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她把電話掛斷了。
「別那樣看著我。」
「你說的是懷孕問題？」
她的表情沒有緩和下來：「和蕾亞．辛格談得怎樣？」
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句話：「洛厄爾知道吉爾．佩雷斯一直活著嗎？」
我把思緒轉向露西。我想到了她一定正在經受的痛苦，看到親愛的父親把自己的腦袋打開花，卻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去找她，說點什麼，設法安慰她一下。
「但這仍然是他的案子。他是負責人。」
「那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卡拉的幸福對我很重要。她仍然是我甥女，仍然是我妹妹的女兒。」
「你妹妹懷過孕嗎？」
「不，你有。洛厄爾還在調查這個案子。這是他的寶貝案子。」
空氣停止流動。她臉上那種真情流露這次更明顯了。我死死盯著她。她沒躲閃，與我對視著。但最後，她先敗下陣來。
「我還是不明白。艾拉為什麼要殺吉爾？」
「對。」
「進來。」
「我已經和醫生談過了。他說你甚至可以不在這裡過夜。」
格倫達．佩雷斯說我妹妹活著從那些樹林中走出來了。
「沒有，我妹妹從未懷過孕。」
我坐在那裡，目瞪口呆。這個問題像一記左鉤拳般令我措手不及。她可能是故意這樣的。
「你確定？」
她通常叫我科普。我不喜歡聽她這樣叫我。「嗯？」
我想了想：「明白了。好的。你問吧。想問什麼都可以。」
「對，我知道你已經告訴過我的事。但你可以從我這個角度想想。我需要不按程序、不帶偏見地處理這個案子。如果你是我，你不會問這些問題嗎？」
「醫生……」
我重新坐起來，等著繆斯回來，同時試圖用疼痛的大腦把頭緒理清楚。我一步一步回憶起來。
「露西在哪裡？」
我愣愣地坐在那裡。我想接受聽到的話。但卻不能。聽說她懷孕是一回事。可能發生那樣的事。她可能做了流產什麼的——我不知道。但說她懷孕足月，還生過孩子，而現在她又死了，在所有這些事情發生之後。
我感覺到，一線希望——又是這個詞——從我胸中升起。
「女性，身高一米七二，埋在地下的時間可能在十五到三十年之間。」
「但那些日記裡還說你滿身血跡。這也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繆斯在胡說些什麼，我妹妹絕對不可能懷孕。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有一點我很清楚，繆斯顯然沒把她知道的情況都說出來。她的問題不是隨便提出來的。有時，為了破案，一個好的檢察官也需要這樣做。你需要假定某個荒謬的想法是成立的。但你還需要看看。看看它可能怎樣把案情結合起來。
但她已經走了。我只好躺回床上乾著急。
「和我們預料的差不多，」我簡單敘述了一下和蕾亞交談的情況，因為，我的確覺得現在這個時候
m.hetubook.com.com談蕾亞不合適，「但最大的消息是，吉爾．佩雷斯的姐姐去找我了。他告訴我說卡米爾還活著。」
「我會的。」
我以前見過洛倫，繆斯的這種表情。
「等等。你問過我卡米爾是否懷孕。你的意思是說，那具屍體……他們可以藉此判斷出她懷過孕？」
「你還記得我讓安德魯．貝雷特到營地去的事嗎？」
「保羅？」
繆斯走到我床邊。但她臉上的表情沒變。
「好，那就這樣演下去吧。嗯，我答應過格倫達．佩雷斯不會把她的家人牽涉進去。但你可以如實告訴洛厄爾。也許他會繼續讓你參與他的調查——一我對你比對那個鄉巴佬警長信任得多。關鍵是，格倫達．佩雷斯說我妹妹活著從那些樹林中走出來了。」
我還意識到，艾拉．西爾弗斯坦一直在說不想讓過去的事情重新曝光。他殺了吉爾．佩雷斯，還想殺我，因為他不想讓我們繼續調查。他可能猜到了，只要我認為妹妹還活著，就會一直查下去。他知道，如果我認為有機會讓卡米爾回家，不管結果怎樣，我都會去挖，去掘，去做任何必要的事情。他顯然不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當然。很樂意。等你把一切弄清楚之後，為什麼不到城裡來一趟，我帶你去吃牛排？」
