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他緊緊咬著嘴唇，好像要強迫它們一直閉上似的。
「因為他是病人。」
「艾拉，請聽我說。」
「我也激動。」露西說。
「我覺得他需要吃點鎮靜藥。」
他仍然捂住臉，雙肩都在搖動：「那些可憐的孩子。」
「聊聊。」
「你對他說了什麼？」
「他想知道什麼？」
康特魯西醫生把雙臂抱著胸前：「這由不得你。」
艾拉的嘴張開了，但什麼話也沒說。當他終於說話時，聲音很低：「你知道他想聊什麼。」
「問什麼，艾拉？他問你什麼？」
麗貝卡說：「艾拉，沒事了。」
「艾拉？」
康特魯西看著艾拉：「你想打鎮靜劑嗎，西爾弗斯坦先生？」
「艾拉？」
因為歌中所唱如實。這個世界是個如此可怕、讓人恐怖的地方。這顆行星那時幾乎已經走到盡頭。但它倖存下來了，有些人甚至會說它還繁榮起來。現在，世界好像仍然相當可怕。讓你不能相信它能躲過厄運。麥圭爾歌中的世界和現在的一樣恐怖，也許更恐怖。想想那之前二十年的狀況吧！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有納粹。相比之下，二十世紀六〇年代看上去一定和迪士尼樂園一般。但我們也走過ｍ.ｈetuｂoｏｋ.ｃoｍ.ｃｏm來了。
「你說他情緒激動。有什麼大不了的。情緒激動是生活的部分內容。我有時也情緒激動。你有時也情緒激動吧？他為什麼不能？」
「他沒事。這是私人談話。他情緒失控了。沒什麼。」
他不看她。護士麗貝卡把頭從門口伸進來。
「艾拉？」
「聊什麼？」
醫生——名牌上寫著她叫朱莉．康特魯西——清清嗓子：「他的情緒很激動。」
音響中正播放著巴里．麥圭爾的經典反戰歌曲「毀滅前夕」。儘管這歌聽起來令人難受，露西卻一直能從中找到安慰。歌中描述了世界末日的景象。他唱到了世界爆炸，約旦河中漂滿屍體，生恐核武器的起爆按鈕會被按下，還唱到了紅色支那和阿拉巴馬塞爾馬的仇恨（韻律生硬，但還湊合），唱到世界上的偽善和仇恨。在合唱部分，他幾乎嘲諷地問：聽歌的人怎麼可能天真到會認為毀滅前夕還沒到？
「我知道你不想。」
「他們不會再傷害你了。」
「我去叫醫生。」
今天，艾拉的鬍子修剪得很整齊，但頭髮仍然很亂，灰白中似乎透出一絲藍色。他兩隻手都在顫抖，露西不知hetubook.com.com道這是否是帕金森症的前兆。她知道，父親的晚年不會好過。但話又說回來，過去二十年裡，他也沒過多少好日子。
上帝啊，他曾是個多好的父親啊。她十分懷念當年那個男人。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向她轉過身來：「我在聽。」
「不，你沒有。」
「探視本上寫著，一個叫馬諾洛．聖地亞哥的男人來看過你，」她歪著腦袋說，「艾拉，你記得嗎？」
兩個護士走過去。艾拉伸出胳膊。針頭刺進去時，艾拉如夢如癡般笑了。這讓露西回想起童年。他曾無憂無慮地當著女兒的面吸大麻。她還記得他深深吸氣的樣子。臉上露出那種夢幻般的笑容。現在，她仍然不知道他當初為什麼需要那些東西。她記得，營地的事發生之後，他的吸毒量猛增。在她的童年時代，毒品是父親生活的一部分——「運動」的一部分。但現在，她不禁納悶。難道這和她自己的酗酒是一回事。是不是有某種上癮基因在起作用？或者，艾拉和露西一樣，也在用外在手段——吸毒、酗酒——逃避、麻醉自己，不敢面對現實？
