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入江決定搬到這裡。實在不想過軍營生活，主要原因是三宅少尉的性格。
「日本軍佔據這地方之前，隔壁的人家避難去了，是好鄰居呢，說是要投靠內地的親戚。闖進空屋的就是那個從南京來的謝世育。」
原來，在南京師範大學就讀的侄女，寄宿在伯父李東功家。入江再度被引進客廳時，這次端茶出來的是侄女。
入江跟在他身後。
作為男人的寢室太妖艷了吧。咦！說不定這原來是映翔的房間呢！
「老實說，投宿軍營我覺得有些憋屈，要看隊長的臉色不說，還要麻煩到軍隊。」
「五岩，指的是玉嶺五峰。」
李東功厭惡得掉頭就走。
剛開始並不親切，大概是入江的學者風範，使他態度緩和了吧。
是聲音。
讀到這裡，入江心想：
「啊，忙著搬家，忘得一乾二淨。和點朱的傳聞有關的資料，馬上拿過來。」
「不，其實我也在懷疑究竟是五代或再晚一世紀？傳說畢竟不同於歷史的事實，哈哈哈……」
李東功興致勃勃地說道。
「這就是你的房間。選了最好的房間，也清掃過了。」
跨山的房子多半建有懸樓。所謂懸樓，也就是在房子外側的崖上搭起的木造平台，下面由幾根柱子撐著。從支撐柱子的岩石附近看過去，褐色山崖垂直而下。
據說從前只有家族中有人科舉應試合格，才允許建跨山厝。
有頂的睡床，垂著粉紅的簾子。
「哦……」
入江緩慢地讀起李東功翻開的那一頁。
所謂「倒懸」，指的是懸吊著的痛苦狀態。而為了解脫這種狀態，必須在其中做個選擇。始終焚香拜佛信仰心堅定的朱家佳人少鳳，想到的不是競射水鳥，而是競雕佛像。
「那麼，立刻搬過來吧。」
入江苦笑著問。
「我太太。」
兩位青年的性格相當不同。包選認真，做任何事絕對全力以赴，就和-圖-書是不大通融。至於石能，在刻苦勉勵精神方面雖不及包選，但可能因為學玄學，極富藝術家氣質，「奇氣縱橫」，是個才華洋溢的人。
知道入江要搬走，三宅少尉說著，低聲笑了出來。但皮笑肉不笑，讓人很不舒服。
「沒辦法，讓少鳳自己選擇吧。少鳳從小就和他們熟識。」
「說是做學問，但還不成熟，也常會弄錯……」
他說著，將那本變黃的書給入江看。是一本三四十頁薄薄的書，書皮寫著「玉嶺故事雜考」。
喝完茶，李東功帶入江到房間。
「這裡離玉嶺近，瑞店莊也在附近，去哪兒都方便。而且，我們家只有老婆、侄女和我三個人住，你都看到了，家裡這麼寬敞，空房間很多。」
婦人年約五十五六歲，是個長臉優雅的人。
少鳳的雙親非常為難。明知應選擇優秀的一方，卻總是無從做決斷。
接著閒聊了一陣。
昨天，從監禁房間的小窗，入江見到站在灰色庭院裡的那對男女。但因為是背影，所以沒看清他們的臉，只聽見聲音。
少鳳也不知該選誰，非常困擾。
映翔在裡面，正蹲著打開櫃子最下層的抽屜。
入江想著，心跳了起來。
「行李只有一個旅行袋和一輛腳踏車。」
「懸樓就在那兒，感覺很舒服的。要不要出去看看？」
「怎麼？還沒全部收拾好？」
李東功的神情立刻現出不悅，大大地啐了一口。
「這書寫得可有趣啦，是清朝初期的書。」
然後朝入江點了個頭。
「謝世育？」
老人也發覺了似的，說：
「得到你的信任了嗎？」
的確是很舒適的房間。即便在中國的農家裡，窗戶也算相當大的，光線極佳。地板雖有些舊，但鋪著綠色地毯，深褐色的大桌子的抽屜周圍刻著蔓藤花樣，很是豪華。
「就別再猶豫了，請到我家來吧，多一個人吃飯沒什麼。」
兩人走進屋子，再度回ｈtｔps://ｍ.hetｕbooｋ.com.ｃｏm到入江的房間。
