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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嶺的嘆息

作者: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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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焦慮的石能拚命地揮動著鑿子,之前還會小心地避開堅硬的岩面,可此時由於慌亂,還是讓鑿子出現了缺口。
……石能恃己之巧致,頗自負所有。然眼前,包選所雕之像更稱神巧,掉頭動妒心。呻|吟一夕,遂除包選之龍,欲己之虎為岩面之霸者。乃獨語曰:「皆為我虎兒,非朱家佳人之故。」

三國時代以來烽火不斷,搭木架攻城是常用的伎倆。比城牆略高,巨大的木架先在後方陣地裝配,然後載著士兵,用車和人力運到城牆正面。另外,也有將木架橫擺,等運到城牆時再突然豎起來的方法。
映翔毫不羞澀。

再怎麼喝都醉不了。
留在岩棚的血,咕嘟地瀉了下來。正下面是下層佛像的螺髮,雕刻的線條因勢導引著血流。
包選尚未雕畢釋尊之隻眼、鼻口。請借我以暫時之猶豫。必完選之遺業,然後就法。
在雕刻軀幹衣裳時還不覺得,待完成一隻佛眼後,信仰的力量清楚地顯現了出來。
——刺史張公,立舉證,捕縛石能。
用使慣的鑿子砍削木架的腳跟。不完全切掉,還留下一些,感覺還連接著。石能對所有的木架腳施了同樣手法。
為什麼?
石能為何斜跳?
事先在岩面鑿有深孔,削好的樁子插入孔中當作踏腳處,再循樁子走到眼睛部位。
「映翔,沒問題吧?」李東功問侄女。
究竟如何,這是後話了。
他為了自己的「虎兒」,而埋葬了未完成的龍。但是,那條龍已遠離包選之手,不再是虎兒的敵手了。石能繼續雕刻未完成的龍,心裡一定在想,龍已非虎兒之敵,那便是兄弟了。
玉嶺諸峰除了皺褶較多的第四峰之外,其餘都刻著許多小佛像,第三峰只刻了那兩尊,下面還有空間,為什麼不利用呢?入江也感到奇怪。可能那兩尊佛像刻得太好,沒人敢較量。另一種說法是,第三峰的岩石太硬,使外行無從下hetubook•com•com手。
身為美術史家,入江有時也能感受到藝術作品中嫉妒這種東西。石能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獲張刺史允許,石能繼續雕刻包選留下釋尊像未完成的臉。等著石能的唯有一死。雕完佛顏之後,他將被帶往刑場。
看來她就是不能認可張獻平有什麼超常之處。
家人打著尋人的燈籠,終於照到包選那摔得血肉模糊的屍體。
第二頁是從敘述兩個青年展開競賽、選擇雕刻場所開始。結果,在第三峰的同一岩面上,包選挑了上層,石能則選定下層。

