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是對方自己找來的。又不能趕他走。」
不知過了多久，車輪聲停止，入江再度被抬了出來。
男人繼續說著。
也說不定是太過樂觀了。
「不是那回事。」女人說道，「你看了最近省委會的會議報告沒有？」
「日本的Ｋ大學。」
「無謂？咱們的努力能說無謂嗎？」
入江有生以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拚命」地吃便當。
老人驚慌失措地辯解。
另一個人也穿著長褲，但個兒小，從髮型知道是女性。
房間很大，光線微暗，牆上只有個小窗。窗戶沒玻璃，安裝著鐵條，簡直就像關犯人用的牢房，逃不出去。
「打算怎麼處理他？」
入江如此回答，並試圖挪動身體。但是，繩子緊掐住手腕痛得很，他皺了下眉頭。
入江鬆了口氣。
性格像坐不住似的，盤著的膝蓋不停晃動，也許是膽小吧，問話時不看入江的臉：
「我能體會你難以割捨的心情。但是，我覺得依戀那些為了前進而必須捨棄的東西，老實說，未免太感情用事了。」
小湯看看手裡拿著的紙條，又轉而端詳入江的臉，問道：
「美術史，特別是中國和日本的。」
這頓便當，與其說為了填飽肚子，不如說在這段時間或能忘卻恐怖和不安，這是值得慶幸的事。
監禁他的房間雖在一樓，但屋內地面比屋外要高很多。所以，小窗的位置正好在眼睛的高度，從裡望外，恰好呈俯視的角度。
入江之所以聽得懂，主要是他們用普通話交談，而不是那地方特有的方言。而且，除了聽出兩人都受過相當教育之外，他們的家鄉也不相同。
「沒綁這麼緊呀……」
「專攻什麼？」
「應該是關在那房間。」
他重新躺回床上，使勁兒把手腳大大地張開。
「你是不是想躲謝世育？不會是為了逃避問題吧？」
和*圖*書躺椅上，看得見人的下半身。穿著土黃色長褲，藍色帆布鞋鞋尖朝上。有人躺在那裡。
「什麼話嘛！」
被幽禁了。
「沒那玩意兒。如果連身份證都不相信，那也沒辦法啊！」
「喂，小湯，來一下！」
還是橫寫的洋文……
小湯小心翼翼地問。
說著，男人像要轉過身來。
進入入江視線的是兩個人影。由於光線的關係，兩人看起來像剪影，高個子那人的腳覺得有些眼熟。
沒被綁著，還算是差強人意。從鐵窗望出去，看得見庭院一角。說是庭院，其實就是農家院，院子即曬穀場。甭說什麼花壇了，根本就是一塊連草都不長的灰色空地。
男人說道。
又過了一會兒被卸下來，解開眼罩後，才知道自己已躺在一張床上。
時間似乎很漫長。
「從剛才沒收的身份證明就知道了，我問你是真是假？」
他面朝天花板，自言自語。
「當時指導教授的名字呢？」
「不是這意思，我指的是，今後面臨的已不是丟失一個城池就一定要奪回來的問題了。」
兩人像是在商量不如放棄戰略意義減弱的游擊隊活動，前往重慶參加政治活動。另外，也聽出女人就住在玉嶺附近。
「我再考慮考慮。去重慶的聯絡站還在，要去的話隨時都可以去。」
入江被小湯強行帶進一個很靠後的房間，裡頭空蕩蕩地只擺了一張床。
「蔡伯讓先生，這人很清楚我的事，不妨打電報問問看。」
在老人的家時沒來得及細看，如今正面一瞧，發現那男人大眼睛閃閃發亮，但小嘴巴顯得相當稚氣，年紀約在二十歲上下。
小湯回過頭去，有意從躺椅上男人的反應確定答案是否正確。看樣子是通過了，小湯接著問下一個問題：
小湯說完便走出房間。傳來房門上鎖的聲音。
「針對
