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她把我妹妹藏起來。她從未告訴任何人——甚至沒……甚至沒告訴我。她在等待機會，等待勝訴後的賠償金。那就是她的計劃。賠償金一拿到……她就跑了。她帶上足夠的錢，跑去和我妹妹會合。」
一個護士打開門。
「因此，他也有點怪你。他認為這可能是讓你付出代價的好機會。」言之有理。與蕾亞．辛格告訴我的情況完全吻合。
她沒回答。
在這裡——在這樣的樹林中——是她最開心的時刻。
「什麼？」
護士忙完了：「你今天早上就出院。」
「可能是個好主意。」
「我還聽說他們在樹林裡找到骨頭了。」
「我不知道。」她又說了一遍。
她點點頭：「有時，我覺得吉爾已經死在那些樹林裡了。也許本來就該是那樣。那以後的時間，都是借來的。那天，那個警察打電話來時，我就已經知道。我好像一直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你明白嗎？吉爾的一部分永遠沒從那些樹林中逃出來。」
但奧尼爾在費城上學的時候，每個週末都會回家。最後，她甚至跑去競選驗屍官，在威爾克斯巴里當病理學者賺零用錢。她試圖建立自己的人生哲學，並得出一個結論：不能成為別人的追隨者。她曾聽到一個搖滾歌星——她想是埃里克．克萊普頓——接受採訪時說過這話。她也不是別人的追隨者。儘管這聽上去很荒謬，但她的確更喜歡獨處。她喜歡讀書看電影，但不發表任何評論。她不懂怎樣和男人打交道，無法理解他們的自負，不明白他們為何總在吹噓自己，更不理解他們的狂怒帶給別人的不安全感。
不管怎麼說，她找到了半塊舌骨。骨頭已經嚴重鈣化，甚至很脆。她繼續尋找，盡快篩著泥土。沒用多長時間。五分鐘之後，奧尼爾便找到了另一半舌骨。她把兩半骨頭舉起來。
「那就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吧。」
「沒說什麼認罪的話，卻清楚明白，他已經為他自己設定了那天晚上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而且你瞧，我們都已經知道。母親就是那樣。」
沒有回答。
「是。」
把一個十足的風騷|女子綁起來，讓她獨自在樹林裡待一會兒……這不會讓我吃驚。
「你們需要錢，需要照料他，也許還需要錢送格倫達．佩雷斯上像樣的學校。」我盯住她的眼睛，「你們什麼時候意識到可以利用起訴大撈一把的？」
「我們沒必要去找他，他已經找過你母親了。」
我想，她說出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睛一定睜大了一點。我幾乎可以看到那種情景，看到他們五個人在樹林裡，看到他們的臉上驚愕的表情。
「對。」
我脫口問出下一個問題：「她為什麼不把我帶去？」
「沒有，」她說，「我從沒見到過你妹妹。」
「吉爾非常喜歡她。可
ｈeｔuｂｏｏｋ.ｃｏｍ.com憐的孩子。我們住在艾榮頓市最破舊的街區。西爾弗斯坦先生舉辦了一個活動，工人們的孩子也可以去參加。我在洗衣房工作。你知道這些。」
塔拉．奧尼爾法醫晚上睡覺的時間極少超過五小時。她好像就不需要睡覺。清晨六點，第一縷陽光初現時，她已經回到樹林中。她愛這些樹林。實際上，她愛任何樹林。她曾到城裡去念大學本科和醫學院，是在費城的賓州大學。人們以為她喜歡城市。他們說，你是這麼可愛的一個女孩子，城市充滿生機，人這麼多，生活這麼熱鬧。
「那些有他們血跡的衣服是誰放到樹林裡去的？」
「那是……那是她的計劃，是的。」
我閉上眼睛。我彷彿又看見了，看見黑色的刀刃從年輕的肌膚上劃過，鮮血噴湧而出，生命力正在離開她的身體。我想了想。瑪戈．格林被屠殺的時候，我正在離她只有幾百米遠的地方和女朋友做|愛。這可能有些刺|激，一個男人正在做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遠處的另一個男人卻在享受他最美妙的時刻。但現在已經很難看出這一點了。
