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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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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我沒有哭泣,不過我的臉也許很難看,疼得面目全非了。但是,我強打起我的所有精神,咬緊牙關,從廚房到船艙一瘸一拐地跑前跑後,沒有再遭受橫禍。這次飛來橫禍讓我得到了兩樣東西:一條腿膝蓋受傷,穿褲子脫褲子都很困難,我因此吃了幾個月苦頭;另一樣東西是「漢普」這個名字,這是狼.拉森站在船尾樓叫出來的。從此以後,船前和船後,我便只叫這個名字了,直到這種叫法成了我思考過程的一部分,我聽到它就知道是我自己,認為我本人就是「漢普」,彷彿「漢普」原本就是我,從來就是我。
「別為這樣的小事情煩惱。你會慢慢習慣這些事情的。你也許會瘸些日子,可是因此你會把路走得更穩當呢。」
就在我想心事的同時,搖擺,顛簸,爬上活動的浪峰而後掉下泡沫飛濺的浪谷,滾來滾去,「幽靈」號帆船開闢出一條水路,向太平洋深處越走越遠——而我就在這條船上。我能聽見風在上面呼呼地吹。我聽見風聲像悶住的怒吼。腳步經常在頭頂上砰砰地走來走去。嘎吱嘎吱的響動在我頭上持續不斷,木建部分和各種設備在呻|吟,在吱吱叫喚,在唉聲嘆氣,調子五花八門。獵人們還在爭論,扯足嗓子吼叫,宛如某種半人半獸的兩棲動物。空氣裡充斥著各種詛咒和骯髒的叫罵。我能看見他們的面孔,漲得通紅,怒氣沖沖,海用燈泛著病態的黃色,隨著船隻來回搖晃,他們的粗俗舉止因此變了形,更為醜惡。在模糊的煙靄裡,床鋪看上去像動物園裡動物的睡覺籠子。牆上懸掛著油布工裝和靴子,這裡那裡的架子上安全地擺放著來福槍和霰彈槍。這是過去歲月海上冒險者和海盜的海上窩點。我的想像信馬由韁,不著邊際,可是還是不能入睡。那是一個漫漫長夜,疲乏、枯燥而漫長。
儘管我累了——實際上是筋疲力盡了——可是我的膝蓋疼得要命,我睡不著。我只能強忍疼痛,不敢大聲呻|吟。要是在家裡,我一準會大喊大叫,發洩痛苦;但是在這種苟且活下去的新環境裡,似乎只能像野人一樣強忍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去。如同野人一樣,這些人的態度在重大事情上能忍受痛苦,在小事情上卻像孩子一樣。我記得,在後來的航行中,看見科夫特——也是一個獵人——把手指砸成了肉醬廢掉了;可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臉上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然而,同是這個人,我不止一次看見他在區區小事上大發雷霆。
「你要不是一個笨蛋算我瞎眼。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到底能幹什麼?嗯?你到底能幹什麼?連一壺茶都送不到船尾,非把茶水灑了才高興。這下我又得再燒一壺了吧。」
這就是最仁義的話了;在陸地上,我一準會仰身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有一位外科醫生悉心照料,嚴格按照醫生的話去做,好好休息。然而,我必須對這些人說句公道話。他們對我的痛苦漠不關心,可是一旦他們中間有誰遭罪了,他們對自己也一樣漠不關心。我相信,這種態度首先是因為習慣造成的;其次是他們根本上就不怎麼敏感。我完全相信,一個身體素質高度敏感的人,受了這樣的創傷,會比他們多受兩三倍的痛苦呢。
「喂,說你呢!你不能一整夜都躺在那裡吧!茶壺哪裡去了?扔進海裡去了吧?要是你的脖子摔斷了,那才是活該呢!」
但是,我的膝蓋把我折騰得夠嗆。根據我掌握的情況,由於腫脹很厲害,膝蓋頭好像都翹起邊緣兒了。我坐在床上檢查膝蓋(六個獵人都住在這統艙,吞雲吐霧,大聲喧嘩),亨德森不經意地看了一眼。
