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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嶺的嘆息

作者: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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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江所走的這條凹凸不平的鄉間小路,即是容易遭受來自「面」的攻擊而崩潰的纖纖細線。
「對了,要賣給從南京來的謝世育。」
「對不起,我找了,但那孩子不知到哪兒去了,家裡都找過了……」
「沒招呼您很抱歉,因為廟會的關係,來了很多人。再喝杯茶好嗎?」
吃完湯圓,入江站了起來,說:
入江條件反射似的站了起來,擺出防禦的架勢。
「被包圍了。是游擊隊!」
女孩兒停下手,帶著怒氣答道:
「哦,那是太太的侄女。」
「清鄉」工作包括:搜查各家各戶,嚴格核查戶口並登記,發放「良民證」,再封鎖該地區,使之不得與游擊地區接觸,沒有「良民證」的人立刻逮捕。
嫌麻煩,入江改用中國話問:
「真的不用了,謝謝,我得上路啦。」入江說道。
入江抵上海的第二天,很快就搞到一輛腳踏車,將它裝進軍用卡車後便起程出發。
對方也不知該如何處理,一時手足無措起來。不識字的光頭男人,只好將入江的信件拿給老人看。
視線相遇,入江感到女孩兒的眼裡有敵意。
當時,日本軍和汪精衛偽政權合作進行所謂的「清鄉工作」。
這在北京時也感覺到了,日本人說什麼,一些老百姓不怎麼敢忤逆。
對於民眾生活在動亂之地的痛苦,入江多少也能理解。
「啊?」老人臉色大變,「前幾天不是才談妥的嗎?不該這麼快就來的……」
柳樹下有草叢,他坐了下來,把煙圈吐向天空。
「軍事機密,不能說得那麼清楚,但一星期內應該會到吧!」
「這裡是臥龍的勢力範圍,小心點兒!」
這並不是出於勇氣的關係。
還有寫著其他文句的標語——
但是,入江很急。
老人抓起入江的手腕。
數十名頭上裹著布的精壯青年已衝進庭院,怒氣沖沖地瞪視著房間。
一回頭,只見五個男人正從田埂走向入江身旁的道路。
女孩兒沒答話。
「再坐一會兒。到了玉嶺,請代我向三宅大人問聲好,多謝他的關照。」
「你好,我姓劉。」老人用笨拙的日語說道,「三宅先生是我的朋友。」
入江雖這麼回答,但心想,如此有魅力的臥龍,還真想見他一面呢!
入江感到困惑,只好將從上海帶來的介紹信連同信封拿出來。信是寄給駐守瑞店莊的守備隊長,信封上和_圖_書寫著「三宅少尉殿」。
這時,女傭走了進來,提心吊膽地說:
入江站起來,探身瞄了一眼。
入江後悔自己不夠客氣。
只守住點與線還不夠,計劃中將擴及整個面。
「沒關係,沒關係!」
說著,女孩兒抱起那一疊標語,小跑著離開了房間。

女傭小心地回答。
「說是因為來了個日本人,要求把日本人交出來……」
「要小心,不能通車的那段路很危險。」
報導部的特約人員擔心地囑咐。
包圍圈逐漸縮小,入江的兩隻手腕被抓住。拿來復槍的男人單手把掛在腰間的繩索解開,走近入江。入江正想看清那個男人,卻突然眼前一黑,眼睛被布條蒙住了。
入江揮揮手。
「到瑞店莊還有多遠?」
入江不經心地望向那裡,看到剛才貼在柳樹上寫著「最後勝利不待龜卜」的標語,數量很多,有一百張以上。
因為上峰只允許他在玉嶺待一個月,所以必須盡早抵達。
「年輕人有活力當然很好,但又不是分秒必爭的急事,再等個幾天怎樣?」
二十五年後再次來到這裡才知道,路程只需半天,而當年因為中途無法通車,必須要停留一晚才行。
女孩兒氣呼呼地回答。
「是嗎,那就不再挽留了。」
「不是這玩意兒,良民證!良民證!」
「好買賣哩,反正不需要成本。」
入江想告辭,但幾次都被老人挽留下來。在這種時候,為尊重對方的面子,即使留個十分鐘,也算盡到禮儀了。
在笑臉和慇勤的言談舉止之外,似乎隱藏著什麼。日本人談論中國人時常說,這是表裡各異,單從外表是看不出內心想什麼的,絕不能大意。入江從很多同事那裡聽到過類似的言論。但話又說回來,當你以征服者的姿態君臨他人面前時,又有誰能對你坦誠相見呢?