包選這樣的男人,為什麼能雕出這樣的眼睛?
不過,玉嶺諸峰許許多多稚拙的摩崖佛,確實出自生手。就像射箭技術那樣,為證實六根清靜而雕刻佛像,並非只有專門的工匠或佛師才能做,完全可以想像此舉早已廣為一般民眾所傚法。
有關雕佛殺人事件,張獻平當下列舉證據,斷定石能是真兇。
甚至可以感到在那佛眼裡,已然有種慈悲、充滿氣魄、包容整個世界的餘韻,很難以言語形容。
第三峰的岩石中央有細長的岩棚,將岩石分成上下層。石能頭朝下,曾經一度碰撞岩棚,頭部在此處碎裂,流了許多血之後,才滾落到地面。
正如映翔所不滿的那樣,這本很早以前寫的書,對張獻平這位官吏也是極盡誇張之能事,盛讚其聖如神明、治事無私的功績。
有這樣一段:
恐怕地質學者比美術史家更適合考證此事吧。入江一面想,一面還是用他心愛的海軍刀試了一下。因不是專家不敢斷言,第三峰的岩質的確比其他山岩還要硬。而且,處處堅硬如鋼。入江的海軍刀刃也像石能的鑿子那樣損傷了。
「雕刻的過程也許很恭謹,但一定欠缺美感,絕對比不上我。」
入江這麼想,但李東功身旁的映翔倒氣哼哼地攻擊起傳說來了。
朱家的佳人已不再是個問題,石能欲置包選於死地並非為了得到她,而是出自藝術家因偏愛自身作品而迸發出的一種狹隘之心,因此創hetubook.com.com造出來的美,也因扭曲而發出陣陣嫉妒的呻|吟。兩者交互衝擊,結果迸發出了火花。
此時,石能是否產生了信仰之心?《玉嶺故事雜考》的作者並未著墨。
——包選,雕全姿,剩佛顏。乃一刀三拜,終成隻眼,石能之心騷。
她噘著可愛的嘴唇,戳穿傳說的不合理性。李東功夫婦因為沒有孩子,所以非常疼愛這個侄女。
如此說來,以雕刻競賽選女婿的故事,的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哦……」
並非因信仰而雕刻。石能只是以一心貪圖唯美的追求者心態在揮動鑿子。這樣表現出來的美,極易陷入美的絕對, 反而忘卻美的寬容。
「爬上木架的男人身後背著嬰兒。當然,背的是女嬰,採取由男人代替女嬰點朱的形式。但是,今年改由真正的女性來做,很獲好評哩。有比我年紀大的人,直說打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看真正的女性點朱呢!」
「是的,點朱的儀式,一定由女性來做。可能含有朱家的佳人少鳳安慰為了自己而失去生命的兩個男人的意思吧。」
入江暗自在心裡測了一下剛才看到的下層佛像的高度。
「說的也是。」李老漢只要映翔說什麼,就立刻讓步。「說不定是石、包兩家出大筆資金,僱用許多人雕的呢!時代一久,就真假難辨啦。就像這本書裡寫的不合情理的地方,也不知什麼時候就被人們接受了。」
在高度三十米處,一刀三拜正專注於造佛的包選無暇往下看。而且從高處俯視令人毛骨悚然,他一逕對著眼前的岩石,誠心誠意地舞動著鑿子。

「連我也猜得到,和包選爭奪朱少鳳的只有石能嘛。除了石能以外,不可能有其他兇手。」映翔說道。
熱衷道教研究的石能,崇拜佛的心情其實很淡薄。雖說雕刻佛像,但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將美麗的身姿表現出來。
李東功轉頭看身邊的侄女。
包選是虔誠的佛教信徒。使用鑿子的手法也許不靈活,但從他心中迸散出來m.hetubook.com.com的令人震撼的信仰力,卻透過鑿子傳達至岩面。
由於張刺史的洞察力而被捕的石能,提出請求:
《玉嶺故事雜考》的作者如此簡潔地敘述了石能對包選產生殺意的緣由。
這也只能想像。大概在斜下方,有他雕刻的全身釋尊像,殺害包選亦因熱愛這尊像的關係吧。能跪拜在下層佛足旁死去,或許是石能所希望的。

但是,血爬流在臉頰時逐漸變細,失去了淌過橫向雕刻的唇線的力量。因此,慢慢流進唇線當中。
在書中,他形容自己的作品是虎,包選的作品為龍。龍虎相搏,恐怕他所愛的虎會一敗塗地吧。而且,勝敗還永久地記錄在玉嶺第三峰的岩面上。
從地面到嘴唇約有十五米以上,說不定有二十米。第三峰的岩面下,凸出約五米高的岩石,而下層佛像的蓮花座就刻在凸出部略高處。
石能瘋狂地修改自己的佛像,但怎麼改都無效。問題不在於技術,而在於缺乏信仰之心,怎麼修改都無法表現佛的慈顏。
這是難以忍受的事。
極富藝術天分的石能,隨興所至一氣呵成即雕完。而慎重的包選,則一步步仔細地雕刻,進度必定慢了許多。
他絕望了。
但是,《玉嶺故事雜考》的作者並沒有如此解釋。同樣的絕望,卻是別樣的記載:

入江看著映翔。

《玉嶺故事雜考》暗示了張刺史曾預想石能會自殺。書中以不露痕跡的手法,讓名門子弟不受死刑之辱而選擇了自決。
兩青年圍繞著朱少鳳競雕佛像的情節,不過是書裡的一部分而已。《玉嶺故事雜考》主要敘述的是梁武帝時代,當地刺史張獻平的事跡。
「明白了吧。」李東功說道。「十年一次,為下層佛像的嘴塗紅的點朱儀式,就是為了追悼石能的自殺和包選不幸的死亡。」
但是,姿勢若拿捏不好則很難工作。所以,將繩子套在佛頭上方凸出的岩石上,再用同一條繩子綁住身子使之安穩。雕佛眼的包選,採用的正是離開木架、身子趴在岩石上的姿勢和*圖*書
唾手可得的朱家佳人要被包選奪走了。
——石能,先雕畢。
石能開始設想在上層石像未完成時,如何除掉包選。

