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途中，那個銀色的圓形物體倒在那裡。原來是張圓形桌面，是聚餐人數多的時候，疊放在原來圓桌上的那個更大的桌面。桌面還焊接著洋鐵，仔細看，有兩塊。
「看到敵人了嗎？」
在空中形成拋物線，飛落於倒在路邊的載貨馬車上。
「會被小隊長責罵的呀！」
大粒沙子「刷」地飛灑下來，掉進入江的脖子裡。這是因手榴彈爆擊，被炸飛到半空的東西掉下來的緣故。
一個士兵發問。
聽從長谷川上等兵的尖叫聲，入江也趴伏著，兩肘撐地，迅速往後退。
此時，映翔的臉浮現在他腦海，一副咬著嘴唇、瞪著他的表情。
是一個圓形、銀色的大型物體，扣住扳機的入江條件反射地聯想到靶子。圓形的物體旋轉著，那個聯想從標靶改為車輪。
入江閉起眼睛，左頰緊靠地面。
離道路約一百米之處，每當地面冒出圓圓的黑點，就會傳出槍聲，然後黑點消失。這時，可見長形棒狀物被拖到地下面。
「朝那裡射！」
是手榴彈！
槍聲仍在持續，間雜著馬的嘶鳴聲。
很淒厲的轟聲——連地面都在晃動。
「哦——」
馬也橫躺在地。
終於被長谷川上等兵看穿了。
「入江先生，你不是有手槍嗎？用手槍呀……」
「真死了嗎？」有人這麼問。「那麼密集地射擊，不可能還活著。」
這段時間裡，仍時不時聽得到槍聲。
從喉嚨中意外地發出聲音來，入江急忙嚥了回去。
與喊叫聲同時，入江雙腳被抓住往後拖，口袋裡的手槍碰到遍佈小石子的地面，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
士兵們全神凝視著長谷川上等兵指示的方向。
然後，有個男人從後面現身。
戰壕長約二十米，右邊盡頭幾乎與山連接，挖得挺深，旁邊卻看不到土堆。挖戰壕的土可能用畚箕倒到山裡去了。或許是短時間完成的，但做得十和圖書分結實。
「他們不會再打了。」
他所處的高度正好是射擊的目標。
跑在前面的馬被擊中，傾斜的馬車被拋出道路。後面狂奔的馬想從旁竄過，但車輪碰到前輛馬車。
「很近喲！」
「嘿，你是個誠實的人哩！頭兒說得沒錯，你不是壞人。」
馬車上綁著補給的彈藥，被手榴彈命中了。
伏身時用力過猛，沙子進了嘴裡，入江抬臉啐了一口吐沫。
入江把手伸進口袋，取出從山崎上尉那裡借來的槍。他雖然不是戰鬥員，但面臨這種場合，也不得不拿起武器戰鬥。
運輸隊知道了槍口該瞄準的方向了。
他也領會了狀況。
車輪不可能單獨轉動。車輪被當做盾牌，由藏在背後的人轉動。圓形的大盾牌飛快旋轉，正靠近過來。
士兵們開始匍匐前進，入江也尾隨在後爬行。左腕無法動彈的長谷川只靠右腕前進，速度還是比入江快。
入江雙手沾滿了血。還帶有暖意的血。
「不過，總算幹掉了一個游擊隊員！」
「糟了！」長谷川上等兵用嚇人的聲音吼道：「那些傢伙跑到山後去了！」
眼角滲出淚水，入江抽著鼻涕。
終於看不見人影了。
「嘩啦！」一陣聲響。
有個士兵表情欣慰地說道。
怎麼回事？
士兵們對著那玩意兒射擊。應該命中了幾發。
入江雙手插|進屍體的肩下，其他士兵抬腳，左右兩旁有士兵幫著抬背。
兩輛運貨馬車還在燃燒。
「哇，馬在吃草，好像是咱們的馬。」
當入江歸還蒙眼布時，那男人說道：
雖沒人下命令，入江低頭為死者默禱。
長谷川上等兵怒叱。
第一匹馬被游擊隊擊中，後面那匹受驚的馬則撞到車輪，倒在地上。遭受手榴彈攻擊時，大概是碰撞到什麼吧，馬脖子上的軛竟脫掉了。獲得自由的馬於是跳起來，逃離了馬車。和-圖-書
