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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嶺的嘆息

作者: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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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那個弓著背、快步離去的狐狸臉男子是謝世育。
現在,即使入江說明整個狀況,也只會被認為是他個人謙虛,或者像在宣傳日本人也是人道的。
回五峰尾李東功的家之前,理應向三宅少尉打招呼。不過,入江沒那種心情。
「呵呵,為什麼?」
「是的……」
李東功走了進來,說道:
聰明的映翔看了入江的表現,應有某種程度的察覺。
更何況,對日本軍抱有禽獸不如的先入為主觀念,下這種判斷也是理所當然的。
李東功在旁插嘴。
映翔說道。
「毫無意義地失去生命,那是愚蠢的。但是,今天那個人的戰死,很有意義,不是蠢!」
入江正想說明,映翔阻止了他的話。
那口氣簡直就像在責備途中遭遇埋伏全是入江的錯。
最先去碰屍體的人的確是入江,然後也慎重地抬起屍體放進戰壕。單從這光景看來,彷彿是入江說服了士兵。
若當真如此,那就只能算是一種儀式。所謂儀式,是可有可無的,卻因此犧牲了一條人命。
「換成你呀,好像天下事都那麼簡單明瞭。」
「臥龍?」
不是這樣的……
沿著被當做軍營的大宅第的牆邊走,不經意瞥見一個男人,一面張望著四周,一面從後門鑽出來。入江站在建築物的陰影中,對方沒注意到。
因回到李家時間已晚,也吃過晚飯,入江直接回自己的房間。
「為了他或多或少也是晚了吧?」
「沒什麼,」長谷川上等兵笑著說,「是事實嘛,被游擊隊攻擊又不是誰的責任。早出發晚出發,對方還不是等在那裡?小隊長的話也太奇怪了,怎麼啦,莫非腦袋瓜進水了不成和圖書。」
遭遇游擊隊的事她已知道了,這並不稀奇。日本鄉下也一樣,在這種地方,哪怕是鄰村誰家牛生病了,馬上就會傳得人盡皆知。
微暗的房間裡,映翔的眼睛發亮,她低聲說道:
儘管李東功的家境富有,但入江還是有所顧慮。
當時,地方上的物價全面上揚。日軍為清鄉工作設立封鎖線以後,這裡的物資就更仰賴非佔領區了。輸送不易和物資不足使物價高漲。日常生活品當中,像鹽這種佔領區幾乎不生產的東西,簡直就是瘋狂地暴漲,老百姓的生活極端困苦。
對運輸隊在回程中遭游擊隊偷襲、彈藥糧食全被燒光一事,三宅少尉非常憤怒。
「是啊,真危險呢!」
入江回想起被監禁在游擊隊時,所聽到臥龍司令和映翔的對話。當時他們似乎有意停止戰略意義減弱的游擊活動,轉而從事政治運動。那話裡的意思聽來,好像已確定了呀。
入江沒和三宅少尉見面就走了。
「結婚對象不是在兩人當中選一個嗎?包選死了,但石能活著。和活著的人結婚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不,一分鐘也沒有延遲。」
「我懂,那些人不作戰是不行的。這我很清楚,是作戰的意義,是價值的問題。用一條人命換兩輛馬車的彈藥,難道非要這樣嗎?」入江說道。
「當然,如果換了我,我絕不會去當尼姑,一定想辦法活下去。另外,如果石能不跑回家自暴自棄地喝酒,而是潛逃的話,我呀,就追在他後面,跟他結婚!」
對人那麼親切的小湯,他的生命就不寶貴了嗎?
「聽士兵說,為了等你那什麼研究,所以從和_圖_書丹岳出發的時間延後了……」
「看你說的,如果換了你,會怎麼做?」
然而,這種心態,不在現場是極難理解的。
「為什麼?」
「即使說了,你也不懂!」
映翔熱切地說。
映翔露出潔白的牙齒。
「日本人當中,我只信任入江先生。」
「削了木架的腳以後,他不是跑回家喝悶酒嗎?既然有時間,為什麼不逃走算了!再說,朱少鳳也是個笨女人,跑去當了尼姑,未免太消極了吧……不過,比起日本那什麼姑娘的,可能還強一點。」
入江知道她和游擊隊有接觸,特別小心地回答。
入江說道。
後來的話就聽不清楚了,但聽得出來是中國話,似乎是翻譯在向不知什麼人傳達三宅少尉的話。
「原來是一夥的呀……」
映翔凝望入江,眼睛裡隱約含著淚水。
「我知道。日本軍圍著他的屍體正想採取什麼行動時,是入江先生把他抱起來的!」
臥龍——入江只記得那躺在睡椅上、臉被書遮住的姿態,以及站在灰色庭院裡的背影。
「入江先生,你今天真是九死一生呀。」
躲進山裡的游擊隊員雖用望遠鏡觀察了一切,但聽不到聲音。即使聽到了,也不懂日本話,等於是用眼睛判斷這一切。
入江不得不找話說:
入江覺得無言以對了,也不想和映翔談這個話題。但映翔繼續說:
入江不經意地說道。
難道他將襲擊運輸隊當做結束游擊活動的最後紀念。
入江答道。
臥龍,指的是《三國志》裡的諸葛孔明。用來形容神出鬼沒的游擊隊長,再恰當不過了。但是,此刻浮現入江腦海的,卻是英語的「sleehttps://m•hetubook•com.comping dragon」被直譯成「臥龍」。