和_圖_書時局的分析雖然正確，但是咱們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才不是呢，」女人的語氣很認真。「從沒想過逃，那傢伙有什麼好怕的。」
「喂，大個兒劉，那輛腳踏車和行李都由你負責。」
入江回答。
房間裡沒其他人，再仔細一看，房間前面有個用磚砌成的、像陽台的地方，柱子後方則露出了半張藤製躺椅。
不知他們何時才會前往重慶，一直被困在這裡實在很難忍受。入江寶貴的一個月稍縱即逝。
小湯微笑著，隨即又回到長椅，盤起腿來。
只見灰色的庭院裡，建築物的影子逐漸擴大。
他想。
眼罩突然被解開，眼前一片亮晃晃的。雖在屋裡，但門大開著，陽光瀉了一屋，入江覺得刺眼。
過了一會兒，他被放在硬板子上，然後被塞進一輛運貨板車裡。
入江條件反射地離開窗戶，蹲了下來。
捆綁的繩子緊掐進皮膚，入江從疼痛中感覺到對方的敵意。
可能就是這個男人。
總而言之，知道自己明天會被釋放。
盡可能對眼前發生的事視若無睹，但這種偽裝不知何時就會被「接下來會怎樣」的恐怖念頭所替代，怎麼都揮不去。
記不清第幾次回到床上時，聽到從庭院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
一面說著，小湯一面把繩子解開。
「可以了，到此為止。」
「如果感覺不對，那就關到我們前往重慶時吧。要不然，在玉嶺碰到討厭的日本人，也沒啥意思。」
「帶到後面房間。」
「說得也是。對了，抓到一個要去玉嶺的日本人。」
「要研究摩崖佛的學者啦。總之，不像是清鄉的工作人員。」
一面暗想，入江一面盯著對方的臉看。
傳來的聲音像是女人在暴捶男人的後背。
入江屏住呼吸，等待自己的命運如何被決定。
前夜失眠，也許睡眠不足反
和-圖-書倒變成好事。眼皮漸漸沉重起來，終於睡著了。
「我是學者，為了研究玉嶺的摩崖佛來的。」
「他們好像知道我懂中國話。」
「靜下來吧，別胡思亂想。」
「臥龍果真名不虛傳啊！」
「最好在玉嶺能和你碰面。戰爭時期，不得不憎恨敵人，但和平很快就到來了。那時必須學會與對方友好相處。唉，就當作一次練習吧。不過，太親密友好的話，我可得擔心了……」
「北京Ｃ大學的美術老師呢？」
「什麼樣的人？」
「大同石佛寺第十九窟的別名是什麼？」
「誰讓你往這兒帶日本人了！」
自我安慰著，又回到床上。入江重複了幾次這個舉動。
小湯轉身折回後，把入江的身體翻轉過來，手伸向綁繩的結。
姓湯的年輕人應聲走了過去。躺椅上的人像是頭目，低聲在下什麼命令似的，頗費了些時間。
為了測試入江是不是真的美術史學者，在短時間內想出來的問題，竟挺專業的哩。這一點，讓入江非常驚訝。
「真的！」
但是，他沒進房間。把一隻綠色包袱放在地板後，什麼也沒說走了出去，關起門，上了鎖。
「我不是不理解。可是，放棄好不容易建立的組織……」
入江洩氣地倒在床上，大約過了三十分鐘仍無法平心靜氣。滿腹焦慮地跳起來，在房間裡不停地轉圈兒，從小窗口窺伺庭院。
「學問無國界。明天就釋放他。」
不知哪裡傳來一聲呼叫。
那紙條上一定寫著躺椅上男人教給他的提問吧。
「暫時待在這兒吧。」
「是！」應聲後，小湯轉向入江，催促著：「站起來。」
「什麼學校畢業？」
走出房間時，入江望向躺椅，但沒看到躺著的男人的臉。因為仰躺著的臉上用一本書蓋著。
小湯大搖大擺地晃動膝蓋，問道。
「寸土的得失，並www.hetubook.com.com不影響大局……確實是這麼寫著。」