入江之前已聽過兩次這名字了。
在六世紀初期的天監年間，也是梁武帝治世之年。
「請。現成的東西，請慢用。」
被追趕著似的，入江回到軍營取行李。
李東功夫人微笑著退了出去。
李東功說著，朝門的方向走去。
入江心想。
伯伯，這人也是日本人呢，別在他面前說這麼露骨的話了。
菟原少女源自日本徵妻求偶傳說。雙親提議兩個青年中誰射中水鳥就選誰做女婿。但是，兩名青年相互較量射箭本領後，一人射中水鳥的頭，一人射中尾巴，不知如何是好的女兒最後投江自盡了。
而且，連高度都有規定，舉人的房子位置就比秀才的來得高。
家世幾乎相當，兩人都是英才，怎麼考量都難判定未來優劣。
入江被帶進寬闊的客廳。不久，一個看起來很樸實的婦人，端出兩碗麵放在入江和李東功跟前，說道：
「這……」
包家的兒子名叫包選，是定都在建康（南京）時，當朝宰相范雲的門生。由於精通道、儒、文、史四學，尤其在史學方面造詣精深，因此是受敕命為編纂《通史》的班底人員之一。
不一會兒，李東功拿著一本舊書走了進來。
此時的入江並沒看李東功。他不自覺地將視線轉向天花板。他的心臟如擊鼓般跳動得很厲害，震波遍及全身。
房子雖比老地主的還大，但好像沒請傭人。
入江的雙眼遊移在木版印刷大字上，但似乎有些徘徊。他感到映翔的視線強烈熾熱地射在他的額頭上，眉間宛如要燒焦似的。
入江初次聽到李東功的笑聲。
這時，李東功像想起什麼似的，說：
現在，在這房間聽見映翔的聲音，簡直就和昨天那女人的一模一樣。
「怎麼啦？」入江問道。
映翔把茶端到伯父和客人面前後，立刻走了出去。轉身從旁看時，知道她嘴唇微微嘟起。入江ｈtｔps://ｍ.hetubｏok•coｍ.coｍ想起老地主家裡那個小姑娘。
剛才相遇時，映翔沒出聲。責備伯父的話是入江初次聽到映翔的聲音。
她對入江有基本認識。因為在灰色庭院裡，她聽那個可能是臥龍的男人說：「是個讓人有好感的青年。」她一定是在用自己的眼睛確認。
「那，那就不客氣了……」
話中另有含義。
第五峰的西方，平緩的山脈綿延了約一公里，當地人稱那一帶為「五峰尾」。瑞店莊即位於五峰尾的末端。但是，五峰尾民家散佈，都是臨山建立，被稱作跨山厝——跨山的房子。
「是呀，在軍刀和來復槍當中，不適合做學問！」
很美的姑娘。眼睛澄澈，在小麥膚色的臉上，清純地發著亮光。眉頭輕蹙，使她表情的線條更顯清晰。那美貌稱得上威嚴可敬。
「我曾說摩崖佛是梁代的作品，約莫六世紀前半期，而你卻沒認同，認為是五代以後、十世紀吧。不管別人怎麼說，你都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觀點，不退讓，這是身為學者的態度。」
在中國版的玉嶺，也是讓女孩自行決定。究竟少鳳選了何種方法測試？入江繼續讀下去。
「隔壁？」
「既然決定了，就趕緊整理行李搬過來，我們馬上準備房間。」
「對你有個請求，」入江小心翼翼地說道，「不知道什麼地方能租到房子？最好還包吃……」
包選為現任宰相的門生；而石能師事的陶弘景目前雖隱居，但每當遇國家重要政策須做決定時，仍是武帝必請示意見的人物，世人稱其「山中宰相」。石能近在其側，談及未來發展，他未必遜色於包選。
春天，拂過江南山河的風，已完全含著初夏的氣息，非常清爽。五峰尾的綠意令人心曠神怡，眼下稻田的嫩綠，悠然地舒展開來。
入江不知不覺地喜歡上李東功老人的人品。
三宅少尉最後那句話的確有些蹊蹺。起初，入江也不明白有什麼意思，一直到行和圖書李搬進李家後，才終於恍然大悟。
