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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牙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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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初試鋒芒

七 初試鋒芒

灰仔重新得到母親的愛撫。她找到牠的歡欣,比她被牠找到的歡欣還要大。她用鼻子哄牠,安慰牠,舔牠被狑鼬咬傷的傷口。接著,母子倆將那吸血的傢伙分而食之,就回到洞裡睡覺。
牠並非如此「像人似的」進行推理,而只是將食物分成有害、無害兩種,之後就避開有害的事,避免受到限制;睡醒時也非常安靜,極力控制著嗓子發癢,拼命要叫的咆哮。
恐懼!這是「荒原」的遺產,任何獸類都無處迴避,也不能換湯吃。
如果不是母狼飛躍灌木叢飛奔而來,灰仔就要死掉了,牠的故事就到此結束了。狑鼬放了狼仔,去咬母狼的喉嚨,沒有咬著,但是咬住了下巴,母狼像揮鞭子一樣,將頭一甩就擺脫了狑鼬,將她高高拋向空中。當她還在空中時,母狼用嘴咬住了那瘦小的黃身體。於是,在合攏的牙齒間,狑鼬嘗到了死亡的滋味。
由於可怕的未知,牠的內心重又湧起一陣巨大的恐怖。牠伏在洞邊,盯著外面的世界,怕得要命,因為那既是未知的,又充滿了敵意。由於稚氣和驚恐,牠背上的毛筆直的豎起,軟弱的扭動嘴唇,企圖發出一聲凶猛的吼叫,來向外面廣大的整個世界示威、挑戰和恫嚇。
這種情形,與未知隱藏在附近,在無聲的恐懼中凍結似的匍匐著的時候不同。現在,未知緊緊抓住了牠,牠不知道未知會造成多大程度的傷痛,就哇哇哭叫不停。
現在,可怕的未知放掉了牠,牠忘了未知有任何可怕之處。牠只是好奇周圍的一切事情,牠觀察身體下面的草,附近不遠處的蔓越橘,豎在樹林中一塊空地上的一株松樹的枯幹。一隻松鼠繞著枯乾的根直向牠跑了過來,牠大吃一驚,畏懼的伏下身來叫了一聲。但松鼠也同樣怕得要死命,爬上樹去,站在安全的地方惡狠狠的對罵。
過了很長時間,狼仔才走出隱蔽處。牠學習到了很多知識,活的東西是食物,非常好吃;但如果牠們相當大,就會傷害自己,最好的情形,是吃像小雞那樣小的活東西,放棄母松雞一類的大的活東西。
牠嘰哩哇啦亂叫著向後跌倒時,母狑鼬會同小狑鼬一起消失在叢林裡了。她的牙齒留在牠脖子上的傷口讓牠疼痛。但受傷更為嚴重的是牠的感情。牠坐在地上軟弱的哭叫。這個母狑鼬,這樣小,竟然這麼野蠻!
終於有一天,生命的洪水沖走了恐懼與服從。灰仔大步爬到了入口的地方,這面牆在牠接近的時候彷彿後退了,它不同於牠曾經接觸過的其他面牆,牠伸向前面試探的柔軟的高鼻子並沒有碰到堅硬的表面。這面牆的材料似乎m•hetubook•com.com和光明同樣柔順,可以穿越而暢行無阻。
河水不大,但河水有二十呎寬。牠游到中流,被河水沖向下游。一條細小的湍流捲住了牠,平靜的河水突然變成一片怒濤,這裡,根本無法游泳,牠時而在浪頭下面,時而又在浪頭上面,隨著急速的水流,被沖得團團打轉,上下翻滾,有時被水沖的重重地碰在岩石上,每撞一次,就哭叫一聲。全部的過程,簡直是由一連串的哭喊組成,這些哭喊聲標誌著牠碰撞石塊的數目。
牠坐起來環顧四周,彷彿是第一個踏上火星的人類,然而,第一個到達火星的人的心理體驗還不如牠。牠沒有任何種類的預示,沒有任何知識準備,一下子成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裡的探險者。
沉默無益。更何況,使牠篩糠般渾身顫抖的不是害怕,而是恐懼。
