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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嶺的嘆息

作者: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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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操著不流暢的中國話,費勁地陳述自己的意見——為了心底珍藏的映翔。
周扶景聽了入江的說明後,問道。
「你想去看玉嶺的佛像,不知道你感興趣的是哪一點?」
戰爭期間,入江對強烈的事物反感。因為那代表著土黃色軍服及槍劍,所以,他刻意沉潛於靜止的事物。
周扶景的臉上看似浮現一絲笑意,從側面看,竟有很深的酒窩。
周扶景雖瘦,身體卻有種強韌感。相鄰坐在車裡,每碰觸膝蓋等處,入江都能感到對方的強勁。
入江一面笑,一面看著對方。然而,從周扶景精悍的側臉卻覺察不出一絲笑意。
「這次『文化大革命』,常聽到『破四舊』的口號,完全沒有保護文化遺產的想法嗎?」
又一陣冗長的沉默。
道路迂迴,從五峰斜面逐漸轉向正面。但是,鉛灰色岩面上刻的淺淺的線條,從遠處仍然看不清楚,不要說小佛像,就連第三峰的兩座大釋尊像也望不見。
被批准前往玉嶺那種交通不便的地方,讓入江感到意外。不過,現在已有新的汽車公路通往瑞店莊了。
「不,並不是特地的。」他坦言道,「我正好休假,要去比玉嶺稍遠的地方。不是為了工作卻能搭這輛車,是托你的福,幫了大忙。」
「算是浪費人力資源的證物吧,從這個角度看也許有保存的必要。」
「這世界很大,偶爾也會有瞻前不顧後的女子。」
按預定,當晚在瑞店莊住一夜。

鄰家的懸樓不見了,入江剛去時,隔壁和李家的房屋結構一模一樣。那幢房子,曾住過長臉、鼻子尤其長的謝世育。那張像狐狸的臉,在這二十五年當中,有時還會出現在入江的夢裡。
然而,在他刻意抗爭的強勢或www.hetubook.com.com行為當中,也存在著「美」。他在攀登木架的少女身影中尋覓到了。尤其當強韌裹在婀娜優美的身姿時,那種感動更加強烈。
但又不算獨語,因為他說的是中國話。只不過,他並非說給周扶景聽。
入江問周扶景。
因為許久沒使用中文了,入江的中國話語彙非常少,很難針對這個問題作深度的說明。
正如預想的那樣,一起搭車的周扶景話很少。
當時已六十歲,現在說不定作古了。
在車裡,再度和周扶景肩膀相碰。
周扶景說道。
所處世界不同啊!
回到車裡時,夕陽已西斜,四周開始微暗。
「才一百年……」入江說道,「這個岩石上的佛顏,如果消失,也許需要四千到五千年吧……」
入江想起周扶景是交通方面材料部門的技|師。
「我認為不是這樣,」入江說道,「當時,看到身穿紫色斗篷與黃色褲子的少女,毫不畏縮地走上木架,我的感受很深刻。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副絕佳的畫具,作畫般地直描上去,令人感動,非常……」
兩人通過沒有佛像的第四峰的番瓜岩,走向第五峰。
李東功夫人在家裡,盡量不引人注目,安靜地生活著。因此,入江現在雖努力回想,卻怎麼都想不起她的輪廓。
入江還感受到一股威嚴的氣勢,知道不宜馬虎回答。一面告誡自己這不是冷淡的對話,一面又把前些天通過口譯青年跟官員說的話,更詳細地敘述了一遍。
入江在心裡自言自語。
「周先生九點半去您那兒,請自己先用早餐,麻煩您了。」
入江幾次想問,但話到嘴邊,自然而然地就消失了。
從第一峰開始走上連綿起伏的山麓之道,m.hetubook.com.com入江氣喘了。可是,年紀差不多的周扶景呼吸均勻,顯示他平常鍛煉有素。
二十五年後。在入江的記憶中,只留下她的容貌,玉嶺的風景及其他都已淡薄。
說的話好懂,段落也很清楚。這是告訴躺在床上正在追憶二十五年前往事的入江,此刻五十歲的自己正在上海的飯店迎接早晨。
「知道了,我會先做準備。」
兩人一面對話,一面走向第三峰。
對於入江結結巴巴的回答,周扶景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重複地說:「知道了,知道了。」
狹窄的坐席,入江又與周扶景的膝蓋相碰,那強韌深深扎進他的身體裡。
「在看什麼?」
第一峰和第二峰重疊,第三峰稍微岔離,第四、第五峰像相互扶持似的並排在一起。
會話中斷了。
提到保存,雕在岩上歷經風雨摧殘的摩崖佛也許無此必要,只要人為不加以破壞就行了。
雖是老套的問題,但聲音帶出的誠意表明那不是外交辭令。周扶景是真心想知道。
「李太太比丈夫稍早一些去世。大家都說,老人之所以突然倒下,是因為太太先走了。」
「走吧。」
一邊是沉溺於感傷的男人。另一邊是一個與感傷無緣、堅毅的男人,正兩手環在胸前坐著。