護士默不作聲地快速工作著。佩雷斯太太打量著病房，好像她剛進屋，剛剛注意到自己在什麼地方。我生怕她會馬上走掉。
「韋恩非常仔細地策劃好了一切。吉爾是這樣說的。他們會把瑪戈吸引到樹林裡去，搞一場惡作劇。你妹妹幫助引誘瑪戈。她騙瑪戈說一起去見幾個很酷的男孩。吉爾戴上面罩，一把抓住瑪戈，把她綁起來。本來惡作劇應該到此為止的。他們打算把她扔在那裡，過幾分鐘再回去。瑪戈或者已經自己掙脫，或者他們給她鬆綁。這很愚蠢，幼稚透頂。但這樣的事仍然可能發生。」
「埋葬現場。」她說。
「太好了。」
「對。」
我感覺心底升起一股涼氣。
「法醫，是你嗎？」
「我們最初沒那麼想。那是後來的事，比林厄姆的父親開始指責西爾弗斯坦沒把他兒子保護好。」
她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如果西爾弗斯坦先生把他們照看好，他們絕不會到那些樹林裡去。在這件事情上，他推脫不了責任。因此，對，我看到了機會。你母親也看到了。」
「她沒告訴我爸爸，是嗎？」
「你們知道什麼？」
「吉爾告訴你發生的事了嗎？」
「你說什麼？」
她點點頭。我開始明白了。
「當然，吉爾嚇壞了。你可以想像。你妹妹也嚇壞了。你必須從他們的角度看待這件事。他們當時都還那麼年輕，親眼看到瑪戈．格林被屠殺，自己也差點被殺。但最讓他們失魂落魄的是韋恩說過的話：『感謝你們的幫助。』你明白嗎？」
奧尼爾背著她的工具箱，但在那些公眾出錢購買的漂亮小hｅtｕｂooｋ•ｃｏm•cｏｍ發明中，她覺得最有用的是那個最簡單的東西：濾網。和她廚房裡的幾乎一模一樣。她把它拿出來，開始用它過濾泥土。
「好了。」我說。
「不是你父母。」她說。
「你們沒有去找韋恩．斯托本？」
韋恩說她是個騷|貨。
「一時間，誰也沒動。大家都站在那裡。韋恩笑著對他們說：『感謝你們的幫助。』」
她大叫起來，聲音在寂靜的樹林裡迴蕩。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證據就在眼前，就在她帶著橡膠手套的手掌中。
「吉爾改名換姓，」她繼續說，「四處周遊，過著普通人的生活。那天，那些私家偵探到我們家來，問了一些問題，他聽到了風聲，又把這看成了大撈一把的機會。你瞧，奇怪的是，他也指責你。」
「他悄悄煽動吉爾。他說吉爾不應該輕易放過瑪戈，而應該表現出大男人氣概，還說瑪戈正在嘲笑吉爾。『你不能讓她這樣譏笑你。』韋恩．斯托本鼓動吉爾。不久之後——我不知道有多久——吉爾同意了。」
「對不起，科普蘭先生。我需要給你測脈搏，量血壓。」
她向我擠出一個難得的笑容，走了。我等著佩雷斯太太繼續說。
「他說了些什麼？」
「天哪……」
「他們說西爾弗斯坦先生殺了我的吉爾。你認為這是真的嗎？」
「你也認識那個女孩子，那個叫瑪戈．格林的？」
「沒有。是他把衣服給我的。他在身上割了條口子，把襯衫按在傷口上。我讓他繼續躲起來，直到我們想出辦法為止。你母親和我想找到一個辦法挽回那件事造成的後果，想讓警方知道真相，但卻想不出任何辦法。許多天過去了。我知道警察是怎麼回事。即使他們真的相信我們，吉爾仍然是幫凶，卡米爾也是。」
「這將改變我們對這個案子的所有推測。」
「我在泥土中找到東西了。」塔拉．奧尼爾說。
「韋恩．斯托本拿出一把剃刀。」
「你便看到機會了。」
「吉爾的哥哥，我的愛德華多，正在服刑。吉爾也有過一次小前科——他和幾個朋友偷過一輛汽車。你家不富裕，我家也窮。繩子上會留下指紋。警察會奇怪，為什麼你妹妹會把瑪戈．格林騙到樹林裡去。韋恩已經把對他不利的證據都銷毀了。他有錢，人緣好，可以雇最好的律師。科普蘭先生，你是檢察官。你告訴我。如果吉爾和卡米爾站出來指證，誰會相信他們？」
「他經常到那些樹林裡去找我妹妹，」我說，「三個月前，他臨死時的最後一句話還是讓我繼續找妹妹。她就那麼恨他嗎，佩雷斯太太？」
「因為她恨他。」
我等著她說下去。一滴眼淚從佩雷斯太太眼裡流出來。她伸手從手提袋裡拿出一疊濕紙巾，輕輕擦著眼睛，拼和_圖_書命忍住眼淚。
「現在別打擾我。」我說。
「你的聲音很激動。」
「你看到過她嗎？」