作為初出茅廬者,牠的運氣好極了!生為食肉獸,就瞎貓撞上了死耗子,牠無意中碰到了極巧妙的隱藏著的松雞窩,掉了進去。牠本是嘗試著走在一棵倒了的松樹樹幹上,然而,牠的體重壓垮了腐朽的樹皮。牠絕望的叫一聲就倒栽下圓圓的斜坡,撞穿了一小簇灌木叢的枝葉,停止的時候,竟然落在七隻小松雞中間。
牠靠在灌木叢邊臥下來休息,舌頭拖在嘴外,胸部一起一伏的喘氣,鼻子仍然疼得使牠哭叫不止。牠臥在那裡,然後,覺得像要大難臨頭似的,這未知及其全部的恐怖衝牠而來。牠剛出於本能的鑽進灌木的遮蔽之下一陣風就吹到了牠的身上。一個長著翅膀的東西,悄無聲息的不祥地掠了過去——一隻鷹從天上衝下來,差一點兒抓了牠去。
灰仔衝破了世界的壁壘。未知鬆了手。牠並沒有受到傷害。
然而,別的力量也在灰仔的內部發生作用,其中最為強有力的是生長。生長就是生命。本能和法則要求牠服從,而生長要求牠反抗:母親和恐懼強迫牠遠離那堵白牆,生命卻註定了永遠要接近光。生命之潮——隨著吞食的每一口肉,吸入的每一口氣而增長的生命的潮水,在牠的體內洶湧膨脹,無法遏制。
灰仔的背上的毛悄悄的豎了起來。牠如何一聽到那陌生的聲音就豎毛呢?這並非出於牠的任何知識,而是內心恐懼的表現。那聲音對於牠的經歷來說,是不可理解的。然而,與恐懼共生的還有另一種本能——隱蔽。狼仔雖然極為害怕,但牠躺著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彷彿凍結或石化了似的,完全死去了一般。母親回來時,嗅到了狼獾蹤跡留下的氣味,咆哮著跳進洞裡,用過分的摯愛和熱情舔牠,哄www.hetubook.com.com牠。狼仔感到,自己總算逃過一場劫難了。
過了些時候,松雞停止了掙扎。牠們躺在地上,面面相覷。牠仍然咬住她的翅膀,試圖發出凶猛的咆哮進行威脅。她啄牠的鼻子。這比先前所受的打擊更為痛苦,牠退縮一步,但仍然咬住不放。她啄個不止,牠從退後變成哀哭,想躲避開,淡忘了牠咬住她將她拖在後面這個事實。
牠過去認為包圍著自己的牆,忽然之間,從牠的面前跳開了,退到了無邊無際的地方。光線亮得令人痛苦,照得牠眼花繚亂。適應光明和距離增大了的對象。牆先是跳到了牠的視野之外。現在牠又看見了它,但它已經非常遙遠,外觀也變了,由河邊列隊的樹木,樹木之上高聳的群山和藍天組成的斑駁陸離的圖畫。
灰仔壯了膽。儘管隨後碰到的一隻啄木鳥又讓牠吃了一驚,牠卻充滿信心前進著,以致一隻加拿大樫鳥莽撞的跳到牠面前時,牠竟然開玩笑似的伸出爪子打牠,結果鼻尖上挨了一啄,疼得牠臥下來哇哇大叫,那鳥則被牠的叫聲嚇得落荒而逃。
灰仔一直居住在平坦的地上,不知道什麼是跌落,從未嘗過跌跤造成的痛苦。牠的後腿站在洞邊,前腿勇敢的向空中抬了起來,頭向下,身體倒栽了下去。土地重重的撞了一下牠的鼻子,牠疼得叫喚不止。之後,牠沿著斜坡一直滾了下去,滾了又滾。
牠仍在哭的時候,母狑鼬又出現了。現在,她的孩子非常安全,她並不向牠衝擊,而是謹慎的接近牠,狼在充分看到了她像蛇一樣的瘦削的軀體,她昂起的頭也像蛇。她尖銳的威脅聲令牠毛髮聳立,牠咆哮著發出警告。但她越來越近,那一跳比牠尚不老練的視覺還要快。霎那間,那瘦削的黃身體閃出了牠的視野外,而到了牠的喉嚨上,尖利的牙齒刺進了牠的毛髮、肉體裡。
母親開始出去獵食了,灰仔清清楚楚的明白:洞口是禁止接近的,這不僅因為母親曾多次用鼻子和爪牙警示牠,更因為牠內心裡的恐懼在發展。在短暫的穴居生活中,還從未遇到過任何可怕的事,然而恐懼卻存在於牠心理深處,那是遠古的祖先通過千千萬萬個生命遺傳給牠,牠直接從父母身上繼承的遺產,牠們也是由於過去的狼代代相傳而繼承到的。
然而,斜坡越往下越平坦,腳下遍地是草。灰仔的滾動漸漸慢了下來,最終停止的時候,牠最後痛苦的叫了一聲,繼之以一陣長時間的哭泣。好像生來已化妝過千百次一樣,自然而然的,牠舔掉了身體上的乾泥巴。
