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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嶺的嘆息

作者: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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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與道教混合。
狂風的吹襲、飄揚的斗篷都無法止住映翔的腳步。強風,只更突顯她的英姿罷了。
驚人的是,她竟若無其事地俯視地面的群眾。
稍有膽力的人都能攀登上去,但是因為岩面的底部凸出,即使爬到木架頂端,探身出去手也夠不到佛像的嘴唇。
「房子很大,感覺很舒服。」
根據李東功的說明,佛面有許多不明顯的孔洞,到處都是,而且都很深。在幾個平行的孔中插入圓木頭,從木架頂端開始橫架圓木頭,然後在圓木上再架上板子當踏腳用。點朱的女性就站在踏腳處,給佛像的嘴唇塗紅。
走出軍營,他情緒低落地走在瑞店莊鎮上。也許卑怯,他盡可能不去想戰爭近在咫尺的事實。來到這個地方,說不定是個錯誤的決定。
「不披斗篷也可以的。斗篷那東西……很危險的。」
「很難得一見的儀式呢,你不去看看嗎?」
染紅的饅頭、烘烤的雞鴨、肉丸子、豬肉、炸鯉魚、海參、鮑魚、鹽漬海蜇皮等,海鮮、火腿、各式水果、糕餅類食品擺得滿滿的,在那其中有許多紅色蠟燭。隨處都是斗香,線香叢立,線香的煙氣將週遭熏得朦朦朧朧。
斗篷隨風飄蕩,眼看著她就像快被風刮倒似的。
「我不認為他們有偷襲軍營的膽子,不過,點朱的主事者是李東功,由那姑娘負責表演。嗯,還是小心點為妙。」
但是,映翔塗得很仔細。
三宅少尉撇了撇嘴,回答說:
鬍子稀疏的男人似乎一眼就察覺入江是日本人。這種店舖,突然光顧的客人一定很多,而那男人的緊張顯然來自沒看慣的人。
入江故作一副漫不經心旁聽的樣子,平淡地附和著。
三宅少尉的最後一句話,讓入江特別氣悶。他想起那天素描的摩崖佛——那張臉既非中國人,也不是日本人。兩個點的眼睛,一豎一橫的鼻子、嘴巴。真想生活在都是這種面孔的世界裡。
喉嚨渴了,他想吃梅子餅。
「我倒不覺得他是那種人。」
男人個兒挺高,長臉上的眼和*圖*書睛很犀利,微駝的背可能是因為經常窺探什麼而造成的。
談論豆餅行情的那夥人,目送那男人背影離去後,開始悄悄地在議論什麼。
她脫下新娘服,輕巧地跨過飄落在腳下的衣服,赤著腳走向前。
「竟敢做這種危險的舉動!」
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原來是在談論有關豆餅的行情。
李東功仰望木架,好幾次自言自語。他也一直很不放心。
「怎麼會……」
三宅少尉的話講得很含糊,但觀察入江的眼睛則直愣愣地閃著光。講這些話,或許是想測試入江的反應,善意解釋的話也可說是忠告。
歡聲沸騰。
入江頓悟,知道了同是中國人也有被視為異類的人。
好像言外之意是「怎麼樣,會不會把這話傳給那老頭兒?」
瑞店莊的街道只有一條。窄小的街道兩旁,左右傾頹的屋簷擠成一堆。
旅行袋裡雖有相機,但他沒帶,想先用自己的肉眼觀察。眼與心相連。帶相機去的話,一定會依賴,那麼,心靈和佛像之間的接觸就會變得淡薄。
三宅少尉呵呵笑了起來,說:
她罩在肩上,是紫色斗篷。
「住那兒不錯吧。」
在老廟旁,有家這鎮上也稀罕少有的糕餅店,店面前並排著三張木製長條椅。
入江正想走,被三宅少尉叫住了:
笑容裡宛如有條繩子,一不小心,腳會被那繩子絆倒。
畫完素描,他轉到了軍營去,三宅少尉微笑著說道:
這地方有一種梅子做的餅,入江在李東功家吃過,非常合胃口。放眼望去,這家店的貨架上也有一些。
如果真要雞蛋裡挑骨頭,這個安分的老婦人說的話確實不妥。那意思不等於是,自從日本軍佔領之後,值得熱衷的事就沒了嗎?或擔任村長,或在日軍和當地居民之間做些調和,可做的事多得很,李東功也一定幾次被如此勸告過吧。
那長臉男人聲音有些乾啞,掉頭走了。