我做了個鬼臉：「因此他們就把她的喉嚨割了？」
「噢，不……」
「你告訴佩雷斯先生了，對嗎？」
「你在哪裡？」
我感覺口渴。我向右邊看去。那個棕黃色塑膠水罐，就是醫院裡特有的、故意設計得讓裡面的水特難喝的那種水罐，立在我旁邊的床頭櫃上。我想伸手去拿，但我的手還沒舉起來，佩雷斯太太已經站起來。她把水倒進杯子裡，把杯子遞給我。
我想起索希叔叔說過的話，說她回俄羅斯去了。她們倆都在那裡嗎？她們現在就在那裡嗎？這說得通嗎？
「你那天晚上沒堅守崗位。」
我知道。
「我想應該明白。」
佩雷斯太太只是看著我。我想了想。為什麼？然後，我意識到了什麼：「如果他把我帶走，我父親絕不會停止尋找。他會讓索希叔叔和他的全部老克格勃朋友們去找我。他可能會讓我母親走，他可能也已經不愛她了。他以為我妹妹死了，因此也不會想到去母親那裡找她。但我母親知道，他永遠不會放我走。」
「怎麼啦？」
「對。」
「你那年夏天在營地。你認識我的吉爾。」
「他們只好躲起來。躲了一晚上。你母親和我擔心得要命。我丈夫當時在艾榮頓的家裡。你父親也在營地。但他和其他搜索隊一起出去了。那個電話打來的時候，你母親和我在一起。吉爾知道廚房後面那個公用電話的號碼。他在不同時間撥過三次那個號碼，但聽到是別人接電話就馬上掛斷。然後，他們失蹤一天多之後，他終於聽到拿起話筒的人是我。」
「我。我去見了吉爾。他當時還躲在樹林裡。」
護士回來了。
「然後呢？」
我的吉爾。這麼說，她現在不裝了。不再說謊，不再躲在女兒後面指手畫腳了。不用再作什麼假設了。
儘管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兩半骨頭仍然吻合得像拼圖一樣。
她站起來：「我就知道這些。」
「但她卻從未告訴我爸爸。」
「佩雷斯太太？」
這是件很費力的工作，不像她高中畢業後曾參加過的考古挖掘。她曾在南達科他州的惡地當過考古學徒。那地方也叫「大豬洞」，因為考古學家曾在那裡發現過一隻始祖獸，其實就是一頭古巨豬。她曾與豬和古犀牛化石朝夕相處。那是一段奇妙的經歷。
濾網的工作是找到牙齒和小骨頭。
「你有個殘疾兒子？」
「那他們怎麼辦？」
這個消息開始抽打起我來，像沉重的雨點般打在我身上。「她耐心等待著機會，是嗎？」
我皺皺眉頭，但可能我已經開始明白。卡米爾把瑪戈騙出去。吉爾將她綁起來和*圖*書……
「你看到我妹妹了嗎？」
她已經把椅子拉到我床邊。那個手提袋仍然放在她大腿上。她的兩隻膝蓋緊緊靠在一起，背挺得很直。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哭過。
我說認識。
「沒有。但瑪戈在營地一直很張揚。你還記得吧？」
「但後來，嚴重問題出現了。」佩雷斯太太說。
我愣愣地坐在那裡，回想起他們之間的那些打架、爭吵和痛苦：「那麼恨？」
我還以為她會抗議，但我聲音中的什麼東西一定起了作用。她收拾起東西出去了，還順手關上了房門。佩雷斯太太垂下目光，盯著手提袋，彷彿生怕有人會把它搶走。
我點點頭，讓她進來。我需要喘口氣。我能感覺到心臟在胸腔裡跳得咚咚響。但是，如果我不能鎮定下來，他們會永遠把我關在這裡。
「對。」
塔拉．奧尼爾臉上綻放出天使般的微笑。她盯著自己的作品看了一會兒，敬畏地搖搖頭。
「是。」
「不知道。」
我閉上眼睛：「因此，你們就讓他們躲了起來。」
佩雷斯太太沒回答。
她點點頭。
「其實，他們的惡作劇剛開始，瑪戈立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但她繼續玩下去。她讓吉爾把她捆起來。然後，她開始譏笑我的兒子。她取笑他，說他不懂怎樣應付真正的女人。就是女人最喜歡罵男人的那些話。不過，吉爾什麼也沒做。他能做什麼？但突然，韋恩．斯托本拿出剃刀。剛開始時，吉爾還以為那也是惡作劇的一部分，嚇唬嚇唬瑪戈。但韋恩絲毫沒有遲疑。他徑直走到瑪戈面前，一刀便割破了她的喉嚨，刀口從左耳一直拉到右耳。」