牠恐懼到了極點。恐怖最終征服了牠,粗暴和圖書的抓住牠,給牠造成可怕的傷害。現在,成長被恐怖擊潰了,像任何一隻受驚嚇的獸仔一樣,牠哇哇哭叫起來。
味道好極了!這是食物,和母親餵牠的一樣,但這是活生生的咬在口中的,因此味道也就更好。因此,牠吃了那隻松雞,直到吃完那一窩才住嘴,隨後,像母親一樣舔舔嘴,爬出灌木叢。
牠想從牠面前後退。牠用爪子打了牠一個翻滾,牠發出一種奇怪的軋軋聲,黃光重新出現在狼仔眼前。牠再次聽到示威聲,同時,脖子上遭到嚴重一擊,母狑鼬的尖牙扎進了牠的肉裡。
牠太幸福了。而且忙碌的竟然感覺不到幸福了。這種激動興奮,對於現在的牠不僅新奇,而且變得空前強烈。牠咬住那隻翅膀不放,透過緊咬的牙縫咆哮。
一陣雨點似的啄過,牠的鼻子吃盡了苦頭,牠內部的戰鬥的熱血退潮了,牠就放棄了獵物,掉過尾巴慌忙逃到空地的對面,狼狽而去。
牠從傾斜的河岸走到水邊。牠從未見過水,表面平坦,沒有凹凸不平的地方,看上去很好走。於是,牠勇敢的踩了上去,立刻驚慌的叫喊著跌進了未知的懷裡。
牠穿越堅固的物體爬了過去,光線越發明亮,令人頭暈眼花,莫名其妙。恐懼命令牠退回去,但生長驅趕牠向前進。猛然間,牠發現身在洞口了。
這一天,牠註定了還有一次冒險。牠想起了世界上還有母親的存在,頓然感到需要母親勝過世上的一切。牠的身體由於歷險而疲憊不堪,牠的頭腦同樣也特別疲倦。有生以來,還從來沒像這一天這般辛苦勞作過。牠想睡覺,於是動身尋找自己的洞穴和母親,牠覺得心中有一種不可阻擋的難耐的寂寞和孤獨。
一陣羽翼旋風般憤怒的拍擊,打得牠頭昏眼花。牠用爪子捧住腦袋,哀號不已。母松雞憤怒若狂,打擊越加激烈。牠也發了怒,站起來,吼著,伸出爪子去打。
一次,清醒的躺著的時候,白牆裡發出一個陌生的聲音。一隻狼獾站在外面,一面為自己的大膽發抖,一面仔細嗅洞中的氣息。狼仔並不知道,只聽到陌生的吸鼻子聲,那是未曾經牠分類的一種東西,也是可怕的和未知的——未知是恐懼的主要原因之一。
牠浮出水面。新鮮的空氣就進入張著的口中。牠不再下沉,就伸開腿開始游泳,好像牠早有游泳的習慣,較近的河岸和牠只有一碼的距離,但牠背對著它,看到的是河的對岸,於是游了過去。
牠在灌木叢間爬行,突然聽到一個尖利的示威聲。黃光閃過牠的眼前。一隻狑鼬敏捷的跳走了。牠是一個小東西,牠不怕。接著,牠又看見一個極https://m.hetubook•com.com小的活東西在腳下,只有幾吋長,是一隻像牠一樣不服訓誡出來冒險的小狑鼬。
然而,吃一塹,長一智。牠走得越久就走得越好。牠正在適應環境,在學習算計自己的肌肉運動,了解自己體力的極限,估量物體與物體之間與自己之間的距離。
急流的下游,又是一個河灘,牠被漩渦捲住,輕輕的送上了河灘,送上了一張滿是砂礫的床鋪。牠欣喜若狂,手忙腳亂的爬著離開了水,躺下來。關於世界,牠又增長了見識,水不活,但它流動;它看上去像土地一樣堅實可靠,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因此,物體並不像它們呈現出來的那樣。狼仔對未知的恐懼是遺傳下來的不信任,現在更有經驗加以鞏固了。從此以後,牠要永遠不信任事物的外表,除非弄清楚了它的實質。
這就是生活。儘管牠並不知道,牠正在實現自己活在世上的價值、意義,正在做與生俱來就應該做的事情——穫取食物並戰鬥著去屠殺。牠在證明自己生存的合理性。
然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牠津津有味的望著,忘了吼叫,也忘了害怕。這時候,成長由於好奇而產生了,另外恐懼則被成長擊潰了。牠開始觀察附近的東西:一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空曠的河面,斜坡角下被風摧殘的松樹,斜坡向牠伸延過來一直到牠臥伏的洞下面兩呎的地方。