入江很想解釋當時的狀況,但不知為什麼說不出口。
「可是,那彈藥如果交到三宅少尉手上,也許會死更多的人。」
「入江先生,你受驚了。」
第一個對戰死的游擊隊員大加敬重的,是長谷川上等兵,而不是入江。士兵們圍住屍體也不是要拿鞭子抽打,採取報復什麼的。當時大家懷著敬畏的心情,說得誇張點兒,是在追悼勇士的死。
入江盯著映翔的臉,暗自慶幸房間很暗。雖然天色已黑,但房裡卻沒有點燈,因為燈油漲價了。
「致謝?」
長谷川上等兵被送到上海後,暫時不能見面,更應該跟他打招呼才對。這麼想著,入江又走到他那兒辭別,站著說了一會兒話後,入江走出軍營。
為了治療左腕的槍傷,他將被送到上海的陸軍醫院。之所以如此鄭重其事,好像是三宅少尉向上層報告說,軍火糧食並非輕易就被燒光,軍隊也曾奮力應戰。但是,長谷川毫不以為然地嘀咕道:
長谷川上等兵斬釘截鐵地說。
「你大老遠從南京來是為啥的?有游擊隊的奸細,你竟沒揪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說到這裡,老人突然噤聲。
那時,入江尚未向她表明愛意。但是,對她的思慕在體內燃燒著,已是無法遏止的狀態,無論在言語或態度上,他的心意已表露無遺。
「嗯……不過,上帝保佑,還好沒事。」
「這,是嗎……」
入江後來在另一個房間向長谷川上等兵道謝。
日本的姑娘,指的是夾在兩個男人中間、投江自殺的菟原少女。入江曾跟她提過日www.hetubook.com•com本也有類似的故事。
映翔說完,緊緊咬著嘴唇。
不打招呼就走,也沒什麼吧。
「沒那回事,那個游擊隊員……」
李東功說過那男人出賣情報給日本軍,看來並非毫無根據。
手腕纏著繃帶的長谷川上等兵從旁說道:
李東功說著,搖了搖頭。
「的確,那人死得很壯烈,但問題是,指揮者為什麼非要選擇必須犧牲那人的作戰方法?」
像是對三宅少尉不服,提出了辯解。
「話雖這麼說,但這不是個理所當然的時代。人與人之間應該超越恩仇,但戰爭把這一切都搞砸了。入江先生的心靈並沒有受戰爭影響。知道了以後,我對你肅然起敬。」
「要說蠢男人,」映翔的視線從入江身上移開,「例如,在第三峰雕佛像傳說中的石能就是。他的確很蠢!」
「聽說游擊隊員死了一個。」
「正擔心的游擊隊員,從山上用望遠鏡看到了。說有個沒穿軍裝的人,那當然是入江先生吧。一定是那人安撫了日本兵,抱起屍體的頭,其他士兵抬起腳,放進戰壕裡,而且是很小心的,對不?然後,入江先生和其他幾個士兵都為死者默禱……」
三宅少尉沒有掩飾不愉快的表情,他想的是如何把責任轉嫁給別人。
長谷川上等兵在批評小隊長時,故意露出詼諧的表情,講笑話似的有意把話題岔開。
「我沒說那人蠢。」
三宅少尉目光銳利地看著入江,說道:
「咦,你怎麼會……」
「戰死的游擊隊員是為了救同伴,捨棄自己的性命。」
「這是應該的。」
回答後,入江說不出話來了。
「那個游擊隊員戰死,屍體留在日本軍那裡。彈藥被燒得精光,日本軍m.hetubook.com.com一定氣死了。屍體將受到什麼樣的報復,說不定會被碎屍萬段,大家擔心得要命呢!」
「不,軍火糧食交接後,入江先生立刻和部隊一起出發了。剛才的話是誰說的?」
李東功說著,眼睛饒有興味地瞄了一下侄女。
「為了這麼一點小傷被送到上海醫院,很沒面子的。」
無意間透露與戰死的游擊隊員很熟悉,等於招認和游擊隊有往來。李東功意會到對方是日本人,很快地閉口不言了。
但是,從和映翔在一起交談的對話中,察覺到兩人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使他下意識地產生反感。平時不太說別人是非的入江,此時卻提出批評。
「是呀,沒錯。」李東功亢奮地說,「英雄式的死法,他平時是個很幽默的人。」
人的信念,原來也能建立在誤解之上。
「是臥龍的部隊,不好對付喲。」
入江退縮了。
不一會兒,傳來敲門聲。打開房門,是映翔。她沒關門就進到房間,表情認真地看著入江的臉,說道:
「是半傳說中的英雄,也有人懷疑他的存在,這個叫什麼臥龍司令的,還真有其人呢。」
他在小隊長的門前徘徊著。
「因為這事,我要向入江先生致謝。」
這時,傳來三宅少尉的叱罵聲:
老人大吃一驚。
「這一帶指揮著最強悍游擊隊的人。臥龍司令——是隊長的綽號,沒人知道他的本名。總之,是個厲害角色。」
映翔的言行總是這樣乾脆俐落。那種簡明,在入江眼裡,格外顯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內在美。毅然果敢地爬上高高木架的氣魄,同樣源自美麗的心吧。
「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了不起,但是,未免把部下的生命看得太草率了吧!反正我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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