終於看見玉嶺五峰的斜面了。
「瑞店莊到了!」
車子慢慢靠近,注意看的話,隱約可辨識出釋尊像的模糊線條。
第一峰、第二峰佛像雖多,但都不值一看。
入江還沉湎於往昔。
紅色的斑點逐漸變大,顏色也依舊鮮艷。入江感到自己正一步步回到過去。
「倒不完全是信仰。庶民被准許的,或僅有的那點能量,會傾注到哪個方向?而且力度有多大?換句話說,沒和*圖*書有宮廷或富豪的保護,樸素的美的藝術,雖談不上技術純熟,但應該是源自鄉土的孕育。對此,我很想重新評估一下……」
「這玩意兒最浪費了。故意扭轉人民的視線,不就是為了不讓他們看清上層建築的矛盾嘛。」
「無聊的儀式。現在早已經不舉行了,做那麼大的木架,真是浪費木材。再說,所謂信仰,在封建時代,還不是為了要讓人民盲目服從政治。」
入江擦擦汗,仰視著二十五年不見的第三峰佛像。下層佛像嘴唇的紅色刺穿了他的胸口。
入江遠眺著。
周扶景出生在玉嶺偏西的永甌,離此很近,所以對玉嶺的事也很清楚。
「哦,李東功先生,十年前去世了。」
「每隔十年,朱紅上再加朱紅,因為塗得很厚,所以即使再過二十年或三十年,顏色也不會消失。嗯,那看起來不入眼的唇色,恐怕需要花一百年才會剝落吧!」
聽了入江禮貌的表示後,周扶景答道:
入江心想。
「後來就沒再點朱了,顏色也沒褪?……」入江自言自語。
面對映翔燃起的思慕火焰,除此之外別無他由。
「至少算是紀念民眾努力的東西吧!」
他們家曾有個侄女一起住過,她現在呢?
雖然是個話少不親切的男子,但入江對周扶景開始有了好感。可能是被對方身上的某種強韌觸動了。
一百年,聽起來像悠遠的歲月。如果在平時,作為島國的日本人會因這種大陸的時間尺度而感慨,但此刻的入江,卻對悠悠百年歲月無動於衷。
望著毫不畏縮、爬上高高木架的映翔,入江眼裡湧起的眼淚,也源自對強韌東西的感動。
二十五年了。可是,每隔十年舉行一次的點朱儀式,據周扶景說,自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就被和圖書廢止了。如此說來,現在緩緩擴大的紅色斑痕,仍是當年映翔塗上的。
他終於找到第三峰岩面中央略下方那個紅色的斑點。
入江回答。
入江想起距南京很近的棲霞寺裡的「千佛岩」。這些據說是齊代文物的佛像群,戰爭期間,在修補的名義下已被糊上水泥,還外加色彩。雲岡石窟的補修也相當離譜。
這種解釋很符合周扶景的身份。
「哦,是嗎……」
周扶景催促的聲音,將入江喚回現實。
「我是交通方面的技|師,不清楚這檔子事。」周扶景說道,「但是,我知道保護文化遺產仍是我們政府的大方針。只不過,這些胡雕亂刻的東西能說是文化遺產嗎?」
最高處有兩棟。其中一棟,是二十五年前入江曾住過的李東功的家。在夜色中,隱約看得到好似浮游的泛白懸樓。三隻細長的腳伸出,緊緊咬住下面的岩石。
入江的眼前再度浮現石能自殺的一幕。當血被佛唇吸進後,想像也告一段落。然後,映翔那豐實的臉頰、清澈的雙眸、花瓣似的紅唇,一個勁兒地湧進他的腦海,擴散開來。
他想起這首詩。
明天就要到玉嶺去了,種種回想紛紛湧現。他翻了幾次身,直到曙光微現,他才終於朦朧睡去。但過不了一會兒,就被電話鈴吵醒了。
周扶景問道。
入江一向只與靜止的事物打交道。木像、石像,以及絹和繪在紙上的人物或山水。當然,其中也有強韌的東西。只不過,是必須通過心靈感應的那張濾網才能感受到。
周扶景鬆開手臂,以工作的口吻說道。
周扶景頗驚訝地看著入江。然而,入江卻立即閉起眼睛。
「二十五年前,我曾在五峰尾住過。住在一位叫李東功老人的家,不知道還在不在?」
雖有好感,但www.hetubook.com.com也有抗衡。
那樣的保存,不做反而好。
過了半小時,這次,周扶景先搭話:
入江和那個健談的駕駛員聊了很多。周扶景偶爾也插話,但都很簡短。
年輕的駕駛員得意地說道。
載著入江與周扶景的車子駛近玉嶺的山腳。預定只停留一晚,明天中午之前就必須折回上海,所以摩崖佛要在當天看才行。
李東功不知怎麼樣了?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很抱歉,讓你陪我一起去玉嶺那樣偏僻的地方。」
開始看到零落的跨山厝房屋。
「是這樣嗎?」
周扶景一面解開藍色中山裝的紐扣,一面說道。
閒聊中,入江剛說完二十五年前看了玉嶺的點朱儀式,周扶景不屑地說道:
那種強韌的感覺傳遞了過來。
他的侄女映翔呢?
釋尊像的紅唇當然使他聯想到映翔。他表示一種抗衡,因此閉起眼睛,在腦子裡試圖描繪《玉嶺故事雜考》的場面。
雖在意料之中,但那位慈祥老者的微笑觸動著入江的心,令他感到落寞。
回程的路上,瞥見右側五峰尾的山岩。入江的視線緊緊盯著窗外。
「所以,想再一次認識民眾信仰的力量嗎?」
到第二峰為止,他都以美術史家的眼睛在觀賞、思考。可是,來到第三峰,他成了個鮮活的人,站在兩尊大佛前。
從聽筒傳出來的,是年輕翻譯熟悉的聲音:
和映翔的往事,對入江而言,可說是超越時間的世界悲歌。
讓車子等著,兩人開始從第一峰參觀。
但是,入江覺得那段時間裡,自己正被對方悄悄地觀察著。
夕陽西下,兩人的影子在岩前空地的黃色地面上拉得長長的。
「怎樣?還不錯吧,七年前建好的,堅固得很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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