灰仔在學習,蒙昧無知的頭腦已作了一種不自覺的分類:活的東西、不活的東西。不活的東西總是停止在一個地方;活的東西動來動去,難以預料它們會做出什麼事,牠必須注意活的東西,對因它們而發生的意外的事有所防備。
牠開始想咆哮著戰鬥,但牠太小,而且是第一天闖世界,牠的怒吼變成了哭喊,戰鬥也變成了為逃跑進行的掙扎。狑鼬卻絕不放鬆,緊緊地咬住牠,拼命將牙刺進去,咬牠的流湧著鮮血的大血管。狑鼬是一個吸血鬼者,她向來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從活生生的喉嚨裡吸血。
在灰仔的眼中,那面牆是一種有彈性的物體。於是牠就走進曾經認為是牆的地方,全身沉浸在構成這面牆的材料裡。
牠臥在灌木叢中,驚魂稍定,畏畏縮縮的向外面窺視時,空地另一面的松雞卻拍打著翅膀從被踐踏的窩裡跳了出來,剛才的傷痛使她沒有注意到從天而降的災難,不過,狼仔看到了,而且由此得到一條告誡,一個教訓。老鷹急速向下俯衝,身體掠過地面,有力的爪子就掠住了松雞,帶著驚慟交加、叫個不停的松雞重新沖天而上。
不過,牠有些野心勃勃,心裡想再和母松雞打鬥一番。可惜,老鷹把牠抓走和*圖*書了。也許,別處還有母松雞。
所以,雖然毫不知道什麼東西構成了恐懼,但灰仔接受了恐懼。也許,牠是將它作為生命的種種限制之一接受了下來,因為牠已經知道有諸如此類的種種限制。牠知道飢餓,在不能免於飢餓時感覺到限制。堅硬的洞壁的障礙、母親鼻子劇烈的推搡和爪子的打擊,幾次饑荒造成的飢餓,都使牠認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自由,法則限制和制約著生命,服從法則,就可以逃避傷害,獲得幸福。
冰冷!牠倒吸一口氣,然而,進入肺部的不是常常隨著呼吸進去的空氣,而是水,那種窒息,彷彿瀕臨死亡時的痛苦。這,對於牠,就是死亡。牠對死亡並沒有自覺的知識,但牠具有直覺死亡的本能,像「荒原」上的每一隻動物一樣,它對於牠來說,比任何其他的傷害都還要厲害。它是「未知」的本質,是「未知」的恐怖之和,是可能遇到的一種不可思議的最大的災難。牠對於這些一無所知,卻害怕與此有關的一切。
生命再也做不出比這更偉大的事了,因為生命不遺餘力去做它該作的事,它就登峰造極了。
母松雞用自由的翅膀雨點似的打擊牠,牠用小牙齒咬住一隻翅膀,頑強的拉扯。這是第一仗,牠非常得意,早將未知忘得乾乾淨淨,無所畏懼。牠在戰鬥,在咬一個打擊牠的活東西,而且,這個活的東西是食物。牠殺氣頓起。牠剛毀滅幾個小的活東西,現在則要毀滅一個大的活東西。
牠嚇了牠們一跳,牠們嘩然,以後牠看見牠們非常小,膽子就大了。牠們動彈起來。牠用爪子碰碰一隻,牠就動得更快了。牠感到快樂。牠嗅一嗅,用嘴叼起來。牠掙扎著。牠的舌頭癢了,同時感到很餓,就咬緊牙齒,脆弱的骨頭粉碎了,熱血衝進牠的口中。
牠將松雞拖出了灌木叢,她掉過來想將牠拖入灌木叢遮蔽處時,牠卻把她拖到了空地裡。她不停的大喊大叫,用翅膀拍擊,羽毛下雪般紛紛飛揚。牠發作起來的那股勁真是驚人。種族遺傳下來的全部戰鬥的血液,都在牠體內洶湧著沸騰起來。
牠不知道,就體重身材而言,在「荒原」上,狑鼬是一切屠殺者中最凶狠、最具報復心和最為可怕的。不過,這很快就要成為牠知識的一部分。
牠非常笨拙的走著,遇到許多麻煩。一根枝條看來距離很遠。瞬間卻會打中鼻子或擦過肋骨。地面凹凸不平,高一腳會碰了鼻子,低一腳會扭傷腿。有些小石頭石塊,踩上去會栽倒,漸漸的,通過這些,牠了解到不活動的東西並不像牠的洞穴那樣總是平坦均衡,甚至不活動的小東西比大東西更容易讓人跌倒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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