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抬頭問道：「您在電話裡說，您知道我要打電話。」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從事間諜活動？」
「你記得？」
我們向對方走去。想到他的俄羅斯背景，這個擁抱真正稱得上熊抱。力量從他身上噴發出來。他的前臂仍然很粗大。他把我拉近，我感覺，他只需稍一用力，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折斷我的脊梁骨。
「我母親呢？」
看到我，亞歷克西似乎不高興，不過他看上去就不是那種喜歡笑的人。他替我扶著電梯門。我一言不發地走進電梯。他裝腔作勢地衝我點點頭，就讓門關上了。把我一個人關在電梯裡。
他等著。我看看乘客坐上父親的照片。
我緊張地吞了一下口水：「她去哪裡了？」
妹妹和我都出生在那時叫蘇聯的國家，出生在那時所稱的冷戰期間。父親曾是醫生，但由於他是猶太人，因此遭到誣陷，被指控不能勝任醫生的工作，失去了行醫許可證。當時就是這樣。
「我想我能明白。」
「理解。」
「你外公成立了一個小組，想將政府不尊重人權的事公諸於眾。他們本來進展順利，但被一個叛徒出賣了。一天晚上，密探來了。」
「好久沒看到你了。」他說。
「你外公外婆都是知識分子——大學教授。你外公是歷史系主任，外婆是才華橫溢的數學家。你知道這些，是嗎？」
「我在城裡的老地方。」索希在曼哈頓三十六大街有套寬大的頂層公寓。「你什麼時候能到這裡？」
但他沒在開玩笑。而且奇怪的是，這似乎不無道理。第一樁醜事。我應該猜到的。
索希臉上慢慢露出笑容：「你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好極了。我等著你。」
「您剛才說過，那裡條件艱苦，外公還有心臟病。」
「我母親知道嗎？」我問。
然後，索希轉身走到窗戶前面。從這裡能看到哈德遜河的美景。有兩艘百萬噸巨輪正停泊在港口。如果向左看，還能看到自由女神像。儘管曼哈頓地方不大，方圓只有八英里，但它就像索希這個人一樣，你總是能感覺到它的力量。
「真的。」
他沒說什麼。
索希又看了我一會兒。他身穿白色襯衫，領口的扣子解開了，能看到下面的叉領貼身內衣。一大簇灰色胸毛探出頭來。我等著。不會等太久的。索希叔叔不是那種喜歡閒聊的人。
「那您是說……」
「在美國生活的機會？」
「她回俄羅斯了。」
「如果不堵車，半小時之內。」我說。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蘇聯政府倒臺之後，他開始涉足人們描述為「進口——出口」的黑暗交易。我從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但這個頂層公寓就是這樣買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的。
「談談我為什麼從不在電話中說任何事情。」
我點點頭：「母親說，她在飯桌上學到的知識比學校裡學到的還多。」
「對你來說。」他說，「她們倆都應該死了。」
「知道。」
「老朋友們。」
「我父親呢？」
「我只是在告訴你實情。你父親承諾過會幫助政府嗎？當然。但都是為了逃出來。帕維爾，這很複雜，你無法想像他當時的心情。你父親是個好醫生，更是個好人。政府指控他玩忽職守，還沒收了他的行醫許可證。然後，你外婆和外公……天哪，娜塔莎敬愛的父母……你當時還太小，也許不記得了……」
他再次開口說話時，聲音輕柔：「你知道他們是怎樣死的嗎？」
「您知道我母親在哪裡嗎？」
他沒回答，只是站在那裡。
這讓我吃驚。「為什麼？」
「索希？」
「索希？」
「您為一個旅遊公司工作。」
「那你為何要說什麼死人？還有，索希，我們不是在這裡談死人嗎？還有一件事值得深思，」我無法控制自己，乾脆直說，「我現在甚至不再肯定我妹妹是否死了。」
「不，帕維爾。但你父親……也許他應該是克格勃。」
第一樁醜事
「娜塔莎回家去了。」
「我好像不明白。」