士兵叫了起來。
板子很厚，洋鐵表面有幾道彈痕，但都沒有穿透。
雖然想盡辦法避開戰爭地活著，卻還是躲不過去。
道路上的運貨馬車被墨黑的煙霧籠罩，看得見紅色的熊熊火焰。這麼重要的軍火糧食被破壞殆盡，三宅少尉一定漲紅臉大怒。
入江照著從山崎上尉那兒學來的要領射擊，但他沒有對準目標，只一逕地兩手握緊手槍，眼睛閉起，扣著扳機。豈止是沒有瞄準目標，他還故意把槍口朝上。目標幾乎是接觸到地面的點，像他這種射擊方法，當然無法命中。
從地下浮起的人影，看似一個兩個地被吸進紅土山底下。和扔手榴彈的男子正好方向相反。
「這樣射擊，是不會打中的。」
「那些傢伙挖了洞，在那個紅土尖山包下往左約三十米的地方。那裡，看得見槍口和人頭。」
加上最後一擊，這是致敵斃命的規定程序。
「不，不是這樣。」長谷川上等兵凝視著桌面，從剛才就陷入思考。「那男人不是為了扔手榴彈跑出來的。是故意吸引咱們的注意力，朝他射擊，好讓他的夥伴們逃走。犧牲了自己，讓夥伴逃命。」
他這麼告訴自己。
「馬中彈了。」
「都逃走了嗎？」長谷川上等兵咬著嘴唇，「到那邊瞧瞧去！」
左邊的士兵吼著問。
這邊沒有立即應戰。士兵們雖然做好了射擊準備，但尚未扣下扳機，因為根本看不到敵人。
傳來喀啦喀啦的車輪聲，喧囂的聲音霎時掩住了槍聲。但是，車輪聲沒有繼續。入江再度抬頭時，只見眼前十米處的貨車猛烈地搖擺，然後傾倒。
「去看看吧！」
入江身處馬蹄和車輪捲起的煙塵當中，被刺|激得直眨眼睛。額頭冒出的汗也混雜著沙子。
不愧是身經百戰的軍人，長谷川上等兵好像掌握了槍聲來自何方。可是，怎麼都看不見敵人的身影和*圖*書。他企圖找出來，否則戰鬥將沒完沒了。
長谷川上等兵的口氣像在罵人。
在入江身旁的長谷川上等兵等得不耐煩，探出上身搜尋前方。
入江說道。
長谷川上等兵搖搖頭，說：
「畜生！」
他看到載貨的馬前足高舉。
「這麼放著未免太可憐了，扔到戰壕裡去吧。」
那玩意兒朝運輸隊俯身之處斜斜地挺進。
步伐沉重地，士兵們走回道路。
士兵們互望了一下，一齊將視線移到橫躺在稻田裡的游擊隊員屍體。
長谷川上等兵用近似呻|吟的聲音說道。
原來手握馬韁的士兵，因為臥倒只好放掉韁繩，那馬一定正想脫逃。
長谷川上等兵喊了一聲，翻滾了三次變換位置。
士兵們對著倒地男子掃射持續了一陣。
長谷川上等兵起身，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擊中的左腕綁著繃帶，血止住了，但是疼痛仍令他不斷皺眉頭。
入江用失神的眼睛凝視著眼前的光景。
受到撞擊，狂奔的馬腳一滑倒了下去，不斷掙扎著。
「我知道了！」
「咦，啊……」
入江也總算看出點兒門道了。
「的確死了。」
伏在旁邊的士兵叫道。
屍體很重。
「早變成蜂窩了。」
甩掉銀色盾牌的人做出扔什麼東西的動作。然後，有個黑黑的玩意兒從那男人手中被拋過來。
「不妙！退到後面去！」
長谷川上等兵說道。
小湯——
一個士兵說道。
遠看以為是洞穴，一靠近才知是做得挺堅固的戰壕，裡面沒有人。
「金蟬脫殼呀！」
他已經倒地，還要射擊嗎？是因為憎恨而扣動扳機嗎？入江實在不願意這麼想。
和剛才一樣，脫韁的馬被槍聲驚嚇得急奔起來。
身上被擊中多發子彈。士兵們把屍體翻轉過來。
沒有遮蔽物，可以製造幾個。在視野開闊處挖個洞隱蔽起來，將計就計的做法，也是利用地形的一種