那天不用鉛筆,用的是從李家借來的硯台與筆墨,選擇以毛筆描繪。雕刻摩崖佛的人一定是先和_圖_書用毛筆在岩石上畫草稿,然後再用鑿子鑿刻。為了要體驗那些人的心情,入江決定也這麼做。但是,只從形式下功夫,仍無法把握當時人們的心情。
她素顏無妝,穿著紅色圓領的中國新娘服。
映翔雖然是個美麗的姑娘,但在攀登木架以前,如果說入江只是在心靈的表層覺得她十分可愛,那麼點朱時,她開始鑽進入江的靈魂裡——撬開後鑽進去的。
可是,映翔沒有猶豫,開始攀登木架的梯子。
紫、紅和黃一起交融在二十米的高度上。在這其間,壺的白色感覺像在飄飄地舞動著。
男人操著一口連入江都聽得懂的普通話問道。
入江被夾在李東功和長谷川上等兵中間。
入江答道。
仙女升天。
「今天有很多人聚集,身為日本人還是小心點兒好。我找個士兵跟你吧。」
李東功向入江耳語。
入江問三宅少尉。
入江買了梅子餅,坐在最旁邊的長條椅上吃了起來。
裝在壺裡的紅色塗料,由於混合大量特殊的樹脂,所以即使被風雨侵蝕,也不容易掉色。負責點朱的人,用手抓起塗料,先沿著唇線塗,然後再抹上整個嘴唇。
三宅擔心自己的責任更甚於入江的生命。
「聽說是十年一次的儀式,不得已答應的吧。」
此刻映翔的身影,深深鐫刻在入江的心上。
他把吃剩的梅子餅放進口袋,站了起來。走在街上,感覺到背後有齊刷刷的視線射過來。
三宅少尉對李東功的猜疑超出入江想像。他連李東功發起有歷史傳統的儀式一事,也懷疑可能是為了引誘軍隊入彀的作為。
「可能是謠言,但聽說軍隊去看點朱時,游擊隊會來偷襲。所以,只派了兩個穿便服的士兵去,其餘禁足。」
轎子在木架前面停住了。穿濃綠道袍的道士揭開簾子,正好面對著坐在嘉賓席的入江。
湛藍色的天空高高在上,向著天空攀升的斗篷的紫色、上衣的火紅、褲子的黃色——真是一場華麗色彩的饗宴。
點朱將在明日早晨舉行。
「映翔小https://m.hetubook•com.com姐坐在裡面?」入江問道。
「哦。」
也許正因為大自然遼闊無邊,人們才會彼此貼近、互相取暖地一起生活吧。
入江忽然想起三宅少尉的話。
她走下轎子,很自然地將覆在臉上婚禮用的蓋頭巾掀了下來。
「忙著做點朱的各種安排,預備供品、立木架,上了年紀還這麼操心。」
木架四處綁著繩子,讓攀爬的人當扶手用。映翔右手抱著壺,左手抓著繩子往上爬。
入江極力掩飾著表情。在游擊隊隊長臥龍那裡,聽到了她的聲音,似乎是隊長想要的「證據」。
綠衣道士不知交給她什麼東西。
十年才一次,大家都不願錯失良機。而且,今年由真正的女性點朱,一定傳遍了這一帶。為了日後的閒聊話題,值得去瞧上一瞧。
「那叫花轎,婚禮時抬新娘用的轎子。」
「終於來了!」
「真熱心。」
「這裡也不算窄啊。」說著,三宅少尉的神情突然陰霾了起來,「那家主人在日本軍來之前,曾做過村長。佔領後,他辭職了。部隊本部授意他繼續當村長,費盡口舌勸他都不肯,藉口說是年紀大了。後來被挑選出的村長和他同年呢。前一任隊長不死心又再說服,這回,他以身體不好為理由躲掉了,是個不肯合作分子。」
說著,李東功夫人笑了。
「總歸一句話,」三宅少尉視線不離入江,「要注意那兒的一夥人。如果有什麼不妥當的言行,請立刻知會,你不也是日本人嗎?」
紅色蠟燭在中國是結婚典禮時使用的東西。會場被線香的煙氣團團圍住,採取的是婚、葬結合的形式。
「老闆,還有那種饅頭嗎?」
雖搬進李東功的家,但入江的身份仍屬守備隊,必須每天回軍營一次。
入江不知為什麼噙著眼淚。
這時,來了五六個精力充沛的人。其中有人肩扛扁擔,擔子裡是這一帶餵豬用的豆餅飼料。
入江的靈魂滲血了。撬開後受傷的靈魂將會很疼,一種不是理性或意志力能夠克制的疼。他用靈魂銘記了什麼和_圖_書叫做顫抖。
「有這回事兒?」
「以前,曾有過禁止民間穿紫色的時代。但是,在點朱時,聖上特別恩准使用。」李東功說明。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藍色中山服的男人路過。原本毫不客氣放聲說話的一夥人,登時安靜了下來。入江感受到那沉默懷有敵意。
鼓樂隊走在前面,裝飾得極華麗的轎子由四名男子抬著出現了。轎頂塗著綠色與金色,四周粉紅色簾子低垂。
這麼寬廣的地方,為什麼街道如此狹窄?