「那太好了，謝謝。」
「是嗎？」她問。
「我現在假裝你不是我老板。」
「結果呢？」
他沒再說什麼，走了。約克坐到我床邊。
「繆斯，去查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又搖了搖頭。繆斯不說話了，等著我恢復鎮靜。我盡力理清思緒。盡力不去聽她說的話。我盡力分隔大腦，盡力回憶過去。然後，我想起了什麼。
「露西．戈爾德第二次去時，那天看到過吉爾的護士不當班。此外，那裡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說，西爾弗斯坦從來沒被認定過是無行事能力或者類似性質的人，他來去自由。」
我更用力地搖起頭來。不要現在告訴我。不要在發生了所有這些事情之後才告訴我。
我皺皺眉頭：「他還沒退休？」
「沒有。」
「也要找到。」
「繆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我試著整理思路：「那麼瑪戈．格林和道格．比林厄姆也是他殺的？」
她聲音中的友善立即消失了：「聽說你會沒事的。」
體溫計還在我嘴裡。護士量測了我的脈搏。一定比正常速度快。我想含著體溫計喊「繆斯」！
「我說……」
「你沒開玩笑吧？」
「對。」
從某種角度講，格倫達．佩雷斯顯然是正常人，艾拉．西爾弗斯坦卻一直是個瘋子。
電話兩頭短時沉默。
「我們處理過這樣的案子，女孩子出了這種事卻瞞著家人。你知道的。有個案子中，甚至女孩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直到產下嬰兒。還記得嗎？」
「沒有。」m.hetubook.com.com
「和我先前說的一樣，這是他的案子。未經他允許，我不能透露某些事情。」
「你妹妹死了……」
「科普，你必須拯救自己。你知道的。」
約克走了。我一個人躺在病房裡。可能還有比病房更令人沮喪的獨處地方，但我想不出來。我想到了我的簡，想到她是多麼勇敢，想到唯一讓她感到恐懼的事情是獨自躺在病房裡。因此，我總是整晚陪著她。我睡在一張椅子裡，是那種可以被鋪成地球上最不舒適的床的椅子。我這樣說不是為了博得喝采。那是簡的一個弱點。到醫院的第一天晚上，她緊緊攥著我的手，拼命想把聲音裡的絕望趕出去。她說：「請別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
「我把你的推論告訴他了。」
是我給了他撒謊的動機，是我促使他說我妹妹死了。
「我沒事，對吧？」
「洛厄爾說我是嫌疑犯？」
「繆斯，出什麼事了？」
我本想問她為何去找他，但我知道繆斯的作風。她自然要去接觸負責偵破那些謀殺案的警長。這也從某個方面解釋了她現在對我的態度。
我的世界轟地坍塌了。
「我今天和洛厄爾警長談過了。」
繆斯拉過一把椅子，放到床邊：「我們需要談談。」
因此，我沒把她一個人扔在病房裡。後來也沒有。直到很久之後，直到她回到家裡，她想死在家裡，因為她一想到要回到一個像我現在待的房間一樣的地方，她就……
「不僅僅是懷孕，」繆斯說，「她生過孩子。」
約克忍住沒笑。我本以為會挨罵。醫生甚至比律師更傲慢。但這位醫生沒罵我。他聳聳肩，說：「當然可以。你們談完之後，再讓護士叫我吧。」
我記得。
「我應該感謝你救了我的命。」我說。
艾拉．西爾弗斯坦說她死了。
「那你為什麼這樣問？」
我昏迷過去。
「我沒必要做任何事情。」
「你體側中彈，已經縫好了。你會沒事的。但可能會有些痛……」
我又回想起上次住院的情景。當時我十二歲，患了風濕熱。當時，那種病很少見，現在就更罕見了。我在醫院裡住了十天。我記得卡米爾常來醫院看我。有時，她會把她那些討厭的朋友帶來，因為她知道那些人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們經常玩拼字遊戲。男孩子們都喜歡卡米爾。她常常把他們幫她錄的磁帶帶到醫院去，比如斯蒂利．丹、超級流浪漢樂隊和杜比兄弟合唱團的歌。卡米爾告訴我哪些樂隊最棒，哪些樂隊不行，我把她的話當聖旨。
她在那些樹林裡被折磨得大聲尖叫了嗎？
「那好。」
懷孕？卡米爾可能懷過孕嗎？