「索希叔叔？」
「索希，您想告訴我什麼？」
索希笑了：「也許是真的。最傑出的學者們都跑去找你外公外婆。當然，這引起了政府的注意。他們被扣上激進分子的帽子，被看成危險人物。你還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被捕的嗎？」
「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帕維爾，過去屬於死人。你不應該讓死人回來。你應該將他們埋葬了，向前走。」
「娜塔莎變成了另一個人。你理解嗎？」
我聳聳肩：「您現在說什麼，也不可能傷害他們了。」
他停下不說了。
索希從蘇聯來美國的時間比我們晚得多。他為蘇聯ＩｎＴｏｕｒｉｓｔ旅遊公司曼哈頓辦事處工作。他的工作是為那些到莫斯科和當時還叫列寧格勒的城市旅遊的美國遊客提供幫助。
「談什麼？」
他沒回答。
索希的眼睛繼續看著窗外：「你外婆是自殺的。」
「索希？」
「嗯？」
「什麼事？」
甚至這一個單詞也帶有濃重的口音。
他笑了。他喜歡我這樣：「有人，美國人。他們正在莫斯科用金錢收買人心，四處打聽。」
「怎麼啦？」我問。
「如果你不打，我今天也會給你打電話。」
索希所做的生意，即使不說不合法，也值得懷疑。
我搖搖頭：「他們想證明我父親是克格勃？」
「像你父親。」他說。這次，hetubook.com.com我從他低沉的聲音中聽到的不僅僅是口音了。「你長得真像你父親。」
「蘇聯政府把他放出來了。你的猶太朋友們還認為是他們施加了巨大壓力的緣故。得啦。一個猶太教會堂的區區幾個人真的能向一個無視任何人的政府施加壓力嗎？想到這點，你甚至會覺得可笑。」
「不知道。」
我等著他往下說。
「我猜我是想讓你知道實情，」他說，「為了你母親。這樣，也許你會更理解她。」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我想到了他那雙大手，想到了他無比的力氣。「那，您是克格勃？」
路上車輛不多。因此，我二十五分鐘之後便到了索希叔叔的住處。看門人穿著那種胸前有裝飾穗帶的滑稽制服。看到看門人的這種打扮，想到索希住在這裡，我覺得很有趣，不禁想到布里茲涅夫參加五一節遊行時可能會穿的衣服。看門人認識我，而且已經知道我要來。如果他不事先接到通知，是不會通報的。你根本就沒法進去。
「但你能找到她，是嗎？」
「說起這事就難受。他們的遭遇太慘。」
「我再問一遍：您的意思是說他是？」
「他是克格勃嗎，索希？」
看到我來了，索希的臉燦爛起來，伸開雙手。我孩提時代最生動的記憶就是他那雙大手。它們現在仍然巨大。這麼多年過去之後，他已經頭髮斑白。但即使到了現在，我算出他可能七十出頭了，我仍然能感覺到那雙大手中蘊涵的力鼉和一種令人生畏的東西。
我當然記得那些傳言。它們幾乎毀了我的家。
這個魁偉的男人沒回答我。我看著他的臉。我的整個世界，我已經逐漸相信的一切，慢慢開始改變。
「也許我也不應該告訴你。」
我等著。
「因此，你父親才到了這裡。他失去的太多——事業、名聲、行醫許可證，現在還失去了你的外公外婆。在那種情況下，突然之間，政府給你父親一條出路，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她用一條床單把自己吊死了。」
「對我來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記得。我彷彿還記得外公，也就是我的外公的樣子，記得他的滿頭白髮，也許還記得他的爽朗笑聲，以及外婆，即我的外婆，輕聲責罵我母親的樣子。但他們被帶走時我才三歲。我真的記得他們嗎？或者是那張我至今保存著的照片變得逼真起來了？這是真實的記憶，還是我從母親的講述中臆想出來的東西？
「我不知道。」
如果想了解父親和他可能有過的什麼醜事，能幫忙的人只有一個。我拿出手機，按下數字六。我極少撥這個號碼。但它仍然在我的簡易撥號表中。我猜，它會一直在其中。
