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朗尼．伯傑？班上的助教？」
「這讓你吃驚？」
露西點點頭，盡量表現出給人信心和鼓勵的樣子。強迫對方面對這個問題只會得到相反的後果。因此，她等著。等了足足兩分鐘之後，她才開口說話。
她凝視著杯中清澈的液體。保羅。保羅．科普蘭。她現在仍然能看見他那雙細長的胳膊和瘦長的腿，清瘦的軀幹，長頭髮，還有他那能夠迷倒任何女孩的微笑。非常有趣的是，他們是通過雙方的父親認識的。保羅的父親在蘇聯時是婦產科醫生，為了逃避鎮壓來到美國，卻發現美國對猶太人的歧視也不少。艾拉，露西那個心地善良的父親，從來無法在聽了這樣的悲慘故事後無動於衷。因此，他雇用弗拉迪米爾．科普蘭擔任營地的醫生，讓他的家人有機會逃離紐華克夏天的酷暑。
「進來。」
「你父親在你十二歲時對你進行性騷擾？」露西說。
「我給你倒點什麼喝的吧？」
但這次……是怎麼回事呢？那些日記……它們怎麼可能存在？夏日殺手襲擊？（熱愛和平夏令營）的時候，西爾維婭．波特可能剛剛出生。她怎麼會知道這事？當然，和朗尼一樣，她可能在網上做了一些搜索，猜出了露西的過去。也或許有個什麼人，比西爾維婭年紀更大，更聰明的人，告訴了她什麼事。
露西閉上眼睛。原來是那個亂|倫故事，那個讓她和朗尼驚駭的故事。該死。朗尼搞錯了。那篇描述那天晚上樹林中發生的事的日記不是西爾維婭寫的。
「把一切都告訴我，好嗎？」
「有。我的意思你明白：得到我應得的三分之一。但夏米克不同。這是可以改變她生活的錢。因此，無論你想做什麼，檢察官先生，不要把事情給她搞砸了。」
再到網上迅速Ｇｏｏｇｌｅ一下應該沒問題，只要能找到他的電話號碼就行了——家裡的號碼，或者，最好是辦公室的。她可以連繫他，其實是警告他。完全坦誠地把一切都告訴他，毫不隱瞞。
西爾維婭緊張地吞著口水，看上去對自己缺乏信心：「我做錯了嗎？」
但這仍然令人費解。她怎麼會知道？怎麼可能有任何人知道？只hetubook.com.com有一個人知道露西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撒了謊。
「哪……」
露西又想了想。然後，她說：「西爾維婭，我好像不太明白。」
他可能想知道這些日記的事。
她大笑起來。那種聲音，她在這個安靜的房間裡獨自大笑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的「老歌」播放清單中的羅伯．托馬斯丁出來了，問她崩潰的時候是否需要他抱住她，問他們倆同時倒下時他是否可以抱住她。露西點點頭。是的，他可以。羅伯的歌讓她感到冷，內心充滿恐懼，心力交瘁。該死，她想和保羅一起聽這首歌。
她查到的信息既令人清醒，也不足為奇。保羅結婚了，是個檢察官，有個小女兒。露西甚至設法從參加一個慈善活動的富豪家庭成員中找到了他那個漂亮妻子的一張照片。他妻子叫簡，身材高挑，戴著珍珠。露西戴珍珠很好看。從此，她就有意識地一直佩戴珍珠首飾了。
她已經二十年沒見他了。但六年前，露西在網際網路上查過他的信息。她本來不想查的。她知道，保羅是一道最好不要再打開的門。但她那天喝醉了，後來她自己也大吃一驚。有些人喝醉之後喜歡打電話，露西喜歡上網Ｇｏｏｇｌｅ。
「我對我的當事人有義務。」
六年過去了，情況可能已經變化，但當時保羅住在紐澤西州里奇伍德市，離露西現在所在的地方只有三十二公里。她望著房子那邊的電腦。
露西還在獨自啜飲。
露西示意西爾維婭坐下。西爾維婭倒在那張宜家沙發上。露西討厭宜家和他們那些只有圖解的家具使用指南，好像他們的家具都是國家安全局的工程師們設計的。她在西爾維婭身邊坐下，等著對方開口。
「你需要毛巾或者別的什麼嗎？」
「你告訴我這些，有什麼目的嗎？」
「我是匿名發送的。」
「因為如果你不等到下午就簽，我會讓我的人竭盡全力追究你和你的當事人。我會宣www.ｈetｕboｏｋ.ｃoｍ•ｃom稱我們從沒和霍勒斯．福利達成過什麼一致意見，我們一直致力於讓被告被判處最長時間的徒刑。」