比起所愛的虎兒,亦即下層的釋尊像,繼包選之後所雕的上層佛像,也許反而是石能的滿意之作。總之,兩尊佛像都在他手上完成。已沒有任何留戀了。
木架的腳深插在地底。石能在包選工作時,在木架離地面約八寸的地方動了手腳。
石能的獨語極為淒慘,令人不忍卒讀。

倘若你執意要在故事裡找漏洞,可以找到許多。但由於是古代的傳說,大可不必如此地吹毛求疵。
當時木架的頂部正好及於佛的頭部中央,比眼睛稍低一些。
再說,包選被鑿子的聲音掩住了聽覺,當然聽不到遠在下方的石能揮鑿削腳的聲音。
石能並不愚鈍。他意識到這是一種說不出的強大力量藉助包選之手而產生的。因此,他趕緊開始著手修改自己的作品。
「在封建時代,要綁個人,需要證據嗎?」
因為工作的場所在高處,他們使用搭起的木架進行雕刻工作。
對方的龍尚缺點睛之筆。當時,包選的釋尊像只完成了一隻眼睛,另一隻才雕完眉毛。現在,若不立刻除去龍的話,石能的虎非但無法成為岩面的霸者,而且淒慘的敗者之姿還將永遠流傳後世。無論如何,必須除掉龍的作者——「皆為我虎兒」。

「沒什麼。」她極有把握地說道。
如此過了不久,下層的釋尊像便嘴唇含血。
「嗯,從常識的眼光來看,任何人都猜得出來……」李老漢又變得小心翼翼地說道,「不過,這本書提到舉出證據,還說是無法推翻的證據……這倒是張獻平了不起的地方。」
但石能的身體並沒有摔到地面。
石能在雕佛像時,心想這是一種藝術。因此,他自認腦筋呆板、缺乏纖細審美心境的包選的作品,不可能勝過自己。
「挺高的呢!」入江說道。
最後,雕好眉間的白毫,佛像完成時,石能並未走下木架,而是突然縱和圖書身斜跳下去。
清朝初期的作品《玉嶺故事雜考》距發生少鳳故事的梁代已有一千年以上。因此,這個故事究竟有無可考證的典籍?僅是口傳,抑或是作者創作的?要調查並不容易。
「從前的人呀,總將功勞歸於個人。那座第三峰的大佛,竟出自一個完全是外行的青年之手,怎麼想都覺得奇怪。如果不是集合了很多人的力量,也不可能完成的吧。」
一旦工作告一段落,包選沿樁子回到立腳處,將綁在身上的繩子解下,腳移到木架的瞬間,也正是包選的性命終結之時。
「聽說只限女性……」
話說包選開始雕佛顏。每鑿一下都無限虔敬祈禱一次的模樣,讓石能大為不安。當包選雕完一隻眼睛後,石能的不安愈來愈深。
削妥木架腳後,石能沒命地奔回家,喝起酒來。
然而,那佛像確是明知死期之後的雕鑿之物,無疑,石能那極度凝縮的靈魂必定託付在他一鑿一鑿之中。
石能可能完成後,在旁觀看包選雕刻的本領。
石能很珍愛自己所雕的釋尊像之美。因此,無法忍受比之更優秀的神像存在於相同岩面。
由於天色已黑,還不見包選回來,包家的人便來到第三峰,一眼望去,原本聳立的兩個木架中,比較高、原屬於包選的那個木架不見了。後來發現並非突然消失,而是橫倒在地。
「由映翔來做哩!」
當晚,傳來包選的死訊。
「是呀。」李東功回答。「走上木架,高度會讓人眼花哩,對女性來說,的確很困難。我從小看過五次,一直都由強壯的男人點朱。」
「點朱將在三天後舉行,你來得正好,請務必觀賞。」
「啊,映翔小姐?」
因為必須運載穿著笨重甲冑的士兵,這種攻城用的木架做得極為堅固。但是,玉嶺造佛像用的木架只供一個人攀爬,所以結構並沒那麼牢靠。與其說是木架,不如說是幾隻不粗的木頭撐開後做的立體樓梯。
無人的木架如常站立著。但是,只要加上人的重量,那幾近黏著一張薄皮的腳立刻折斷,木架將會倒下。
即使對方讓步也絕不屈服,這正是映翔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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