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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嶺的嘆息

作者:陳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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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地下組織這玩意兒,只要逮到一處,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被擊破。搗毀抗日組織,對我們……對日本軍的戰略,進而對戰爭目的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希望你能瞭解。」
五峰尾山腹的兩家跨山厝,那懸樓的腳彷彿極友好地向下並垂。然而,絕非友好——住另一邊的「狐狸」謝世育,就像狩獵似的正張望著鄰家。
入江早就醒來,再也睡不著了。
做了怪夢,他更想呼吸外面的空氣了。走出去,含著初夏氣息的風,舒爽地吹拂著睡眠不足的皮膚。
翻身趴下,只抬起頭。隔著草的隙縫,看到剛才去過的第三峰前,站了一個男人。
可能的話,很想把照出那身影的鏡子敲個粉碎。
入江緊張地回答。
就是這個!盡在腦裡想這些,才會連夢裡都出現……
天邊還殘留著些許晨靄。
直到背影消隱在褐色的草叢裡,入江眼睛眨也不眨,一逕注視著。
點名、體操,然後是炊事班熱熱鬧鬧工作的景況。走過一間間營房,眺望這一切,入江心想,那怪夢終究也會淡淡而去吧。
「一般般吧,反正很自由。」
他出聲說道。
因為是點朱之後不久,下層佛像那很鮮艷的朱唇,沐浴在朝陽下閃閃發光。
如果說這是在夢中想的事,未免太假正經了。入江的腦海裡的確曾幾次描繪過映翔的裸體。
入江想用力掙脫,一再扭動。
嫌惡與憎恨在入江的胸中捲成漩渦。除此以外的感情,短時間不存在於他心中。他從未體驗過如此清晰的憎惡。
謝世育也愛著映翔。
他呻|吟著,但即使在那時,他仍然客觀地想到:
如果找不出其他的洩密渠道,那麼,昨天事件的責任就在他身上了。然後,映翔和游擊隊有關係的事實,也因此有了證據。
對他而言,真是惱人的聲音。
家裡每個人起床的時間不同,起床後,各自到那房間用早餐。
「我起初也這麼想,但或許是將計就計也說不定。」
入江在小腹部運力,迎接對方的視線。
「我最初也是提醒過你要小心www.hetubook.com.com點兒,如果他們有什麼可疑的言行,要通知我!」
只要吸進這裡的朝氣就行了。待得太久,會立刻厭倦這種刻板的生活。入江本想和三宅少尉打個照面後就走,但實在不想見到他。才過了一天,三宅少尉不可能心情這麼快好轉。
走出軍營,腳下突然無力,搖晃了幾次。
「那是不可能的。」
「怎麼會?」
三宅少尉說話時,使用的是「李東功一家」、「他們」這種複數形用語,讓入江很是擔心。
入江往軍營方向走去。
不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告慰自己映翔的受難並非事實。
人對於太像自己的人,會產生厭惡。入江懼怕映在鏡中自己的模樣,而且深深地憎惡著。
「果真是夢,好極了。」
哦,知道了!
他握緊拳頭。
李家的早餐吃稀飯。李東功夫人總會把盛著稀飯的鍋子和一些醬菜,事先準備在廚房隔壁的房間。
入江感到自己的靈魂,已變成了她的俘虜。因為只有被俘的軀體才會有昨夜的夢。
入江提高了警覺。三宅少尉的這番話,說不定是為了讓自己鬆懈。
