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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竹內兄的心情，我完全明白了。所以你要按捺住啊。岡村一定也是這麼想的，你千萬不要故意做傻事，成為岡村第二。那才是自殺的行為。」

「為什麼？」

「好了，開始吧。」中村站在門口向岩井說，他對自己的遲到毫無道歉的意思。

竹內一臉驚訝。他很意外要他出席這個會的不是西條，而是中村。

西條面向中村說。

會議室裡已經聚集了接到命令的成員。大概是因為主題的關係，大家都低著頭沉默不語，氣氛令人窒息。

西條向岩井回答後，也朝中村點頭致意。

「你別老是想跟中村董事作對，沒有用的。今天的事我會幫你跟中村董事說說好話，你別擔心。」

中村冷笑著，朝竹內的方向瞥了一眼，竹內不自覺地撇開目光。

東野後方坐著一位氣質不錯的女性部屬。小小的臉蛋配上小男生的短髮，清亮堅定的目光令人印象深刻。竹內心想：「長得好像黑木瞳。」在窒悶沉重的會議室裡，只有她的周圍散發出截然不同的明亮清新。她一定是公關部的吧。兩條修長的腿筆直並攏，在膝上專心地記著筆記。竹內想看看她的名牌，但因為有一段距離，看不清楚。

竹內哼地冷笑一聲，繼續說。

「什麼？太過分了……」

竹內往中村的方向靠近。

「竹內，別說那種衝動的話，誰知道會不會被人聽見！」

「百忙之中請各位前來，十分抱歉，今天我必須告訴大家一個悲哀的消息。本行人才能力開發室的岡村幸男，在今天早上八點三十分左右的JR新橋站，遭到電車撞擊死亡。就如各位所知，岡村先生原本是相當活躍的MOF員，他的經歷都已列印好放在您手邊。請各位參考。」

「西條，你聽我說，我從你那裡知道岡村的死訊之後，立刻就到中村常董那裡，不由分說地衝了進去。他對我說，岡村是裁員的犧牲者。」

「家人的照片啊……他一定很寶貝吧。」

「我們可以解散了嗎？」岩井問中村。

西條使勁拉住竹內，把他按回座位上。

「岡村在前述的事件發生之後，生活也變了調。於是在半年多前，就與家人分居了。太太和女兒現在都住在娘家。」

「等一下。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會散布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奇怪的謠言嗎？……這話太過分了吧？」

岩井緩緩說完，會議室瀰漫著一種奇妙而空洞的氣氛。所有人沉默地起身，魚貫走了出去。沒有人向竹內招呼一句。

「常董，請坐這裡。」岩井請他坐在身旁的位子，然後說：「開始吧。」

岩井出來打圓場說。在場其他人都不發一語，竹內回到位子，幾乎想把椅子踢飛。

「他還說，他還要製造第二、第三個岡村。」

「大家辛苦了，解散。」

「聽見就聽見，我好不甘心呀。」

西條的鼻子發出窸窣的聲音。自己的說明牽動了感情，連眼眶都開始紅了。

瀧川問。唐突的問題讓西條一時頓住，西條知道岡村的家裡出現裂痕的事。

中村露出困惑的表情望著竹內，彷彿是第一次看到孩子反抗，才發現孩子長大的父親。

「這……他家裡有些原因。」

不良債權的問題再怎麼處理也處理不完，宛如沙灘上的沙粒般無窮無盡，據說還有一百五十兆圓左右。再加上二〇〇二年四月，存款全額保障制度解禁，金融機構對存款者的挑選條件日益嚴格。

「單純的數字……」

竹內悄聲地催促西條開始，他想盡快聽到岡村的事。

西條也沒走，他帶著勸慰的語氣開口。

「……」

竹內的前方有一張影印文件，那是岡村人事紀錄的影本，上面記載著他入行以來的經歷，是一位菁英分子的輝煌紀錄，那裡面並陳著經營中樞的職位，但人才能力開發室的位置，卻像一個汙點般與他不搭調。岡村在電話裡哭訴的聲音又在竹內耳邊響起。

的確如中村所說，金融界進入大整編的時代。

公關部次長東野安雄問道。東野是昭和五十六年入行，結實的身材配上俊俏的臉龐，算是個帥哥。但是，與外貌相比，他的性格卻意外地有點神經質。

「我知道。那我走了。」

中村用尖銳的嗓音大聲說道。

「西條，你自己小心點。你這麼為銀行著想，但銀行並不會同樣為你著想。」

佐渡實接著回答。佐渡是昭和五十一年入行的人事部次長。周到機靈，能力又強，據說是中村手下的愛將。

「是的。」

「分居……那麼說他是一個人在東京生活嘍？」

和_圖_書「你到底怎麼回事……竹內。」

「常董也要來嗎？」

竹內自言自語。

竹內轉向西條，拳頭用力搥向桌子，沉沉的聲音在室內響起，西條苦著臉。

「有句俗話說『明天輪到我』。明天我就是岡村，不，西條，說不定是你。就算你獲得多高的讚譽，是岩井部長之後，下一屆總務部長的有力人選也沒用。只要中村插手進來，我們就要為銀行的利益犧牲，岡村或許是意外死亡。但是，把他逼到絕境，意外死亡的，是銀行啊。」