不僅瑞店莊的人踴躍參加,附近村落也會有很多人前來觀賞。
木架下面,擺置了十張以上鋪著純白色桌巾的桌子,桌上放滿了供品。
玉嶺第三峰前豎起了木架。下層佛像的嘴部距地面約二十米,加綁了許多梯子,牢牢地固定住木架。
已經知道地點,不需要導遊了。第二天,入江獨自抱著素描簿去了玉嶺。
當天,除了第三峰兩尊巨大佛像外,還素描了幾尊約一米高的摩崖佛。
哦,是那男人……
回到家,李東功夫人已煮好飯菜,但主人和侄女都不在。
「是呀,」夫人聲音放低,「其他沒什麼可熱衷的事了。雖然知道上了年紀不需那麼奔忙,可是想想,那倒也是散心的好辦法。」
道士遞給映翔白色瓷壺。她抱起那隻壺。
群眾當中一陣嘈雜。
「嘿,老闆,讓我們歇會兒吧。」
裡面穿著火紅的上衣和黃色的褲子,很貼身,為了攀登木架方便行動。
身旁的李東功忍不住叫出聲來。
入江彷彿看到了奇異的幻影。
入江說道。
「知道了。」
第二天,入江到玉嶺,選了三十厘米的小摩崖佛素描。帶了捲尺,以同樣尺寸畫在素描簿上。
入江去看點朱前,先到軍營露了一下臉。
入江鄭重地答道,但隨之心情變得很差。
「你不也是日本人嗎?」
從簾子後面現身的是新娘裝扮的映翔。
三宅少尉端詳著入江的臉說道。
她的身姿逐漸變小。每刮一次風,入江的手就出汗。
入江緊閉雙眼,吸了兩口氣再睜開眼時,映翔已開始走下木架。
和-圖-書「從南京來的那姑娘也很可疑。說不定和游擊隊有聯繫。當然,這是我的猜想,並沒有證據……」
「呵,萬一你出了什麼事,我這邊可得負責任的。」
李東功說道。
樣子十分果敢而颯爽。
也請了樂隊,在喧囂的銅鑼聲中,流洩出笙、橫笛等清涼的樂音。
「是個狡猾的老頭兒,抓不到他的尾巴。佯稱生病,不願參加軍隊出面的活動。可是,這次那第三峰什麼的,說是民間儀式,還擔任發起人呢。胡扯八道!」
在偶爾重複的話語裡,聽得見類似這個人名。
李東功顯得焦慮不安。
天氣晴朗,強風偶爾刮起。她的腳踏上木架時,恰好有一陣風吹散了線香的煙。
開始在高聲說些什麼,是一種入江連一半也聽不懂的方言。
——謝世育。
鬍子稀疏的店老闆盡量用接近普通話的語調回答。
找了個關西地方出身的長谷川上等兵做入江的跟班。
戴著五色道冠的道士唱著咒文,穿黃色法衣的和尚開始搖鈴誦經。
他走進店時,鬍子稀疏的男人瞬間表情僵硬了起來。
「啊,沒有啦。今天明天都為了點朱用的供品忙得很,沒法子做其他東西賣。」
爬完木架,映翔沒有休息,直接走上踏腳用的木板。入江當時聽到四周觀看者齊聲發出的驚嘆。
來這裡以前,雖曾被老地主一行誤認是中國人,要求出示良民證。其實很容易就能辨識出入江是日本人,不僅從臉和服裝,就是走路的方式和氣質也能得知。
「還不快點做,別老站在那地方了……」
這個儀式的起源,是由女性扮成朱家佳人少鳳,藉以安慰其中有一位將是自己丈夫的兩名青年的靈魂。因此,坐在花轎裡是有理由的。
「不需要,沒關係的。」
完成後,她單手高高地舉起壺。
她的身影逐漸變大。但是,透過入江的淚眼,只能看到被風吹得翻飛的紫、紅與黃,還有小小的白,都有如幻影似的搖動著。
向屋裡喊了一聲,他們一個個坐到入江對面的長條椅上。
「是呀!」李東功點頭。
入江的話裡帶著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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