那天夜裡,我總算把沒完沒了的工作幹完後,我根據安排在統艙裡睡覺,在那裡整理出一張多餘的床。我很高興終於擺脫了廚子那副可惡的嘴臉,可以隨便走一走了。令我吃驚的是,我身上的衣服已經乾了,還好像沒有得感冒的跡象,白天被大浪澆得透溼,「馬丁內斯」號沉沒在水裡跑了那麼長時間,都沒有引發感冒。在平常的情況下,經過這樣一頓折騰,我早就躺在床上,讓訓練有素的護士來伺候了。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那把大茶壺倒是還在我的手hetubook.com.com裡。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廚房前,把茶壺遞給他。但是,他大發脾氣,氣勢洶洶,不知是真的還是裝出來的。
我點頭稱是,照例回答說:「是的,船長。」他聽了好像很滿意的樣子。
「趕快抓住點什麼,你……你漢普!」
在大多數時間裡,其餘的四個獵人靠在桌子上或者躺在自己的床上,聽任這兩個論敵沒完沒了地爭論。不過,他們聽得津津有味,每隔一會兒他們便熱烈地參與辯論,有時候他們還會全體一起爭論,七嘴八舌,聲浪一陣高似一陣,像模擬的雷聲一樣在有限的空間裡鳴響。話題這般孩子氣,瑣碎得很,所以他們爭論的水準自然同樣孩子氣,同樣瑣碎無比。實際上,他們談不上什麼理性,或者根本就沒有。他們的方法不外乎妄稱、假定和指責。他們說明小海豹天生會游泳或者不會游泳,只是非常武斷地提出看法,接著根據這種看法攻擊反對者的判斷、常識、國籍或者過去的歷史。反辯的一方也如法炮製。我提到這點,只是要表明這些人的腦力程度,可我迫不得已要和他們打交道啊。在智商上他們像孩子,只是長了個大人的體形。
「這也許就是你們所謂的悖論吧,對不對?」他找補一句說。
「看清楚了,要不你會淹死的。」馬格利奇先生及時提醒說,這時我一隻手拿著茶壺,另一條胳膊的腋下夾著幾條新烤的麵包,正要走出廚房。一個獵人名叫亨德森,高高的個子,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這時從統艙(獵人們這樣戲稱他們在船中部睡覺的地方)向船尾走去。狼.拉森在船尾樓上,吸著一直叼在嘴邊的雪茄。
我躺在床上想心事兒,自然而然會想到自己的命運和處境。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不測風雲,我,漢弗萊.凡.韋登,堂堂一個學者,在文學藝術方面毫不誇張地說還是一個愛好者,竟會躺在這艘白令海捕獵海豹的帆船上。船艙和_圖_書打雜工!我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做過任何繁重的體力勞動,也沒有在廚房做過下手。我一直生活得很平靜;無事相擾,一天起來優哉游哉——一個學者的生活,依靠一份既有保障又很舒服的收入與世無爭。我一直以來就是一個書蟲子;從小我的姐姐們和父親就叫我這個雅號。我長了這麼大只去露宿過一次,還在剛剛開始不久我便起身離去,回到了舒適和方便的房子裡。往事不堪回首,我躺在這裡,渾身疲乏,等待我的是擺放餐桌,削馬鈴薯皮,洗刷碗碟。我不強壯。醫生們都說我的體質不同一般,但是我從來沒有好好開發,從來沒有好好鍛鍊。我的肌肉又小又軟,像娘兒們的,這話是醫生們掛在嘴邊的,因為他們過去一直試圖說服我進行很時尚的體育鍛鍊。然而,我更喜歡使用我的頭腦,不習慣鍛鍊身體;我躺在這裡,眼前只有艱難的生活,卻沒有相應的好身體啊。
「看樣子很糟糕,」他評論說,「往上邊捆一塊破布,會好起來的。」
他們吸菸,不停地吸菸,菸葉粗製濫造,很便宜,很難聞。煙霧繚繞,艙裡的空氣混濁、濃烈;空氣不好,船在風暴裡艱難航行,顛簸得非常厲害,如果我暈船的話,我這下非把五臟六腑吐出來不可。實際上,這種航行也讓我直犯噁心,不過這種噁心也許是我的膝蓋的傷痛和過度疲勞造成的。
我一下子站住了,根本不知道什麼要來了,只看見廚房門砰地關上了。接著我看見亨德森像瘋子一樣跳向主船索,從內側蹭蹭往上爬,眨眼工夫他的腳就比我的頭高出去一大截。我還看見一排大浪,打著滾兒冒著白沫,高吊在船欄的上方。我就在這浪頭的下面。我的腦子沒有馬上反應過來,一切都發生得那麼新鮮,那麼古怪。我只知道我處境不妙,可是僅此而已。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一時不知所措。這時,狼.拉森從船尾樓大聲喊道:
他甚是荒唐,非要我稱呼他馬格利奇先生,他給我派活兒的舉止和做派讓我無法忍受。除了我在船艙裡的活兒,就是清理四間窄小的單間臥艙,還應該在廚房裡m.hetubook.com.com給他當下手,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削馬鈴薯、洗刷油膩的飯鍋之類的活兒,這在他眼裡變成了沒完沒了地挖苦的根源。他根本不把我這個人放在心上,確切點說,根本不把我的生命和過去習以為常的東西放在心上。這是他欣然對我採取的態度的一部分;我坦率地說,那天還沒有過完,我便對他恨之入骨,種種厭惡的情感是我有生以來對任何人都從來沒有過的。