「你不懂為什麼不行嗎？那我就直說吧。你的輕舉妄動有可能導致危機。總之，這次的事件是意外身亡，不得散布不當流言。這是長官的要求。你們同期同事聚得越多，那些不實謠言越會蔓延。這是長官命令，不從者將會受到懲戒。聽懂了吧？不過，基於人情考慮，我特准你在喪禮中列席。」

「媒體策略是公關部，公關部的交際費就是這種時候用的。喪禮交給總務部，與遺屬商量後進行內部處理。金融當局交給企畫部，請轉告他們是意外身故，不必做進一步的報告。行內的秩序紀律，由人事部負責。」

「岡村，這樣下去真的沒事嗎？」

「是照片。車輪輾斷的手邊，掉了一張岡村與夫人、女兒三人笑得很燦爛的照片，想必是正看著照片想念家人吧……一個不小心照片飛出去，他為了去撿那張回憶的照片才……」

「對不起，因為我跟他很少來往。……」

「開會的時間到了吧？」

西條起身，露出少許不耐的神情。

瀧川誠治突然冒出這句話。檢查部負責處理災禍事件，他比竹內大兩屆，是四十八年組的。

中村點點頭。

「常董剛才來電說，請竹內加入成員中。你和中村董事很熟嗎？還是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中村向西條尋求確實的答覆。聽到那句話，竹內放開手，看到中村無表情的臉。

「哎，你別這麼說。畢竟今天是中村董事讓你來的。如果不把關係搞好，以後可有苦頭吃。」

竹內沒有離席，沒站起來是對的，他心情太激動，需要花點時間鎮定下來。就算岡村的死令他失去理智，但在正式會議上與常董衝突才是令他腿軟的主因。

竹內對著西條的背影說。西條霎時停住腳步，和-圖-書肩膀緊繃起來，但最後還是沒轉身。

「你不知道嗎？我告訴你。」

西條默默不語。

中村說到這裡，頓了一下。

「你們同在檢查部，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中村突然以嚴厲的口吻指責道。

「因此，我給各位出席者的指示就是，為求萬全起見，本案以不對外公布的方式處理，避免引起媒體騷動。行內流傳著人才能力開發室將行員當成廢人，或是岡村是裁員犧牲者的不實謠言。今後，只要有人散布這種批判長官的謠言，將送懲戒處分，大家可以接受吧。」

「一般的流程是做完喪禮的準備就可以，但由於岡村曾在大藏省賄賂事件中，受到簡式起訴，因此中村常董提議也應包含面對媒體等的對策。今天的會議便是希望能聽聽各位的意見。」

周圍的出席者無不嚥下一口口水。雖然事出突然，但他們無法相信竹內會對中村做出抗議的舉動，紛紛露出宛如面對外星生物的困擾表情。攏川的視線在竹內和中村間移動，一臉坐立難安的樣子。東野則是木然地抱著手臂，望著天花板發呆。

「謝謝你的忠告，不過我做出這種事，反正會被送進人才能力開發室。只是我要幫岡村報仇。」竹內直視西條的眼睛，緊咬著嘴唇。

「是的。警方認定是意外事故。」西條回答。

政府視此情況，力促所有的金融行庫進行整編計畫。銀行經營者知道政府的意向後，到處奔走尋找合作對象，簡直就像運動會裡的借東西競走。每個人都使出渾身解數，希望實現政府的期望，早點到達安全地帶。而大榮銀行也不例外。

「西條，你被利用完了就會被丟掉的，像岡村那樣……」

「每個人的責任分擔呢……」岩井窺看中村的臉色，戰戰兢兢地說。

坐在岩井身邊的是西條。西條一看到竹內，便指指自己旁邊的位子，竹內走過去坐下。

所有人都在中村威嚴的聲音下低頭。

「岡村先生跟家人分居了，所以隨身帶著家人的照片。」西條說。

「同期的同事突然死了，而且到底是意外還是自殺，現在都還不明白。但明白的是岡村為了大榮銀行全心全意地奉獻，最後筋疲力竭而戰死。大家不為他的戰死哀悼，反而慶幸他是意外去世，又擔心出現什麼奇怪的謠言wｗｗ.hｅｔuｂoｏk.coｍ.ｃoｍ，這算是什麼樣的會議？！這不是對岡村之死的褻瀆嗎？」