少鳳曰：「……請兩郎，各岩面雕佛身，示妾。采相好端嚴，以此釋倒懸……」
她之所以沒有離座，或許是不放心伯父，怕他又說錯什麼。但按理說，對入江應該也感興趣才對。
李東功見到謝世育的惱火似乎還沒冷卻。
此時，鄰家的懸樓出現人影。
李東功從旁解釋。
「哦，住到李東功家去呀？我倒無所謂。不過，你最好小心那老頭兒。可能別有用心。」
「聽說你是真學者，但我必須自己確認後才肯相信。」
夫人也在一旁幫腔。
夫人也坐在一旁微笑著，話很少。
入江望向隔壁的懸樓，距離太遠，看不清楚男人的臉。
入江大大地吸一口氣，終於把想說的話硬吞了進去。
最前面一頁到此為止。在翻頁時，入江的手微微顫抖。李東功身旁正坐著映翔。
刻在各岩面的佛像，以後再一尊尊仔細觀察，比較重要的就拍相片，視情況決定要不要製作拓本。
「這個季節，在這兒是很讓人愉快的。正是『新秧腳下長，微風弄衣裳』，對吧？我一有空就躺在這裡看書。」
吃完麵，又是夫人端茶進來。
果然是映翔的房間。映翔從抽屜拿出兩本書，挾在腋下。
入江話還沒說完，李東功就搶先說了。
「你本來以為我是假學者嗎？」
是什麼令他心悸？
朱家的佳人少鳳，同時有五岩的名門包家和石家向她提親。
「這太正常了。」
「伯伯，別盡說這話了！」
朱家的老爺要女兒自己做選擇。從現代觀點來看，算是個寬容的父親，然而在當日，卻被認為沒什麼責任感。
映翔以強硬的語氣責備伯父，悄悄瞄了入江一眼。
還會待一段時間，沒什麼好著急的。因為是第一天，在玉嶺五峰大略轉了一圈後，回途順便拜訪了李東功的家。
「我一見那傢伙就火大，」李東功轉向入江說道，「名義上是收https://m.hetubook.com.com購稻穀和蔬菜來的，但實際上是給日軍提供物資的傢伙。只這樣也就算了，聽說還倒賣各種情報呢。」
天監之初，五岩之朱家有佳人。名少鳳。幼聰穎，六歲能彈琴。長姿貌，窈窕玲瓏，無脂粉氣。終日彈琴詠詩，焚香禮佛……
「住到我家來！」
另一方面，石家的兒子石能，師事玄學（道教）大家陶弘景。陶弘景退隱後住在句容的山中，石能是其秘書兼弟子，所學當然都是道教之學。
書裡記載的故事如下：
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入江將目光投向第二頁。
李東功家裡幾代之前曾出過進士，所以在鄰近五十米內，只有一戶和他家差不多高，其餘房子皆建在更低的地方。
「三十歲左右，一副驢臉，那傢伙。我每天早上在這裡躺著時，那男人一定在十點左右走到懸樓，穿著睡衣做早操。我只要看見他，就馬上打道回府，覺得噁心討厭。今天，這時候還恬不知恥地晃出來。我們走吧。」
映翔輕輕點頭，但表情僵硬，眼裡很明顯地帶著戒備的神色。
「狗東西！」
李東功笑瞇瞇地介紹侄女。
李東功言談謹慎，卻仍察覺得出對日軍的佔領區政策——特別是清鄉工作是不滿的。
「我弟弟是公務員，在北方工作，我代他照顧他女兒。她今年十九歲，叫映翔。」
邊吃麵，李東功說道。
「沒什麼，入江先生可是學者呢。又不是軍人，大可放心啦。而且，我信任他這個人。」
李東功問侄女。
李東功有點兒嫌麻煩似的介紹。
入江說道。
李東功似乎是個急性子，一逕催促著入江。
「你很老實，是真學者。」
「啊，真不愧是菟原少女的中國版。」
「隔壁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