起床後,他思考著夢境的含義。儘管沒有奧地利弗洛伊德流派夢解析的知識,但他明白了一個事實——自己深愛著映翔。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十分渴求映翔的身體。
三宅少尉說話時的視線故意到處散光,不去看入江的臉。可是,講到重點時,會飛速地投過一瞥。
隨著三宅少尉腳下的長靴馬刺聲,入江進到隊長室。
這是噩夢而已。
「我知道,」三宅少尉冷漠地說道,「想從你這裡得到情報是不可能的。你一天只來軍營一次,然後,又幾乎整天逗留在玉嶺的佛像那兒。他們如果期待你透露情報,可以說是沒什麼指望的。」
他小聲地呼喚她的名字。
感覺疼痛,這不是夢。
這時,入江面前的一支長矛突然倒下,扎到了他。
如果這是現實的話,可不得了。無論如何,得早一點救出映翔。
入江一陣發冷,他現在是hetubook•com.com個內心有隱情的人。
他一定也無法忍受那嘴唇朱色的鮮艷吧,退後了兩三步,那步伐不聽使喚。
謝世育躬起貓背邁步前行,朝五峰尾的方向回去了。
是否在做夢,按照老方法,捏捏臉頰就知道了。在夢裡,他居然想到了,於是狠狠地捏一下臉頰——的確沒錯,一點兒也不疼,捏海綿般的觸覺。
「嗯,想早一點兒上玉嶺。」
三宅少尉那種視線,對入江而言活像是一條鞭子。
「走,去吧。」
「將計就計?」
這時,從軍營的方向傳來軍號聲——是起床號。
映翔的臉雖是健康的小麥色,但敞開的胸卻蠟一樣地白皙,很光滑。她最先脫掉的是點朱時披著的紫色斗篷。
為了裝出吃驚的表情,入江費盡苦心。
可能因為睡眠不足,不知不覺打起盹兒來。很淺的睡眠,沒做夢。至少小寐了幾分鐘,察覺有人,他醒了過來。
入江站在第三峰前。
他說得很快。
映翔和游擊隊有關係,他早已察覺了。住在隔壁,本來就能刺探她的動靜。
進入房間,三宅少尉立刻說道。然後停住,凝視著入江的表情。
我有嫌疑。映翔他們也危險,而且相當危險,必須得行動了。
「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跡象。」
「難纏的對手向來最會設法掩飾。總之,你把這事放在心上,並代為留意他們的言行、進出的人。只要覺得有一點可疑,就盡快報告我,再三拜託了。」
她被一群模樣溫和的男子抓住。然後,莫名其妙地,竟然主動開始脫衣服。
他妄想著映翔堅實的白色裸身。透明的液體撫摸著豐|滿的兩個乳|房,緩緩流淌,留下熱氣。肩膀和腰部等圓軟的部分掛著水珠,發出令人神魂顛倒的光澤。
映翔不只脫去上衣,兩手還放在腰間正準備脫去長褲,褲子也和點朱時穿的一樣,是漂亮的黃色——腰在擺動,腿肚也在顫動。
入江因為就住在李家,如果住在軍營,想必也會駐足在她家門前,為無法排遣的思念而悄悄嘆氣吧。就像鏡子和_圖_書的一裡一外,那時的入江和昨夜的謝世育,兩人的舉止幾乎如出一轍。
奇怪,記得不知聽誰說的,夢境中是沒有顏色的。難不成這是現實?
入江屏息盯視著那男人。
就在此時,眼睛張開了,全身汗涔涔。
入江極力掩飾著心虛,用強力的語氣應答。
在李東功家裡,一般吃過晚飯不久,就燒熱水洗澡。現在的洗澡間在改建以前曾是廚房,但是,洗澡間並非像日本那樣身子泡在浴缸裡。
他呻|吟著。
他沒將這件事向三宅少尉密告,是因為一顆心暗自許給了映翔。
謝世育也和入江一樣,步履時而踉蹌。
入江心想。
入江覺得很不舒服。
有這種事嗎?一定在做夢,又沒幹什麼,不可能會被殺。
因為佛像太巨大的關係,站在正下面根本看不見。往後倒退一些,在點朱時擺桌子的地方附近,他佇立了一會兒,仰視著兩尊佛像。
他只有三天期限,必須要將所愛的女人交到日本軍的手中。三天,是下決心所需要的天數嗎?