「我還是不明白。吉爾．佩雷斯是艾拉殺的？」
「謝謝你，醫生。」
「那我們回頭再說這些行嗎？我真的需要先和這位警官聊聊。」
「我想保護露西。這你已和圖書經知道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對。」
「但我仍然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問？」
「嘿。」我說。
另一方面，格倫達．佩雷斯也想讓我停止調查。只要我繼續調查，她的家人就有真正的危險。她羅列的那些欺詐罪和其他罪名都會被暴露出來。因此，她也意識到了，讓我停止調查的最好方式，就是說服我相信，事情和二十年前沒什麼兩樣，韋恩．斯托本已經殺了我妹妹。說我妹妹死了對她有利。
我們握手。
洛倫．繆斯回到病房，並隨手關上房門。「我剛才和洛厄爾警長談過了。」她說。
繆斯看著我。這就是她的全部動作。她就那樣看著我。我看到她的眼睛濕潤了。然後，她向我點點頭。這是我見到過的最痛苦的點頭。
「他們是這樣說的。」
「你怎麼知道是艾拉？」我問。
有人敲門。
但話又說回來，可能她根本沒懷孕。
「出什麼事了？」
這是別人告訴我的。不過，我也有一些模糊的記憶。我記得艾拉向我倒來。他的後腦勺已經不見了。我記得聽到了露西的尖叫聲。我還記得自己抬起頭來，看到了藍天，看到白雲正從頭頂飄過。我估計是仰面躺在擔架上，正被抬往救護車。記憶到此為止。藍天沒有了，白雲不見了。
我打量著病房。看到約克在我身後。
我想起了艾拉臉上的神情，他要殺我的決心。約克也看到了——艾拉想打死我，後果已經註定。與其說是約克的槍，還不如說是露西的喊叫聲救了我的命。
我覺得不可能。我盡力回憶著。她開始穿寬鬆衣服了嗎？她懷了多久——幾個月？如果有什麼跡象，父親會注意到的，他是婦產科醫生。妹妹不可能瞞得過他。
「別沉著臉，」我說，「我沒事。」
「毫無疑問？」
麥克范登正在表演他的醫生獨白劇，沒想到我這麼快就插嘴。他皺皺眉頭：「怎麼啦？」
我以為是護士。但不是。是繆斯。我衝她笑笑。我以為她會還我一個笑臉。但她沒笑。相反，她的表情比任何時候都更沉重。
「但是，你對我毫無意義。」
「洛厄爾？十八年前他們逮捕韋恩．斯托本之後，那個鄉巴佬就沒再過問這個案子了。」
「一言為定。」
「可能。」
護士終於忙完了。我伸手拿起電話，撥通家裡的號碼，看看卡拉怎樣。聽到格蕾塔友善的聲音「你好」，我非常吃驚。
「科普蘭先生？」
現在輪到我了。我一個人躺在這裡，倒是不怎麼害怕。但我想到了這個問題，想到了生活是怎樣把我帶到現在這個地方的。危急的時候，誰會在這裡陪著我？我在醫院中醒來時，希望誰在我床邊？我首先想到的人是格蕾塔和鮑勃。去年，我切百吉餅時把手割破了，鮑勃開車送我上醫院，格蕾塔照料卡拉。他們是我的家人，我僅m•ｈｅtｕｂooｋ.ｃｏｍ.cｏm剩的家人。現在，他們也離我而去了。
希望。希望本來已經悄悄爬上我心頭。現在，我的心伸出魔爪，將它徹底粉碎了。我無法呼吸。我拼命搖頭，但繆斯卻還在點頭。
她站起來。她身後的房門打開了。一個護士走進來。她一句話也沒說，就把一個血壓計綁在我手臂上，開始給我里血壓。她還把一支體溫計塞到我嘴裡。
「當然，」我說，「貝雷特想測試一下他的新雷達探地機。結果呢？」
「嗯，繆斯，我現在濫用一下職權。你為什麼問我妹妹是否懷過孕？」她審視著我的臉，目光像黏糊糊的蟲子一樣從我臉上爬過。
「你知道是為什麼。你讀過那些日記。」
繆斯輕輕坐下，好像椅子可能被她壓垮似的。她還把雙手放在大腿上。這是很奇怪的現象。她平日急急忙忙，像個安非他命吃多了的西西里島人，你會生恐她被疾馳而過的汽車撞上。我從來沒看到過她這樣安靜。她雙目低垂。我心裡微微一顫。她正在盡最大努力做正確的事。她總是這樣。
繆斯說：「我馬上回來。」
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韋恩．斯托本對她做過什麼？他把她綁起來並恐嚇她了嗎，像對瑪戈．格林一樣？她掙扎過嗎？她像道格．比林厄姆一樣自衛過並受傷了嗎？他是把她活埋的嗎，像活埋印地安那州和維吉尼亞州的被害者一樣？卡米爾忍受了多少痛苦？她生命的最後時候有多麼可怕？
她抬起目光。我不喜歡看到的情景。
「我明白。」