「不管怎麼說，吉爾愛上瑪戈．格林了。這也可以理解。他才十八歲。在他眼中，瑪戈就是雜誌上的模特兒。男人就是這樣，受欲望支配。我的吉爾也沒什麼不同。但她傷透了他的心。那也沒什麼奇怪。他應該痛苦幾個星期之後就去找別人的。他可能應該那樣做才對。」
「那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呢？」我問。
「對。」
「是。」
她以同樣的耐心在這塊埋葬地上工作著。這是大部分人都會覺得枯燥乏味的工作。但話又說回來，塔拉．奧尼爾本來就與眾不同。
她不說了。
她感覺脈搏跳動得更快，她曾期望找到這個東西。在進行固化Ｘ光鑑定之後，她就意識到有這種可能性。不過。要找到這塊骨頭……
「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說。
我沒說什麼。
她拿出手機。沒信號。她急忙往回走了大約一公里，直到手機上出現兩格信號。然後，她按下洛厄爾警長的號碼。鈴響第二聲時，他接起電話。
「恨一個男人是一回事，」我說，「但她就那麼恨我爸爸，恨到讓他認為自己的女兒死了的程度？」
「沒關係。」我對她說。
我沒說話和圖書。
她看著我。
「你不會放過此事吧。」她說。
我明白了一些其他事情。
「然後，韋恩舉起剃刀。吉爾說，他們可以看出韋恩非常欣賞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非常滿足地盯著瑪戈的屍體。現在，他已經有了嗜血的渴望。他向他們走過來。他們轉身就跑，是往不同方向跑的。韋恩開始追他們。吉爾跑了一公里又一公里。我不知道具體發生過什麼事。但我可以猜想。韋恩追上了道格．比林厄姆，把他殺了。但吉爾逃脫了，你妹妹也跑掉了。」
我的頭開始旋轉起來。我好不容易才讓它停止轉動，靜止足夠長的時間，以便讓我接受這個新的事實。「你的意思是說……」我頓了頓，「你的意思是說我父母都知道我妹妹還活著？」
「我妹妹懷過孕嗎？」
「為什麼？」
醫院中特有的尋呼聲把我吵醒了。我慢慢翻動身子，眨眨眼，睜開眼睛，看到佩雷斯太太正坐在我旁邊。
我知道他們可能那樣做。那時營地的人都喜歡惡作劇。我記得有次我們還把一個孩子的床搬到樹林裡去了。他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發現獨自一人睡在野外，嚇壞了。我們還經常用手電筒去照熟睡營員的眼睛，學火車叫，搖動他們的床，還大聲號叫：「從鐵軌上滾下去！」然後眼看著那孩子從床上一頭栽下來。我記得有兩個營員喜歡欺凌弱小，經常把其他男孩叫「同性戀者」。後來一天深夜，等他們睡熟之後，我們抬起其中一個，脫|光他的衣服，把他放到另一個男孩床上。早上，另一個男孩看到他們倆赤身裸體睡在同一張床上。從此之後，他們再不敢欺負別人了。
「我非常喜歡你媽媽。她是那麼聰明。我們經常聊天。什麼都聊，聊圖書，聊生活，聊我們生活中的不如意。娜塔莎是我們所說的那種『老靈魂人』，長得那麼漂亮，但漂亮的人又最脆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怎麼啦？」
「我聽說西爾弗斯坦先生的事了。」她說。
她沒說什麼。
「這樣行了嗎？」
「卡米爾。吉爾告訴你說她還活著。我母親告訴你說她還活著。但你親眼看到過她嗎？」
一小時後，奧尼爾找到了那塊小骨頭。
她重新坐下。
「佩雷斯太太，我在問你問題。」
「認識。」
「很多孩子都想殺殺她的傲氣，當然，我兒子也不例外。還有道格．比林厄姆。也許還有你妹妹。她也去了，但可能是道格說服她去的。這不重要。」
「我過去也以為自己知道。這麼多年了。但也許我從來就不知道真相。也許吉爾騙了我。」
是那塊舌骨。
「是的。」
「你想坐起來嗎？」她問。
「指責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答案。」
「他讓他們成了他的幫凶。」
「你告訴了我媽媽？」
我不想回答。
「韋恩．斯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