圍著他的倒不是什麼惡魔凶暴的人。直到昨天為止,入江還和他們一起生活,是夥伴呢。所以,他特別感到悲哀。
「把日本人引進家裡固然危險,但另一方面,也可能從日本人那兒搞點兒情報。」
入江表面上有力地點了兩三次頭,可是身心已到了精疲力竭的極點。
「那傢伙不是鏡中的我,是另外一個人。」
這裡是把大鍋裡的熱水舀到木桶裡洗。入江的洗澡方法是先淋了兩三次水後,開始在全身打肥皂,再淋熱水將肥皂泡沫沖掉。
「入江先生,能不能來一下,有話跟你說。」
少尉突然冒出毫不相干的話。
三宅少尉像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突然記起來似的說道:
謝世育仰望著第三峰的佛像。他的視線移到下層釋尊像的唇上,不需說明,入江一眼就知道。
這就是活著。
而夢裡的場景,依舊我行我素,奮力掙脫理智,繼續發展下去。
他深刻地感受到。
做了可厭的夢。夢見被很多人像叢林動物似的追和*圖*書趕。
入江和伊藤伍長站著說話時,三宅少尉擦身而過。
討厭的夢。映翔小姐不可能自己脫衣服。是自己不好。因為一直想看她的裸體,夢裡才會出現這種場面。
太好了。他鬆了口氣。
從肩膀擺姿也看得出表情的煩惱。
雖是發生大事件的翌日,卻如往常般充滿朝氣。
他作了決定,順著五峰尾山腳的路走向玉嶺。
入江在路旁坐了下來,手頂住額頭。
謝世育仰視著佛像的臉,忽然折斷似的垂了下來。
「是,現在嗎?」
「今天來得這麼早。」
謝世育的心,一定比入江悸動得厲害。
當晚,入江睡得不好。
他從村田中士那裡聽到守備隊要出動到新林鎮的事後,曾無意間洩露給映翔知道。
昨夜謝世育的表現也是佐證。站在李東功的家門前,那個落寞的身影,根本不像密探在偵察目標,而是對著所愛戀女人的家嘆氣。
入江答道。
矛一樣閃著耀眼光亮的武器,像樹林般成排矗立在他面前。
「沒什麼特別的事。」
但是,愈是這麼想,映翔的容貌愈纏繞他的靈魂。
映翔也出現在夢裡。既然一起被追殺,乾脆就和她廝守在一起,入江在夢裡非常焦慮。兩人被分別包圍著。
廚房旁的房間,桌上已擺著盛稀飯的鍋。入江漱洗完畢,很快地吃完早飯。
他這麼想的同時,又為自己打氣:
一定是這樣沒錯!
語氣很客氣,實際上是命令。
不經意地垂下眼睛,才發現緊握著的拳頭第三關節白白地凸了起來。
雖不是劇痛,但卻噗哧一下扎進皮膚,的的確確很痛。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
到玉嶺去吧!
「對,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入江的肩膀微顫。
反正每天得去露一次臉。
「映翔……」
嗚嗚嗚……
「我想也是。在你這個日本人面前,他們不敢說什麼莽撞的話才對。」
「如果和游擊隊有關聯的話,我想,應該不會做出讓日本人留宿這種危險的事吧。」
看著看著,映翔的容貌逐漸擴散開來。不僅在入江的腦海、胸中,映翔在入江m.hetubook.com•com的全身擴大著。
軍營生活被喇叭聲和號令一次次追趕,碾壓的皺褶完全消失了。而只有在生活的皺褶中你才能品味出人間的悲歡。軍隊的生活則沒有這些,所以是冷酷的。
這是事實。守備隊出動到新林鎮的事,入江沒作任何思考就脫口而出。絕不是映翔故意引誘他說溜嘴的。
要被殺了!
入江著急了起來。
入江怕袒護的語氣太強,會使三宅少尉起疑,他謹慎地回答。
那男人比入江稍高,長長的側臉上垂著長鼻子,那不正是謝世育嗎?
「在李東功家住得怎樣?」
三宅少尉先搭腔。
「事實上,」少尉的眼睛望向窗外說道,「李東功一家攀上臥龍,和游擊隊有來往也說不定。」
夢裡的入江狼狽極了。
他低聲說道。
或許入江處於心靈上的被逼無奈,才會做這種夢。
入江拚命地掙扎,手腳卻不聽使喚,彷彿被看不見的繩子綁住身子似的。
「想要情報?一點兒跡象都沒有呀。」
「簡直就是我的身影。」
頭暈眼花,因為心生病了。和朱色的唇相對,入江感到難以忍受,步履變得蹣跚。他走向第三峰通到第二峰小路旁的草叢,躺了下來。兩手墊在腦後,腳伸直,設法營造出萬念皆空的境地。
不僅站在同一個位置,簡直和入江剛才的姿勢一樣,佇立著。不可能看到自己的身姿呀,但入江突然不得不想——站在那裡的是另一個我。
「簡直就像照鏡裡的我嘛!」
身為客人,他一直都第一個洗澡。老人夫婦最後洗,入江洗完後接著是映翔。
剛才那被矛插|進膝蓋的疼痛,像是沒發生過地消失無蹤。
「知道了,我會注意。」
等謝世育的身影消失,入江才回過神來。
「當然了,他那把年紀,不可能扛著槍撒野。贊助,也就是說,嗯……他有提供資金的嫌疑。」
三宅少尉目光不再閃躲,定定地看著入江的臉。
「怎麼會……」
回李家,成了一件困難的事。
「好痛!」
浴後的入江回到房間,每次擦濕頭髮的時候,就會從浴室傳來了她淋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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