「您記得我說我的日記是關於什麼的嗎？」
她打開門。西爾維婭跌倒進來，好像她一直靠在門上一樣。女孩子渾身濕透。露西急忙把空調開到高檔，她甚至想說西爾維婭在找死，但又覺得那聽上去像是母親說的話。她關上門。
西爾維婭笑了，但笑得很空洞：「我猜，從病態的角度看，那是事實。」
他頓了頓，然後說：「嘿，科普？」
「我沒事。」
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從她眼裡傾瀉出來。
「我對另外一方怎樣解釋？」
「這不重要。」
最後，那個可怕的夜晚總是會再次找上她。
她應該告訴保羅，是嗎？
「是的。」
時間已經不早了。她住在學校的教師宿舍裡。這地方不可救藥地讓人沮喪。大多數教授工作都很賣力，工作時間也很長，盡力攢錢，希望能從教師宿舍搬出去。露西現在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年。在她之前，一個叫阿曼達．西蒙的英國文學教師就是在這套房子裡度過了三十年的老處女生活的，五十八歲時被肺癌奪去了生命。但她殘留在菸味中的氣息還在。儘管露西把四壁的壁毯都刮掉了，還把整個房子重新油漆了一遍，仍然無法遮住菸燻的痕跡。這有點像是住在菸灰缸裡。
「我真的嚇壞了。」西爾維婭說。
「那您為什麼問我誰叫P？我從來沒把誰稱做P，我直截了當地說是……」下面的話好像卡在她喉嚨裡了。她閉上眼睛，耳語般地說：「……我父親。」
她打開她自己的微型ｉＰｏｄ立體聲音響，把播放曲目設定在她稱為「老歌」的播放清單上。每首歌不僅節奏緩慢，聽上去也讓人心碎。因此，她總是喝著伏特加，坐在這個令人沮喪的公寓裡，聞著一個死女人留下的氣味，聽著這些令人傷心失落崩潰的歌曲。著實令人同情。但有時，她只需要有這種感覺就夠了。至於會不會受到它的傷害倒無所謂。她只想要這種感覺。
「等到下午再簽那些協議。」我說。
「我知道。」
「我不知道，福利和*圖*書。也許在那些書面資料中隨便找個什麼漏洞，什麼都行。只要能拖到下午就行了。」
那個大得多的聲音立即讓那個小聲音閉嘴，否則會把它踢得屁滾尿流。
「沒什麼理由害怕。」露西說。
「我知道。很抱歉。」
西爾維婭站在房子中間，說：「我為下午的事道歉。」
西爾維婭好長時間沒說話。露西記得朗尼曾說過要幫她讓西爾維婭開口。但照理說，他應該等到明天早上才去找西爾維婭的。
「我寫的那些。我那天去過您辦公室。您還記得嗎？」
「您在說什麼啊？」
「而您說過會為它們保密。」
沒人回答。
「朗尼今晚找過你？」
「沒有。朗尼找我做什麼？」
露西喜歡喝伏特加。她看著窗外，聽到遠處有音樂聲。這是大學校園。總有人在放音樂。她看看錶。已經半夜了。
太晚了，怎麼會有訪客？
「哪位？」
「我已經寫出來了。我的意思是說，大部分都寫了。」
當然，保羅什麼也不會說。
「告訴她，是我要求推遲時間的。告訴她，這是為了她的最大利益。」
西爾維婭說：「對不起，這麼晚了。」
「記得。」
「我甚至向您撒了謊。」西爾維婭說。
露西彷彿仍然能看見那一切——他們的車，一輛破舊的奧斯莫比爾塞拉，從泥土路上開過來，慢慢停下，四道車門幾乎同時打開，一家人整齊劃一地同時鑽出來。就在那時，就在露西看到保羅的第一眼，他們的目光相遇的一剎那，砰，噼啪，轟隆，他們之間的愛情火花已經點燃。她能看出保羅的感受也一樣。生活中有這種極其珍貴的時刻——你感覺到那種震撼，非常奇妙，痛徹心扉，但你在感受，真正地感受。突然間，你眼前的各種色彩好像靚麗起來，你聽到的每一種聲音都變得更加清晰，你吃到的食物變得更加可口。從此之後，你永遠不會停止想念他，哪怕一分鐘。而且，你知道，真正知道，他對你的感受完全一樣。
「這對我的當事人的最大利益有什麼好處？」
保羅。
能聽出她在哭。露西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廚房裡，把杯中剩下的酒倒進水槽，把酒瓶放回櫥櫃。喝www.hetubook.com.com伏特加後嘴裡沒有酒味，至少不多，因此，露西不怎麼擔心。她飛快地照了一下鏡子。鏡子裡的人看上去糟糕透了，但她現在也沒多少辦法改變了。
