而他萬萬沒有料到會被允許，所以尚未做好安排。
回房間途中，入江如此自言自語。
年輕翻譯將入江的話轉給旁邊年約四十歲的官員。入江懂中國話，知道翻譯得很正確。
來自上海的中國拓本師，把在玉嶺拓印的摩崖佛拓本帶到研究室，要求入江代為考證製作年代。
巧合的是，入江所屬的研究機關那年預算有結餘。
到處都是紅衛兵，氣氛顯得熱氣騰騰。研究政治學的教授們，為了掌握眼前激烈動盪時期的政治社會情況，都緊張地睜大眼睛忙得不亦樂乎。而入江對此情此景卻沒有絲毫興趣。
「可是不能不去，嗯，是玉嶺在呼喚我……」入江自言自語。
雕刻方法很拙劣，一眼就知道並非出自職業工匠之手。眼睛僅兩個點，鼻子是一條縱線，嘴巴則是一根橫棒。
沒什麼表情，不再多說。是個話不多、不擅應酬的男子。
像是自問，但忐忑不安的情緒並沒有消失。
「最後兩天……」
入江當時為研究中國美術史而滯留北京。戰爭時期，如果沒有特別冠冕堂皇的口實，研究學問是不被允許的。
夢裡的情形雖忘了，但他內心的秘密一定混雜在夢裡。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被窺探可就不妙了。
所以，拓本師帶來的那五張玉嶺摩崖佛ｈttps://m.ｈeｔｕｂｏｏｋ.ｃｏｍ.ｃｏｍ的面部圖，深深吸引了入江。
「這兒居然有民間的佛像！」
「玉嶺的摩崖佛就只有這些？」他問道。
入江就是靠這一讚美辭藻被派往北京的。
如果不是年輕翻譯趁機說明前往玉嶺的路線，場面恐怕就撐不住了。
玉嶺包括由岩石形成的山巒，東西共有五座，附近的人稱其為「玉嶺五峰」。從東邊起為第一峰、第二峰……分別以數字命名。
第二天晚上，擔任翻譯的青年帶了一名男子到飯店見入江。
——如果傳說屬實，玉嶺的摩崖佛將是五至六世紀的作品，也許可追溯其與日本推古佛之間的關係。
佛身和臉相比，不是太短就是過長，完全忽視了對稱性。
兩天的上海考察很普通。參觀的地方是外來客人常去的，對方的招待也十分老練。
想到明天即將出發，入江竟有些後悔把「玉嶺」兩個字寫進名單裡。
年輕翻譯又用手扶扶鏡框，說道：
「就像是來偷窺我的夢似的。」入江心想。
「請多關照。」
那似乎是一種屬於青春的反抗。
第四峰以外各山峰的岩面，雕刻著許多佛像，從身長二三十厘米小到數十米大的都有，雜然林立，簡直像用鑿子隨意寫上似的。最初可能是從人身高度可及處開始雕刻，慢慢地空間沒有了，才使用腳架逐步往上刻。
「據我們調查的結果，在和*圖*書我國，玉嶺的佛像也就算三四流，並不很有名。我能知道您非去不可的理由嗎？」
由於歷史悠久，究竟什麼時代雕刻的，連當地人都不知道。傳說約從齊代到梁代一百年間持續雕成……
一邊回答，入江發現自己的語調不知何時被年輕翻譯的日語感染了。不僅語調，連剛才所說沒有任何背景的百姓等理由，也是刻意附和這個國家國情的說法。
只記得夢見了當天初識的周扶景，但怎麼都想不起他在夢中扮演什麼角色。或許毫無意義，只是突然出現而已。
訪問中國視察團由Ｓ縣的八名大學教授組成，入江章介是其中一員。他專攻中國美術史，戰爭期間曾在中國待過兩年。
年輕翻譯話音未落，周扶景唐突地伸出手表示要道別。
「不，不，還多著呢，數不清。有拓本容不下的大佛，也有很小的。」拓本師回答。
分明做了夢，醒來時竟忘記夢的內容是什麼。身體像被手指死死掐住，無力抵抗地被搖動那樣，感覺很奇特的夢。
要知道，那是個做任何事都需要辯白或藉口的時代。
「嗯，無所謂。」入江答道。
名單上約半數的地點因不合時宜去而被取消了。因為正值「紅衛兵」大串聯的高峰，會有很多麻煩。入江一行人的視察團原本計劃從北京乘火車到上海，但後來改乘飛機。
所謂戰爭狀態，入江認為就是將一切都封閉在和圖書既定框架中，讓人透不過氣的時代。與這個框架相似的、因這個框架所聯想到的，以及因這個框架而構建的、被公式化的東西，將這一切統統摧毀，一直是入江內心深藏的一個願望。
第四峰又稱「番瓜岩」，有很多細細的皺褶。其餘的山峰則像被巨人的斧頭砍過一樣，表面平整，遠看過去彷彿直立的黑板，讓人想在上頭寫字。
入江初次聽到有關玉嶺的故事，是戰爭期間在北京的時候。
入江連忙伸手回握。
「團體考察的最後兩天，因為所學領域不同，想看的地點也不一樣，大家得分頭進行。從這裡出發到玉嶺要半天以上的時間，會有人陪老師去。說不定是不懂日語的人，請多包涵，反正老師的中國話挺好的。」
其實，玉嶺並沒有值得特別一提的名勝和絕景，交通也相當不方便。摩崖佛出自外行人之手，是很稚拙的作品，恐怕不曾有外國訪客去過。入江曾暗自揣度，看了名單的官員一定覺得奇怪，可能很快會被刪掉。
周扶景在道別時那微翹的嘴角，倒有些像偷窺別人夢境的男人暗自露出的譏諷嘲笑。
那是一隻有力的厚掌。
如果到了玉嶺，似乎就會有一種怦然心跳的衝動感，千萬要克制住。
聽了這段話，入江更想早些見識玉嶺的面目了。
批准了。
那一晚輾轉難眠。
翻譯說的語速很慢，頓挫清晰，顯然十分在意對方能否理www.hetubook.com.com解。
「那裡的佛像，與雲岡、龍門的石佛一樣，不是靠當時統治者的權力和財力鑿刻的，而是沒有任何背景的老百姓，一錘一錘在岩石上雕刻出來的。我對這一點極感興趣，可能的話，想再重新評估。」
「已經五十歲了，難道自己的體內還殘留著一觸即發的熱情嗎？」
當時的他，對於勻稱的東西充滿極大的敵意。
「這位是周扶景先生，周先生正好明天要去玉嶺。」
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深鐫在入江內心的並不是風景。
轉身走向房門時，周扶景的表情微露變化，嘴角似乎有點兒往上翹。
擔任翻譯的青年，用手扶著鉛灰色的鏡框，問道：
獲得批准一事令他大感意外。
入江所提出希望訪問的地點名單就攤開放在桌上。官員點了幾次頭後，拿起紅色鉛筆，將「玉嶺」兩個字圈起來。
想到半天以上的汽車旅行，要和這個難以接近的男人度過，入江心裡覺得不太舒服。但是，總比跟嘮叨的男人同行強。事實上，入江清楚得很，和實現前往玉嶺的願望相比，同行者是誰的問題太微不足道了。
周扶景說道，微微低了一下頭。
是欲言又止，還是微笑？入江看不出來。
入江得知後立刻提出前往玉嶺的申請。
這樣想著，入江一頭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入江雖是剛剛入行的學者，但秉持的取向與其說是研究學問，不如說更傾向追求美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