終於聽到男人像宣告什麼似的聲音。
「不過，提醒大家別作無謂的犧牲，我也贊成。」
一部腳踏車橫倒在那裡。一看就知道，是入江的不爆胎腳踏車。但綁在後座的旅行袋不見了，可能在檢查吧。袋裡除了幾本和美術有關的書、筆記本、換洗的內衣褲以外，還有當作午飯的便當。
腳步聲遠了。
「你啊，這就說謊了，那男人可是個厲害角色呢！不過那又怎麼樣，反正有我們在。」
「那就好……」
「應該是白耶傳洞。」
「我得走了，在關鍵時刻讓謝世育起了疑心可就糟了。」
「住嘴！」說完，小湯看了一下紙條。「嗯，還有，最早研究大同石佛寺的中國人是誰？」
「看啦。」
路過時，入江瞄了一下書名：Ａｓｉａ ａｎｄ Ａｍｅｒｉｃａｎ Ｉｓｏｌａｔｉｏｎｉｓｍ——亞洲與美國的孤立主義。
「到這種地方來做啥？」
「有證據嗎？」
這時掠過入江腦海的是這地區游擊隊隊長，那個會說英語的「臥龍」。
「是！」
「那男人一定是臥龍！」
「陳垣，他在《東方雜誌》上發表過《記大同武州山石佛寺》的論文。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應該是中國最早的吧。」
聲音雖低，但四周靜悄悄的，風向正好，聽得很清楚。
包袱裡裝的是入江自己帶來的便當。
入江的手腳恢復自由，撐起上身，兩手划槳似的移向床邊坐著，鞋底終於踩到地面。
「清鄉工作？我還不夠資格呢。」
對話聲越來越遠。抬著入江的一夥人開始小跑起來。
藍色帆布鞋，長褲的顏色像極了土黃色——不正是躺椅上的那個人嗎？
如果是冒牌美術史學者，恐怕面對那些提問早就露出馬腳了。
這聲音大得震耳。
雖然身處危境，但入江和_圖_書還沒失去判斷處境的冷靜，甚至有些過於樂觀地想：「不至於被槍殺，可能是當作人質。蒙住眼睛是不希望路線被識破，所以，應該會被釋放吧。」
緊跟著訓斥聲響起。
車輪發出令人不舒服的嘎吱聲。由於搖晃得厲害，入江的後腦勺和背骨不時地撞擊著擋板。
「一味地戰鬥，並沒有戰略的價值。換句話說，從現在開始，我們已不是局部的游擊隊，應該參與更大更高層的政治鬥爭。」
「飯島先生。」
男人有一會兒默不作聲。
如此想著，他閉起了眼睛。
「感覺並不討厭，反倒是讓人有好感的青年。」
身子懸空了起來，知道自己被抬著。
入江躺在床上。心想，接著不知會發生什麼事，總之，先別無謂地消耗體力和精力了，等待時機吧。
看看手錶，已過了中午十二點。
「是不是為清鄉工作來的？」
想到便當，入江感到肚子餓了。
「那份報告分析了最後勝利已日漸臨近，在太平洋方面，日軍節節敗退。」
「怎樣，舒服多了吧？」
男人說道。
「走吧。」
似乎沒發現入江在窗邊豎耳聽著。
是中國式的床，只在板上鋪了張草蓆，硬得很。
盤腿坐在床前一張木製長椅的男子搭著話，是剛才那個持來復槍的男人。
「怎麼處理這男人？」
入江的話音未落，躺椅上的男人說道：
「怎樣？很痛吧，路不好，沒法子。」
「這麼做也不是辦法，只會更疲倦。」
入江從床上起身，走到小窗向外望。他希望注意力被任何事物吸引，只要能遠離不安的情緒。
被開門聲吵醒時已是下午兩點鐘，足足睡了兩個小時。開門的是小湯。
要是平時，趁工作空檔發個呆什麼的，一定很舒服，入江也喜歡。可是，在不安的環境中只能傻傻地待著，實在是一種煎熬。
「胡說，明明是你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