「我是陸軍上校。我們hｔｔps://wwｗ.hｅtｕboｏｋ.ｃｏm•com不稱克格勃。不過，是的，我想你可以叫我」——他用手指比畫出引號——「『間諜』。我見美國官員，設法賄賂他們。人們都認為我們能打探到重要事情——可以改變勢力平衡的事情。全是瞎猜。我們什麼也打探不到。從來就沒打探到過。美國間諜呢？他們也從不能打探到我們的任何事情。我們把這邊的信息傳到那邊，但都是些沒用的廢話。那是一種愚蠢的遊戲。」
索希不是我的親叔叔，而是我家在蘇聯時的一個好朋友。我已經有三個月沒見他了。父親的葬禮之後就沒再見過。但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彷彿立即看到了那個大鬍子男人。父親說索希叔叔曾是列寧格勒郊外的普爾科沃鎮最強大、最有威懾力的人。他們倆就是在那裡長大的。
索希叔叔站在離門幾米遠的地方。那個房間巨大，家具是立體派的。那扇觀景窗中的風景美得不可思議，但四壁的牆紙厚得像掛毯，其顏色的名稱可能叫什麼「梅洛紅」，但我看上去覺得像血。
「我只知道母親告訴我的那些。」
「您的意思是說他是？」
「您能提示一下我們會談什麼嗎？」
我本以為會在他臉上看到震驚。但沒看到。他好像只是有點吃驚。「對你來說……」他說。
「那您為什麼告訴我？」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
「在電話中說，您擔心有人監聽。但在這裡說，您還擔心嗎？」
我愣愣地坐在那裡。我想到了外婆的那張照片，想到了她那會心的微笑，想到了母親給我講的她的故事，她精明的大腦和伶俐的口齒。自殺？
索希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盯著我的眼睛，嚴肅地說：「我總是接到電話。」
父親的照片還在我手中。
「我不會。我只想知道原因。」
「記得。」
「我記得……」我說，「結果。」
「對。」
他仍然沒有轉過身來：「政府不為他治療，甚至不給他藥吃。不出三個月，他就死了。」
「我母親還沒死，」我說，「是嗎？」
我本打算去拜訪蕾亞．辛格的，但現在需要繞道先去別處。我看著那張索引卡。第一樁醜事。暗示：不止一樁，還會有更多。
「那又怎樣？」
「你的過去，帕維爾，」他用濃重的口音說出我的俄語名字，「關於一些應該留在你過去的事。」
「那就是她離家出走的原因？」
電梯直達頂層公寓。
「太好了。那您為何欲言又止，說話還這樣神祕兮兮的？」
「真的？」
他等著我往下說。他仍然沒從窗口走開。
「怎麼，」他對我說，「你已經太大了，我不能擁抱你了？」
「這麼說。」我說，「他們一定發現什麼了？」
「因此，當蘇聯政府有機會派人到紐約市來居https://www.hetubook.com.com住時，你認為他們會派一個最擅長安排度假活動的人來嗎？或者，你認為他們會派一個可能以其他方式幫助他們的人？」
「有人在問問題。」
我在電梯外面站著。
「哦，」他說，好像對我的道歉感到噁心，「不過，我就知道你今天會打電話來。」
「不，索希，我聽懂了。你的祖國就是你的家。都是些廢話。那你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呢？還有，你的丈夫就是你的丈夫呢？或者，更準確點，你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呢？」
他把眼睛閉了好一會兒：「你還記得那件事對你母親造成的影響嗎？」
這個大個子男人好長時間沒回答。
「但她從未告訴過我。」
「索希？」
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打聽什麼？」
同時，在美國這裡——具體說是伊利諾州的斯科基的一個革新派猶太人會堂正代表蘇聯猶太人在奮鬥。二十世紀七〇年代中期，在美國教堂中，這件事成了最受關注的事：將猶太人從蘇聯救出來。
他仍然沒說話。
「你可以像他們那樣離開家園。你想改變世界。你恨政府，但你從來不恨人民。祖國就是你的家。永遠是。」
「我知道，對不起。」
「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帕維爾。」
但讓我們從這樁開始，從我父親開始。