www.hetubook.com.com好方法。圍在入江旁邊的士兵們開始射擊。入江在學生時代也曾在軍事訓練中打過空炮射擊，但此刻真槍實彈的聲音更加尖銳刺耳，讓人感到不舒服。
躲在銀色盾牌後的男人，究竟是連續扔了兩顆手榴彈，還是稍後又點燃其他彈藥？入江無法分辨。
奔跑的男子像是陡然停住似的。下一刻，以為男子會疼痛亂舞，可是他很快地就轟然倒地。
傳出呻|吟聲，他的右手按住左胳臂上方，手指縫裡流出血來。
手臂被擊中了。
抬著屍體的一行人走得極慢，平時粗野的士兵，此刻表情變得相當嚴肅。
「那玩意兒後面有人，瞄準！」
就在稍微喘口氣的瞬間，後面的那輛馬車以驚人的速度從入江的面前掠過。
淘氣地閉上一隻眼，露齒笑著。那些話，如今仍鮮活地在入江耳邊迴響著。
入江在那瞬間閉起眼睛，緊趴在地面，又聽到一次爆炸聲。
突然間搖搖晃晃地，盾牌像使盡力氣的陀螺般，翻滾著倒在地上。
燃燒的馬車上，不知什麼東西爆裂開來，尖銳而刺耳的聲音讓春日恬靜的空氣戰慄。
長谷川上等兵自言自語。
「一隻手拿盾牌一隻手扔手榴彈的話，那男人也不會被打中的……」
當入江慌張地仆倒在地面時，響起第二次槍聲。
走到戰壕，兩名士兵跳進去，接住由入江他們慢慢滑下的屍體，很小心地橫放在戰壕裡。
長谷川上等兵下了命令。
游擊隊並沒有利用地形這種一般性作戰方法，足見他們的指揮員是個腦筋很靈活的人。等運輸隊通過危險地帶，在放鬆戒備歇一口氣時偷襲，實在是高明的算計。
「哦……雖說是敵人，卻是值得欽佩的人呀！」
沒有實戰經驗的入江根本不知道敵人所在的遠近，也聽不出槍彈來自何方。
淡藍色的中山裝已開始發黑，被血染的。
三十米、二十米……在陽光ｈｅtubooｋ•com.coｍ下，圓形的表面閃閃發光。
入江也夾在他們之間，蹲著瞄了一下死者的臉。
不知有多少游擊隊員躲在戰壕裡。當發現消失在山腳的人影時，幾乎都已逃光了。入江只看到兩個人，但那已是最後的人影了。
不用說，他是有意這麼做的。
「追嗎？」
入江抬起飽受驚嚇的臉。只見投手榴彈的男子，在與道路平行的線上奮力奔跑。士兵們對準那方向猛力射擊。
入江對著映翔的臉，無數次重複這辯解。
「不行，逃進山裡後，就沒辦法了，咱們只有十個人。」
遠處只要那些鑽出洞穴跑進山裡的人影一出現，士兵們的槍口就一起朝那方向猛射。
頭轉向道路的長谷川上等兵說道。
幸好長谷川上等兵抓住入江的腳朝後拉，急奔的馬正從入江俯身之處衝了過去。如果不是長谷川上等兵機警，入江恐怕早被馬蹄踩爛了。
游擊隊藏身的地方突然出現奇怪的東西。
很明顯那是人的腦袋和槍。黑點並非在同一地方浮起，下一個黑點會突然在離前面那個黑點不遠處出現。槍聲幾乎此起彼落地響起，可見並非只有一個人，而是有相當的人數。
跌坐在戰壕前的長谷川上等兵十分頹喪，往後看了看。
「危險！」
分別的時候笑著，突然從桃樹後面現身的男人——那做鬼臉的模樣再度浮現於入江腦海裡。
左半邊沾滿血跡的臉，入江記得在哪兒見過。
一名游擊隊員淌著鮮血死去，被葬在戰壕裡。一匹馬若無其事地在離車約五十米處的道路角落，很悠閒地埋頭於草叢吃著草。
「長谷川先生，這麼坐，很危險的。」
大家走近男人身旁。跑著去的士兵蹲下察看游擊隊員的身體，搖了搖頭說：
長谷川上等兵回頭答道：
將蒙住眼睛的入江帶到游擊隊之家，根據臥龍指示的問題詢問入江，第二天再把入江抬在腳踏車後座，然後送到街上的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