「你還好意思哭泣嗎?」他又向我撒氣,火氣更大了,「就是因為你碰了一下你可憐的小腿,媽媽的可憐的小乖乖。」
他現在正是這樣,叫喊,咆哮,胳膊揮來揮去,像一個惡魔一樣詛咒,只是因為在和另一個獵人爭論小海豹是不是天生就會游泳。他認為小海豹天生會游泳,一生下來就會游泳。另一個獵人,拉蒂默,一個乾瘦的像美國佬的傢伙,卻認為小海豹在陸地上出生,原因就是不會游泳,牠們的母親不得已教牠們游泳,好比鳥兒不得已教牠們的小兒小女飛翔一樣。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跳向船索那邊,希望可以抓住船索,可是那個大浪頭向我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了。此後又發生了什麼,簡直成了一鍋粥。我置身大水下面,喘不過氣來,快把我淹死了。我兩腳不聽使喚,打了一個滾兒又一個滾兒,早不知道滾到了哪裡。好幾次,我撞在了很硬的物體上,有一次結結實實地把我的右膝蓋碰壞了。然後,大水好像突然退去了,我又可以在自由的空氣裡呼吸了。我剛才被大水沖到了廚房前邊,繞過統艙升降口扶梯,從上風船側滾到了船尾排水口。我的膝蓋受了傷,疼痛不已。我無法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上面,或者,至少我覺得我不能把身體重量壓在上面;我確切感覺到我的腿折了。但是,廚子就在我身後,從處於下風的廚房門口大聲喊叫:
這些只是我腦子裡想到的幾件事情,在這裡說出來也只是為了讓人家看看我這個人命中要扮演一個軟弱的沒有大用的角色。但是,我還想起了我的母親和姐姐們,想像得出她們的憂愁。我在「馬丁內斯」號船難的失蹤人群裡,成了一具沒和圖書有找到的屍體。我能想見報紙上的頭條標題:大學俱樂部以及小件古玩會的成員們會一邊搖腦袋一邊說:「可憐的傢伙!」我還想見到查利.弗拉塞斯,那天我和他告別之後,他披著睡衣,躺在備有枕頭的床邊睡榻上,自言自語地念叨著沉重的悲傷的悼辭。
「它要來了。趕快躲開!」廚子喊叫起來。
這第一天讓我尤其難以熬過去,實際情況是「幽靈」號一直在收縮帆篷(像這樣的行話我是後來才明白的),以便穿過馬格利奇先生所說的「怒吼的東南大風」。五點半,在他的指揮下,我把餐桌搬到船艙裡,把風浪天使用的大碟子擺上,然後把茶和熟食從廚房弄過去。在這方面,我忍不住要說一些在海上生活的最初的經歷。
這可不是件輕鬆的工作,在船艙餐桌邊伺候人,分別坐著狼.拉森、約翰森和六個獵人。首先是船艙很小,我不得不繞著圈兒伺候人,可這帆船顛簸搖晃得很厲害,這讓我活動起來更加困難。但是,最讓我難以接受的是我盡心伺候這些人,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同情我。我隔著褲子都摸得出來我的膝蓋腫起來,越腫越大,我疼得難以忍受,都快暈過去了。在船艙鏡子裡,我能瞥見我的臉,白森森的很嚇人,因為疼痛變了形狀。所有的人一定看出了我的慘狀,可是沒有說句同情的話,或者多看幾眼,後來狼.拉森在我洗碗時跟我說話,我對他簡直感激不盡了:
接下來,他沒有再跟我說什麼,轉身上了甲板。
「看樣子你懂得一些文學上的事情吧?嗯?好啊。等有工夫了,我來和你交流交流。」
我盡力適應我面臨的新環境,接下來在這艘獵捕海豹的帆船「幽靈」號上,恥辱和痛苦便是我的家常便飯了。那個廚子,船員稱他「醫生」,獵人們叫他「湯米」,狼.拉森直呼他「廚子」,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的身分不同了,這下他看人下菜碟,對待我不一樣了。他過去奴顏婢膝,討好應承,現在卻頤指氣使,沒事找事。沒錯,我不再是那個風度翩翩的紳士,像女人一樣細皮嫩肉,眼下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不值分文的船艙打雜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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