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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嶺的嘆息

作者: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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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不會吧,這和毫不費力就能爬上木架的大小姐,說出很平常的話是一樣的。」
她仰望著巨大的釋尊像說道。
不過,入江對她就像見到刺蝟似的,全身神經緊張。比如說,她一靠近,他就擔心自己的熾熱會不會被發覺,不由得縮緊起身子。
這是第一次兩人單獨外出。入江即使在日本,也不曾與女性並肩走路。不知該找什麼話說。話題不宜太輕鬆,因為對方不是普通女性,而是個若無其事攀上高高木架的姑娘呢。
「對於研究挺挑剔,卻什麼東西都能吃,可真怪!」
「你想刻什麼?」映翔問道。
「你要爬上去雕刻嗎?」
嬌媚的笑聲直讓入江的心發癢。
看起來和普通的姑娘沒有兩樣。
雖這麼想,但自己的心事被識破還是很不好意思。
所謂混混,是既像游擊隊又全然不相同的人,算是流氓集團。他們利用戰爭期間治安不穩,趁火打劫做盡了壞事。他們去非佔領區,自稱是協助中國政府軍的游擊隊,到處徵收糧食,捲走金錢。然後,又到日本軍顧及不到的地方,佯稱授意於日本軍,幹同樣的勾當。
映翔笑著問。
入江和映翔都處在殺戮的世界裡。
「不,只是想試試硬度。」
入江從口袋掏出鍾愛的海軍刀。
「但是,現在是戰爭期間呢!」
「為什麼這麼想?」
「我名字的第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字母是I,劃條線就行了。」
入江想道。
從丹岳回來的第二天,入江走到懸樓,正俯望著淡綠的原野時,映翔也走了過來。
戰爭正在這塊土地上進行。
「什麼都吃,任何東西……」
「不要緊,有腳蹬的地方。再說,你不也爬上那麼高的木架。」
他站的地方正是第三峰腳下浮凸的部分。
上海到南京以及上海到杭州之間的鐵路,由於是最重要的線,所以嚴密戒備。在沿線每隔一公里或一公里半處,設有小碉堡,橋樑附近至少有一小隊的日本兵駐紮,全天候警備著。鐵路兩側張掛通著電流的鐵絲網,不斷有人觸到鐵絲網斃命,那多半是附近的居民。他們並非要破壞鐵路,而是在毫不知情下誤觸電網喪命。真正的破壞隊,會在鐵絲網上架一種特殊的扶梯,輕易跨過後再破壞鐵路或埋設地雷。
映翔擔心地叮囑。
「到底有多硬,試試看。」
「真希望戰爭早點兒結束。」
國籍和血統,如同一股兇惡的力量狠狠地割入他和映翔中間,掘出一條無可彌補的鴻溝。
「我們在一起不談論什麼戰爭該多好呀。」
就是這一天,他倆在玉嶺第三峰堅硬的岩面作了測試。
當然,那不僅是肉體的疲勞。
由於專攻東洋美術史,入江為了作研究,即使不發和-圖-書生戰爭也有來中國的機會吧。只是,會不會到玉嶺來,倒是個疑問。
「但是,我們如果不是因為戰爭,也不會碰面呀。」映翔答道。
最近日本軍與汪偽政權合謀產生的清鄉工作隊到處橫行,令人無法忍受。
因為問題太家常化了。怎麼都料想不到那個在巨像的嘴唇塗紅的姑娘,竟會問起有關吃東西的事。
「反正要刻,乾脆刻個什麼字吧,比如說名字的頭一個字母什麼的。」
「說不定上面的會柔軟些。」
「無辜的老百姓才是戰爭的犧牲品。」映翔補充說道。
入江單腳攀住岩洞。
「入江先生只對用線刻成的佛像感興趣嗎?」
映翔放在欄杆上的白皙手指,映在入江眼裡格外地光燦。並肩站在一起,入江反而覺得映翔非常遙遠,遠得讓人想落淚。
「嗯,好啊!」
入江說道。他打從心裡這麼想。
「不,沒那回事。」入江答道。「不過,目前只想以這種佛像為重點作研究。這個那個都想研究的話,分了心,就什麼都是半吊子了。」
映翔走到入江的身邊,手扶著欄杆,眺望遠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戰爭,不一定就是大炮對大炮,遭殃的是百姓。」