我找到「科隆香水」律師的電話，把他從夢中吵醒。
此刻，約瑟夫．亞瑟正在唱《愛人和月亮》。他向心目中真正的愛人唱道：即使你並不真的存在，我也願意將你捏造出來。哇，多美妙啊。露西試圖想像出一個男人，一個值得她愛的男人，向她說這樣的話。這種想法讓她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又敲了一下。露西看看電腦右下角那個小時鐘。
她閉上眼睛，想把破碎的記憶拼湊起來。一切都不對勁。過去正在重現。在露西的整個成人生活中，她一直在逃離她父親營地上那些該死的樹林。她甚至橫穿美國，一直逃到加利福尼亞，然後又一路逃回來。她改變了名字和頭髮的顏色。但過去總是如影隨形。有時，伏特加和老歌能讓她得到一種舒心的錯覺，讓她誤以為已經在那個夜晚和今天之間製造出很大的距離，但死人總是把那個缺口重新填補起來。
「大多數人遇到這種情況，會立即把錢拿走。但我卻向她做了很多工作。坦率地說，盡早拿錢是她的最佳選擇。我們倆都知道這點。但她就是不聽，直到他們昨天用吉姆．詹姆斯那件事傷害她。之前，儘管她在法庭上那樣說，但她更感興趣的是讓他們進監獄，而不是得到經濟補償。她其實真的想得到公平。」
「如果我運氣好，能告倒他們，你就知道了。你口袋裡也會有更多的鈔票。」
露西打住話頭。換一種方式再試。
露西不知道該怎樣演下去才好：「是誰？」
「你接受這個工作不久。但我已經幹了二十七年。你會慢慢變得世俗。對，她著實讓我大吃一驚。」
「這不重要了。這麼說，你是自己跑到這裡來的？」
「她是個奇怪的孩子。我是說夏米克。」
「沒事，我還沒睡。」
「就像那樣。」露西大聲說道，又喝了一大口伏特加湯力。就像她反覆播放那些歌曲一樣，這也是為了追求一種感覺。一種情感。至於會讓她興奮還是沮喪，倒無所謂。但她現在的感覺ｈｅtｕｂoｏk•cｏｍ.ｃｏm與以前不再相同。關於伏特加湯力，艾爾頓．約翰用伯尼．托賓填的歌詞唱的是什麼？好像是喝一杯伏特加湯力，讓你再次振作起來。
可憐之至。
但現在西爾維婭謹慎起來了：「您今天為什麼到我房間去？」
露西捏起一隻拳頭，伸到空中：「走開，大聲音！」
露西想了一會兒：「你的第一次？」
她放下伏特加湯力。窗外下起雨來。她的電腦已經打開。對，她的螢幕保護圖案就是Ｗｉｎｄｏｗｓ。她沒有家人度假的照片，沒有孩子的幻燈片，甚至沒有那種老處女的日常必需品：寵物的照片。只有那個Ｗｉｎｄｏｗｓ的標誌從容不迫地移動著，好像螢幕在衝她吐舌頭。
「西爾維婭，告訴我，你究竟為什麼來這裡？」
可惜那對露西不起作用。不過，現在有什麼理由戒酒嗎？
「您怎麼發現那篇日記是我寫的？」西爾維婭問。
她腦子裡的那種小聲音在說：不要喝了。
她把自己的主頁打開，正要開始打字，就聽到門上傳來敲門聲。她停下手上的動作，等著。
「怎麼回事？」
再喝一大口。
西爾維婭擦擦鼻子，眼睛看向別處。她的頭髮還在滴水。
「不用。」
西爾維婭皺皺眉頭：「什麼？」
「你在日記中談到一個叫Ｐ的男孩。他是誰？」
「怎麼啦？」
「沒什麼。」
「怎麼這樣說？」
「西爾維婭．波特。」
「沒有，一點沒錯。我很高興你來這裡。」
我沒說什麼。
「您認為我應該怎麼做？」
「為什麼？」
「因為我想和你談談你的日記。」
午夜十二點十七分。
「你不能那樣做。」
「其實，我只是……」西爾維婭往四周看看，用雙臂緊緊抱住身體。
西爾維婭用手捂住臉，渾身顫抖著，壓抑的抽泣聲好像是從胸腔裡被擠壓出來的。她點了點頭。露西看著這個可憐的女孩，看著這個非常想討好老師的女孩子，又想像到那個父親的醜態。她把一隻手放到西爾維婭手上。然後，她坐近一些，用雙臂摟著女孩子。西爾維婭靠在她懷裡，大聲痛哭起來。露西緊緊抱著她，一面輕聲哄她，一面輕輕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