「你父親是自願到這裡來的。他可以來去自如。沒m.hetubook.com.com有任何法院宣布過他是無行事能力的人。因此，這取決於他。」
露西舉起一隻手：「不用。」
露西回頭看看。房間裡沒有別人。「毀滅前夕」已經放完了。爸爸媽媽樂隊現在正在唱「所有樹葉都黃了」。
「他不停地問我。」
艾拉好像突然變成了一隻被困住的動物，眼睛飛快地來回閃動起來。
「艾拉？」
他點點頭。
我們似乎總處在毀滅前夕，好像總能躲過浩劫。也許，我們都可以在我們自己製造的毀滅中倖存下來。
「我不能再回那裡去。你明白嗎？我不能回那裡去。」
「我愛你，露西。」
「營地？」她說。
他正在對著一張在他們營地拍的舊照片微笑。那輛黃色的金龜車已經被營地裡年齡最大的女孩子們裝飾一新，她們在車上放滿了鮮花和和平標語。艾拉站在照片中央，雙臂抱在胸前。汽車四周圍滿了女孩子。人人都穿著短褲和Ｔ恤，笑容燦爛。露西記得那天。是個好日子，是那種你會珍藏在盒子裡，或者放在底層抽屜裡，在特別憂鬱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看看的好日子……
「我只能保護那麼多孩子。你明白嗎？」
艾拉又嗚咽一聲。
他盯著女wwｗ.heｔｕbｏok•cｏm.cｏm兒，重新哭起來：「露西，我沒說什麼。我能告訴他什麼？」他又抽泣起來。醫生看著露西。露西看著父親：「艾拉，沒事了。」
「怎麼啦，寶貝？」
他抑制不住地抽泣著。露西跪在他面前，感覺到眼淚也湧上了眼眶：「爸爸，請你看著我。」
他搖搖頭。
「艾拉，看看我。」
她不明白。她用手捧著父親的臉，想把他的頭抬起來。但他的尖叫聲差點讓她跌倒在地。她鬆開手。他站起來。椅子被打翻在地。他蜷縮在角落裡：「不……」
「我不想回那裡去。」他說。
他哭起來。
「不。」
「我是他女兒。」
「你把這叫清醒？」
他用手捂住臉：「請……」
「艾拉？」
「我也愛你。」
「抱歉！」
她為什麼能從歌中找到安慰呢？
「暫時不用，」露西說，「我們……請讓我們單獨待會兒。」
「我要和他單獨待一會兒。」
「請告訴我！」她說。
她搖搖頭。太天真，太盲目樂觀。她應該更理智些。
他的關心溢於言表。這是艾拉身上最大的真實魅力之一：真心實意地關心別人。他是個很棒的傾聽者。只要看到別人有痛苦，他便想找到辦法去減輕。人人都受到艾拉感染，和圖書每個營員，每位家長，每個朋友。但如果你是他的獨生女，他最愛的人，你會覺得他的關愛像最寒冷的冬天最溫暖的毛毯。
「我有責任。」
「我去拿藥。」護士說。
「他來幹什麼？」
「我辜負了每個人。」
「不！」
艾拉又大哭一聲。
露西正要讓她別去，但她已經走了。
麗貝卡護士回來了，後面跟著另外兩個女人。露西認出其中一個是醫生。另一個女人，露西猜是護士，手裡拿著注射器。
「艾拉？」他看上去嚇得要死。露西輕聲喊道：「爸爸？」
露西等著，直到父親變得好像最清醒的時候。她此刻正在父親房間裡，坐在父親對面。今天，艾拉沒聽那些舊唱片。房間裡有些唱片盒子，有盒唱片叫「甜蜜寶貝詹姆斯」，盒子上印著長頭髮的詹姆斯．泰勒；另一個盒子上是金龜車樂隊正在過艾比路；「發生什麼事了？」的盒子上，馬文．蓋伊圍著圍巾；大門樂隊的首張專集上，性感主唱吉姆．莫里森悶悶不樂。
「爸爸，沒事。我……」
「嗯，」他說，「記得。」
她們開始向他走去。露西擋著她們。「出去。」她說。
「他沒事。我需要他再清醒幾分鐘。」
「請什麼？」
「西爾弗斯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