「繆斯？」
我看著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我看到她的表情發生了一點變化。毫無疑問，她是好人，但我也不是壞人。人們常說，「真情流露」持續的時間還不到十分之一秒。但我看到了。她好像並沒對我說的消息感到吃驚。不過，這個消息仍然讓她內心震動了一下。
「他們在離發現其他兩具屍體的地方不遠處找到了遺骸。」她說。
我做了個鬼臉：「他們就沒想到告訴他女兒？」
「回答問題。」
「他沒必要這樣說。你也不會因為我問了這些問題就成為嫌疑犯。你對那天晚上的事情撒謊是……」
「狄龍正在向她詢問一些問題。」
「他們可能以某種方式聯手作案。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做的。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我的人是艾拉．西爾弗斯坦殺的。啊，還有一件事：艾拉打你那支槍和打死吉爾．佩雷斯的槍的口徑相同。我們正在進行彈道測試，但你知道結果會吻合。再加上那輛金龜車後座上的血跡，他和車子都曾出現在拋屍處附近的錄影帶……我的意思是說，這些證據已經具備超級殺傷力。不過，艾拉已經死了，你也知道，我們很難審判死人。至於艾拉．西爾弗斯坦二十年前做過或沒做過什麼事」——約克聳聳m.hetubook.com.com肩——「我也很想知道。但那是別人去解的謎。」
然後，我開始感覺安寧平靜。我想起了艾拉的話。
「毫無疑問。首先，我們在那輛金龜車的後座上發現了血跡。我猜，一定與吉爾．佩雷斯的相吻合。其次，那個康復中心的工作人員已經證實，謀殺案發生前一天，佩雷斯——登記時使用的是馬諾洛．聖地亞哥這個名字——來看過西爾弗斯坦。那裡的工作人員還證實，他們看到西爾弗斯坦第二天上午開著那輛車出去了。這是六個月以來他第一次開車出去。」
「我猜，和殺你的理由相同。你們倆都在調查二十年前那個營地發生的事。西爾弗斯坦先生不喜歡你們這樣做。」
「不管怎麼說，他們發現了他身上的汽車墊纖維。我們知道，那些纖維是一輛舊汽車上的。我們還找到一盤錄影監控帶，是發現屍體的地方附近的一個攝影鏡頭拍攝下來的。我們在錄影中看到了一輛黃色金龜車，登記車主就是西爾弗斯坦。因此，我們急忙趕過來了。」
「如果說有這麼個孩子……」
「我現在在這裡陪著卡拉，」格蕾塔毫無表情說，「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讓她今晚到我那邊去睡。」
「對，你應該。只不過，我認為救你的人不是我。」
我應該相信誰？
「我覺得，如果發生那樣的事，我應該知道。」
我搖搖頭。不。格倫達．佩雷斯說卡米爾從那些樹林中走出來了。艾拉不會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我猜猜，」我說，「他說我對那天晚上的事撒了謊。」
「實驗室的人在那個死者身上發現了相吻合的汽車墊纖維。」他的聲音低下去，「我們仍然沒能確認身分，但如果你想，我們可以叫他吉爾．佩雷斯。」
「如果需要，你會幫忙嗎？」
現在……新問題出來了：卡米爾是否活著從那些樹林中走出來了？
我眨眨眼，睜開眼睛。我躺在床上。在醫院病房裡。
但她沒這樣做。
約克等了一會兒，好像期待我把我妹妹的名字也加在那個名單上。我沒有。
「那韋恩．斯托本呢？」
答案：相信格倫達．佩雷斯。
「那你為什麼突然用這些卡米爾懷孕的問題來伏擊我。」她沒說話。
繆斯沒說是或不是：「事情很蹊蹺。你不這樣認為嗎？你正好在案發當晚擅離職守。」
我吃力地坐起來。腰上縫合的傷口疼得要命。
「是的，我讀過。你和女朋友溜出去幽會。然後，你又不想讓她陷入麻煩。」
這是她的準備投入戰鬥的表情，是她「我要把你這個龜孫子捉拿歸案」的表情，是她「你敢撒謊我會立即識破」的表情。我看到過她對殺人犯、強|奸犯、劫車行凶犯和黑幫分子露出這種表情。現在，她正用這種表情看著我。
答案：相信格倫達．佩雷斯。
「但是，」繆斯說，「艾拉．西爾弗斯坦又說她死了。」
「我是麥克范登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