一會兒之後，索希抓住我二頭肌下方的胳膊，把我推到離他一臂遠的地方，以便好好看看我。
「你知道我為什麼到美國來嗎？」
「他們死了。」我說。
「我需要你知道實情。你母親是個漂亮女人，可愛又體貼。你父親崇拜她。但在她父母被捕，然後實際上相當於被判了死刑之後，她完全變了。你感覺到了，對嗎？感覺到了她的憂鬱？甚至在你妹妹出事之前。」我沒說什麼，但我的確感覺到過。
「帕維爾，那可是蘇聯。沒什麼公司。ＩｎＴｏｕｒｉｓｔ是政府的。一切都由政府操縱。你明白嗎？」
「我想我記得。」
索希輕視地衝我的方向擺擺手。「你還不明白嗎？那其實是個大遊戲。像你父親那樣的人能打探到什麼？即使他想打探，也無能為力，何況他根本沒想那樣做。他能告訴他們什麼？」
索希的老朋友亞歷克西．可可羅夫在電梯口。在我的記憶中，他一直是索希的保鏢。他可能快滿七十歲了，只比索希年輕幾歲，是個奇醜無比的人。他的鼻子像個大圓球，而且紅紅的，臉上布滿蜘蛛絲狀的血管，我猜是飲酒過多的緣故。他的外套和長褲搭配不對，不過他的體型也不適合穿高級時裝。
「外婆也病了。丈夫去世之後，她的心可以說也死了。您一定聽說過終身伴侶之間這樣的事：一個死了，另一個就會徹底放棄。」
他轉身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
我頓時僵住了。然後，ｍ•heｔｕｂｏｏｋ.cｏm•coｍ我開始搖頭。
「對他們來說，娜塔莎只不過是個女人。政府從不關心女人。有段時間，他們把她當成難題。我剛才已經說了，她的父母，你的外公外婆，被他們看成激進分子。你說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被捕的？」
「誰打的？」
「那就是她的理由？」我幾乎喊著說。我感覺血液中有什麼東西在滴答作響。「因為她的祖國永遠是她的家？」
「不。這裡絕對安全。我每週都會徹底檢查這個房間。」
「我記得。」我說。
「見面再說。」他又說了一遍，隨即掛斷了電話。
「警告我？」
「是的。」
「你還記得以前那些傳言嗎？」
「我聽不懂。」
「您是在開玩笑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索希說。
「你不能責怪她，帕維爾。」
我們很幸運。他們把我們救出來了。
「你知道你外婆的情況嗎？」
很長時間，在這片新土地上，我們都被當成英雄對待。在星期五晚上舉行的宗教儀式上，我父親會激昂地講述蘇聯猶太人的困境。孩子們身上都戴著支持蘇聯猶太人的徽章。人們紛紛捐錢。但是，大約一年之後，我父親和大法師發生了一次爭執。突然之間，謠言四起，說我父親之所以從蘇聯逃出來，是因為他實際上是克格勃，還說他甚至根本不是猶太人，一切都是詭計。這些指控讓人難過，互相矛盾，而且與事實不符。到現在，這事已經過去二十五年多了。
「我猜，從某種意義上講，」他說，「這是真的。」
「什麼叫『應該是』？」
他沒點頭，但也沒搖頭。
「從某種意義上講？」
「那我們呢，索希？我和爸爸怎麼辦？」
「因為，我的小侄子，我們需要談談。」
「索希，究竟是怎麼回事？」
該死的詹雷特。我明白了，我猜到了。現在，我算是個公眾人物。那些指控，即使最後證明是假的，也會對我造成極大的傷害。我應該知道的。二十五年前，由於那些指控，我家幾乎失去了一切。我們離開斯科基，向東遷移到紐華克。我的家再也沒恢復到從前的樣子。
「過去知道，」他說，「她剛離家出走的時候。」
「打聽你父親的事。」
「那個舊國家的老朋友們。」他說。
「你有個孩子，」索希說，「你的事業也發展得不錯。」
鈴聲只響了一聲，他便用厚重的男低音接聽了電話：「保羅。」
「對。」
「他們被送到古拉格——一個勞動集中營。生活條件非常差，而你外公外婆都上了年紀。你知道結果？」
「告訴我。」他說。
「為什麼？」
「您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嗎？」
「索希？」
「您好，索希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