——不把你貼的標語撕掉,我會挨罵,對不起了,還得撕。但另一方面……
女孩兒很乾脆、清楚地回答說:
「上面傳話下來,看到這玩意兒就得馬上撕下。」老人解釋說。
一口濃厚的鄉音,連會中國話的入江也好不容易才聽懂。
「喔,日本大人呀……」
「遇到隊長,我一定傳達。」
入江喝了茶,正在抽煙,主人走進房來,說:

「承蒙關照,還給您帶來麻煩,不能躲!」
和*圖*書達上海後,聽說了玉嶺一帶的治安不怎麼穩定。
儘管是日本軍控制下的地區,但所謂控制區域也僅限於點與線。眼前一望無際、尚未插秧的田地,就是脫離了點與線的「面」。
桃花處處綻放,看似幽靜的田園風景,不知何時會與游擊隊不期而遇。
「這些要怎麼處理?」入江問道。
「到了玉嶺,能看到有趣的東西——一種叫『點朱』的儀式。」
「可是,聯絡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來?」
看樣子老人是地方上的財主,宅院在那一帶算是最大的,呈「」字形,灰色磚壁顯得很堂皇。
「一星期?等不了那麼久。」
來不及逃了。
因為年輕,大概還不懂得在日本人面前掩飾感情。也可能見對方是日本人,所以有意說話尖酸。如果是這樣,那倒是個勇敢的女孩兒。
「祭拜用的供品,請嘗嘗。」
「嘿,這麼多!」
「哦,她留在家幫忙家務?」
統統是抗日標語。標語一角有的被撕破,有的有變了色的漿糊痕跡,可能都是從哪兒沒收來的。女孩兒並不理會入江,好像很忙的樣子胡亂收拾著,看得出是故意的。
最前頭的男子穿著一條寬鬆的藏青色褲子,灰色立領上衣的扣子解開著,頭髮幾乎全白。入江鬆了口氣,心想:
看得出來,對於拿撕下的宣傳抗日標語換取報酬這件事,女孩子很明顯是站在責難的立場。
在前往玉嶺的岔路上,入江卸下腳踏車。開卡車的士兵是高等工業學校畢業的知識分子,他在道別時提醒入江:
誓以鐵血收復失地,
一個年輕男人赤腳從院子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在日軍佔領區,民眾倘若不恭順,不願意協助的話,自身的安全就會受到威脅。如果不撕掉黏貼的抗日宣傳標語,村長等長輩們就會受到嚴厲的叱責。
「很有趣的小姑娘哩,想再跟她聊聊。」
從這裡,隔著院子看得見對面的房間。農村比較開放,門都不關,對面房間聚集了許多人。剛才聽說有廟會,所以才會聚集在這裡。
「請等會兒,馬上就叫人送茶來!」
「打哪兒來的?讓我看看良民證。」
雖說了不必勉強,但女傭還是急忙走出去喊小姑娘。
沐浴在暖洋洋的陽光下,微徐的春風吹散了煙圈。
這樣想著,入江重新坐定。這次,和_圖_書換了另外一個女傭端了湯圓進來。
清鄉——清理鄉里,聽起來煞有介事,其實是為了剷除佔領區內的抗日分子,建立安全的地帶。
「點朱?」
女孩兒嘟著嘴說道。
入江被領進的房間像是不久前有人待過,屋裡亂七八糟。
「不知道。」
老人勸入江吃湯圓。
「忠救軍會來收錢的。」
「怎麼回事?」老人問道。
「特地從南京來買呀?真了不得!」
那篇報導給了他「臥龍」的封號,而同伴們也都樂於如此稱呼他。或許有點誇大其詞,但據說是個神出鬼沒、豪膽無敵、有教養、英語說得很好的神秘人物。
但是,這裡又是忠義救國軍和游擊部隊相互滲透、拉鋸的地方,撕掉標語也會有麻煩。
標語左角署名「第三戰區忠義救國軍」。
「你去了就知道,是十年才舉行一次的儀式,請不要錯過。」
「中國話說得真好。」老人睜大眼睛,說了句奉承話。「還有一段路哩。不嫌棄的話,到我家坐坐吧,很近,今天有廟會呢!」
抗戰期間,中國部隊和日軍的主要戰場共分第一到第九戰區,加上魯蘇、冀察、豫魯蘇皖三個邊地戰區,總計有十二個戰區。這一帶屬於顧祝同將軍擔任司令官的第三戰區,司令部設在福建省的建陽。
對方似乎也意識到入江的驚恐,不安而疑惑地回過頭來。最後面那個和前頭的男子相比,顯得年輕得多,穿著隨便,猛一看,很像租地耕作的佃農。
應該說入江認識的人當中,這類不為世俗所囿、極富魅力的人物太少了。
「原是這麼的和平,可是……」他想起了戰爭。
老人的家雖在附近,走起來還真有段距離,但正好是去玉嶺的方向,不算繞遠路。
在靠近玉嶺的一個叫瑞店莊的村落,駐守著日本軍守備隊的一支小隊,其他附近幾個地方也有少數士兵駐防。那一帶的守備隊,有時會派遣約一支分隊的聯絡隊到上海,要是能和他們同行去玉嶺是最安全不過了。
「喔,請別客氣,是我的榮幸……不過,請稍等片刻,我還有工作要辦。」
老人轉身噴著吐沫星跟背後的男人不知說了什麼,操著這地方獨特的方言,入江完全聽不懂內容。
到玉嶺有四分之一行程可搭乘卡車,由於這一段是日軍的主要補給線,戒備森嚴,很安全。