拍照完畢,映翔問道:
「呵,這麼喜歡這裡的佛像,如果不是愛好偏執的人,才不會特地老遠跑來呢。」
「還是太硬了。」入和*圖*書江說道。
「我們當然也這麼期待,卻不知戰爭會怎樣結束。」
「對這種事一點兒也不膩,真佩服。」
以前即使見面也顯得很冷淡,但現在她再也不迴避了。
「嗯,的確很迷人,而且,風也令人感到舒爽無比。」
然後兩人又相偕前往第二峰。
翌日,映翔隨入江上了玉嶺。
因為第一個接觸游擊隊員小湯的屍體,使入江意外地獲得映翔的敬意和信賴。在此之前,恐怕她曾趁入江不在時,責問伯伯為什麼讓日本人留宿吧。
話才說完,入江想起昨天的槍戰,以及馬車上彈藥爆裂的轟然之聲。
「不行,刀子力道不夠,刀刃損壞了。」
當天的目的地其實是第二峰的摩崖佛。下層的各尊小像已作了寫生,但上層部分的佛像看起來很小,用肉眼無法作細微部位的描摹。入江用從北京的研究室借來被當寶貝似的長焦鏡頭,套在相機上拍攝了下來。
被稚拙所吸引,可能是源自憧憬不局限形式化的、追求個性化的自由表現吧。由於置身在戰爭時代,所以才會愈發地渴望。
岩面絲毫未受影響。
「是呀,如果沒有戰爭,我可能不會在這裡吧!」
從藝術角度來評價,不得不說玉嶺的摩崖佛屬於三流。如果研究的是陰刻,那麼,山東省許多地方的漢代畫像石還來得更有價值。https://www•hetubook•com•com
被這麼一問,入江因感到太意外,而不經意「哦」地發出怪聲。
外表裝得很快活,然而一回到李家,入江簡直累壞了,倒在床上就幾乎爬不起來了。
在中國話裡,「鄉」和「箱」是同音,老百姓稱「清鄉」為「清箱」。清鄉工作隊進到民屋,將眼所見手可拿的東西全從箱子裡掏了出來,甚至連墳墓棺材中的陪葬品也不放過。
「爬上去試試看。」
「老實說,日本兵儘管可恨,但地方上的混混更令人憎惡。南京的中國人——那些漢奸們也一樣!」
「啊!」映翔瞧了瞧入江手中的刀子,「還是不行呀,石能的刀子也是在這裡壞掉的,可真硬呢。不過,這麼困難,他都雕刻了,真挺佩服他的。」
「小心,很危險喲!」
映翔咯咯地笑個不停。十九歲的她,還談不上什麼風韻,但是那笑聲卻非常豐潤。
「工作嘛。事實上,後天下午,守備隊一半以上的人要到新林鎮做清鄉工作。聽說新林鎮的廟裡有相當古老的佛像,我本來想跟著去看看,不過,現在改變主意了。看了其他東西,會分散注意力。」
入江只好放棄,爬了下來。
入江將刀轉向岩面。
日本軍雖有意在中國大陸保持點與線的狀和_圖_書態,但是線經常被切斷。
入江慌張地回答。
「是嗎?我以為入江先生是個好惡特別偏執的人呢。」
入江一時無言,想起在上海曾聽到的話。
是一群靠戰爭吃飯的無賴。一般老百姓每天過得苦哈哈的,他們卻沉迷於賭博、酒色,醉生夢死地過著日子。在地方上,只要稍微過得去的人,多少都與混混沾點兒關係。
說著,映翔笑了。
沉默了一會兒,映翔往後退,小聲地說道:
「呵。哈哈哈……」
「入江先生,你最喜歡吃什麼?」
「待在這兒,都不知道戰爭還在繼續了。」
「我是L,也很簡單,沒有曲線很容易刻。哎,並排刻我們名字的字母行嗎?」
明知可能是一場空,但入江仍拚命地將刀刃刻進岩石。
他邊攀爬岩石,邊用刀子試著刻。相當堅硬,刀刃受損,很醒目地缺了一塊。
並排把男女兩人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刻上,是不是有特別的意思?入江想起在游擊隊之家的庭院裡,映翔和臥龍站在一起的場景。第一個字母再怎麼友好地排在一起,對入江而言,映翔仍是個遙不可及的姑娘。
「讓她知道我的心不好嗎?即使是沒有結果的思慕,也要把心意傳達給她。」
入江抬眼向上望。感覺下層釋尊像的蓮花座附近不錯。岩面處處是凹洞,攀爬個數十米應該沒什麼問題。
「很迷人的春天景致吧,從這裡看過去。」她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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