中村的視線掃過每個出席人員，似要以威勢壓制全場。大家都在他的氣勢之下垂下眼睛。

「雖然營業審查部不需要出席這個會議，但中村常董叫你過來。看起來好像不太合理，不過是他指定的。」西條說。

「我沒有要你幫我說好話。」

「如各位所知，岡村君是個精明能幹的MOF員，但也成了刑事被告。這種話題人物意外身亡，令人擔心會在行內行外引起議論。現在銀行業界都進入大整編的時代，大型銀行相繼統合或合併，不良債權的問題層出不窮。銀行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世人的矚目，這時候最忌諱奇怪的流言。本行現在也要面對這個重大時刻。」

繼平成十年（一九九八）三月的一兆八千多億圓，十一年政府又以七兆七千億圓的公有資金挹注金融機構。這樣一來，日本的大型金融機構雖然鬆一口氣，但幾乎等於被收歸國有。金融機構引為規範的經營健全化計劃，就相當於公有資金的返還計劃，舉手投足都受到政府的管理。

西條回答。就在這時，門打開了。全體的目光都集中在門上，一個穿著深藍色西裝的削瘦身子站在門口，中村一手撫著尖細的下巴，皺著眉頭注視著全場。會議室的空氣霎時緊繃地凝結起來，這個人只要出現就能給四周帶來緊張。

「別說得你好像很懂。這是同期同事應該說的話嗎？」

「喪禮時不准召集同期同事。一切由總務部統籌處理。」

「這場會議叫我來，是為了牽制我，你猜中村當時是怎麼說的？」

「為什麼！」

「西條君，請你再把死亡的狀況說詳細一點，他不是自殺吧？」

「沒有，一般而已。」

西條說。瀧川發現自己的問題太失禮，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還好不是自殺，只是單純的意外事故吧。」

隔壁的西條拉拉他的西裝袖口。

中村用乾澀的聲音問道。

「有人說這種話嗎？」岩井吃驚地問。

竹內不假思索地站起來叫道。

「這世上本來就什麼人都有，而且言論自由，別人愛怎麼說我們也沒辦法。好了，會議應該進入主題了吧？」

「他說，『你們都是成本，少一個人，大榮就多活一個人份的壽命』。對那個混帳和圖書來說，我們不是人，只是單純的人事成本，是數字。」

中村的目光轉向竹內。「對了，竹內君。聽說你和過世的岡村君交情最好，今天的會議原本沒預備叫營業審查部參加，但因為聽說你在同期中特別熱心，所以才叫你過來。」

「他想去撿的是什麼東西……」

「我沒事。有問題的是你們。今天來開會，大家一句悼念岡村的話都沒有，只顧著說意外什麼的，銀行只曉得為自己想！岡村卻為這種銀行死了，他死得太不值了，太無辜了呀。這跟被害死有什麼不同？」竹內握緊了拳頭。

「我也不甘心。但是岡村已經死了。之後，我們得優先考慮還活著的人，這就是組織呀。」

「竹內兄，好了好了，你冷靜一點。」

「這一點並不清楚，但警察綜合幾位目擊者的說詞，似乎是意外事件。岡村站在月台上等電車的時候，很專注地看著手上的一張紙。那張紙不小心掉在地上，他要去撿的時候，重心不穩而掉進軌道……。不幸的是這時電車入站，幾乎是眨眼間的事。」

他終於決定與靡爛的生活劃清界線，正打算到妻子娘家修補和家人的關係，重新出發。他是想重新面對人生。一定是這樣。

「中村常董還沒到。」西條看了看手錶說。

「是。」

瀧川抓著頭苦笑起來。那笑容與這場景的氣氛極不相稱。

「因為行內有人在起鬨，說岡村是被人害死的。……我本還有點擔心，結果只是讓人虛驚一場的意外事故嘛。真是的！」

主席的座位上是董事總務部長岩井隆。據說他雖然沒有什麼顯赫的成績，但因為人脈關係好，而升到董事的位子。這時，他不斷用手帕擦去額頭上的汗。

他不假思索想伸手去抓被風吹走的照片，家人開心大笑的照片，是他的寶貝。他伸長了手，但照片還是飛了出去。好不容易搆到了。孩子、妻子都在手中笑著，岡村也對著他們笑。但突然，身體的重心一偏，不覺四腳懸空，剎那間轟聲大作，聲勢凌厲的巨型鐵塊衝過來，他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視野已被那鐵塊埋葬了，車輪聲劃破空氣，發出尖叫。

竹內想起岡村在酒精驅使下打電話哭訴的那天晚上，工作沒有前途，又從菁英地位跌落，天天沉溺在酒精和埋怨中……。

竹內用雙手摀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