真是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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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抽完的煙屁股掐滅在草叢的同時,他感覺到背後有人。
一個拿著來復槍的男人走了出來,很威嚴地說道:
入江因略有耳聞,看到標語,精神也跟著緊張起來。
「不,不是的,大部分時間在學校。」
「日本人在吧?把日本人交出來!」
入江想逗逗她,說:
「要賣?賣給誰?」
「才不呢,根本賺不了錢。」
老人向同伴耳語,然後,穿短褲的光頭男子走到入江面前,問道:
說完,老人退回到裡屋去了。
據士兵說,在這一帶活動的游擊隊隊長的事,曾被某外國雜誌報導過。為偵察敵情他經常出沒在日本軍的佔領區,但沒有人知道他的長相,因為採訪時不能拍他的照片。
雖自覺嘮叨,入江還是問了。提到南京方面的人,大抵是指投靠日本的中國人。
想著想著,入江的心情不禁沉重起來。
「剛才的小姑娘呢?」入江問道。
入江心想,如果對方是在作表面功夫,自己也只好應酬幾句了。
「啊,沒什麼。」入江笑著說,裝得若無其事。「想問問大小姐這附近學校的事。既然她不在,沒關係,反正這事到玉嶺後也能問。」
女孩兒默不作聲,搖了搖頭。
當時,入江才二十多歲,從北京到上海的鐵路旅行還累不倒他。
她收拾起房間角落桌上散亂的紙。
入江出示口袋裡的身份證給光頭男人看。
「是,我去叫她。」
女孩兒把下巴往前一伸說道。
普通腳踏車經常爆胎,所以他特意選擇了無需打氣、用極厚橡皮圈鑲進車輪的那種不會爆胎的腳踏車。可是,車輪雖不致爆胎,但過於堅硬無彈性的輪胎,騎起來實在不怎麼舒服。
「能賣多少錢?」
入江正要舉步走向門口,院子裡突然一陣騷動,傳來尖銳的叫聲。
院子裡的一夥人很快左右站開,然後把入江包圍了起來。他高舉雙手,表示無意對抗。
所以,其中一定有什麼交易。
算啦,乾脆付錢吧!
原來如此……
「是這附近的百姓吧,年紀太大不會是游擊隊。」
「嗯……」入江從剛才就覺得口乾,正想喝杯茶,「那就讓我喝口茶吧。」
光頭男人粗聲粗氣地說。
「這怎麼成。快,快躲起來!」
老人瞄了一下信件,連忙堆起笑臉,很恭敬地將信交還入江。然後,從口袋拿出自https://m.hetubook.com.com己的良民證給入江看。
「我就是那個日本人。」
長江(揚子江)南岸——江南之地正是春天。
接替老人的是個年約十五六歲圓臉的女孩,「對不起,我來整理房間。」
「知道了,我會留心。」
「為什麼?」
「日本兵嗎?」
「他人就在這裡,那男人,在玉嶺。」
果然在顛簸路上騎一會兒,屁股就疼不堪言了。
老人堆滿笑容,不停地哈著腰。
也許汪偽政權派來的那個名叫謝世育的男子,或多或少會給些報酬。但這裡的主人們交給忠義軍的金額,說不定遠遠超過了得到的報酬。
入江走向他們。
這家主人和三宅有什麼樣的接觸並不清楚,說是受到關照,搞不好講的是反話。
「南京來的?」
但是,要做到維持佔領地區整體的「面」談何容易,所以選擇了長江下游三角洲為特定地區。
根據日軍軍方報導部的消息,最近游擊隊的活動相當頻繁。
「會不會不方便?」
入江把那手甩開,說道:
忠義救國軍隸屬第三戰區,走既非正規軍亦非游擊隊的中間路線,簡稱「忠救軍」,因從事的軍事活動令人聞風喪膽。
茶終於端來了。這次,是一個上年紀的女傭。
入江不是中國人,沒有良民證。就連能證明自己是研究所職員的那張紙,也和光頭男人所持的證件形狀十分不同。
這麼一來,很難再推辭了。入江吃著湯圓,老人在旁說道:
最後的勝利無需卜卦不言自明。這絕不是日本軍或南京的汪精衛偽政權所提倡的口號。
「聽天由命吧!」入江回答。
「要賣的!」
老人用手指指柳樹,身後的男子便彎腰走近柳樹,小心地將貼在樹幹的標語撕下。
進門就是院子,入江被領進左邊的屋子。
老人一副惋惜的模樣。
如果騎腳踏車,早晨出發的話,或許半夜就能到也說不定。
入江在路旁的柳樹下停車,稍事歇息。點上煙,突然看到柳樹幹上貼著一張標語,寫道:「最後勝利不待龜卜。」
學生時代因肺病,徵兵體檢時他被診斷為丙種體格,但因局勢惡化,仍隨時有可能被徵調到戰場。沒準什麼時候就要踏上血肉與鋼鐵相互傾軋的戰場了——此時,他要好好享受眼前這難得的瞬間。
「沒想到打擾這麼久,真得走了,不然抵達玉嶺恐怕都半夜!」
他不覺得游擊隊有什麼可怕,心想,反正不是去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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