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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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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隨便問問,那個廚子偷走了多少錢?」他問道。
「叫船長。」他糾正說,語氣雖然不嚴厲但是毫不含糊。
聽他的話音,我感覺到了不急不躁的諷刺,不過我追問道:「我怎樣才能把錢要回來呢?」
「他們有種種夢想,」我插話說,「光芒閃射的夢想……」
「他們在活動;水母也在活動。他們為了吃而活動,吃又是為了可以繼續活動。你知道這點就行了。他們為了肚子而活著,肚子又是為了他們而存在。這是一個圈子;你逃不出這個圈子。他們也逃不出這個圈子。到終極,他們就靜止不動了。他們不再活動了。他們死掉了。」
「我在你的眼睛裡看見了永生,」我回答,漏掉了「船長」尊稱——一種嘗試,因為我認為談話投機可以不計較稱呼什麼。
「我同意你的說法,」他回答,「既然活動就是生活,那麼到底為什麼活動?不活動,不做酵母的一部分,那也許就有希望了。可是——問題就在這裡——我想生活,想活動,哪怕我們沒有理由,因為碰巧生活的本質就是活著,就是活動,就是想活著,想活動。如果情況碰巧不是這樣,生命也就死掉了。正因為如此,你身上的生命是活著的,想活著繼續下去,永不停頓。呀呸,豬玀一樣的永生!」
「我讓人給搶了,船長。」我連忙改口說。
那天倒楣的事情發生了一樁又一樁。我前一天夜裡早把我烘乾的衣服從廚房取了回來,第一件事情便是把廚子的衣服換下來。我檢查一下我的錢包。錢包裡除了一些小零錢(我對這類事情記得非常清楚),還有一百八十五塊金幣和鈔票。可是錢包找到了,裡面的錢卻沒有了,只剩下一枚小銀幣。我上到甲板上到廚房裡上班,問廚子錢包的事情,原本也只指望一個粗暴的回答,卻不料得到了一番氣勢洶洶的嚴厲訓斥。
上午晚些時候,我卻經歷了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按照廚子的指示,我到狼.拉森的單間艙室打掃房間,整理床鋪。在床頭附近靠艙壁的地方,放著一架子書。我打量一下,看到了一大串令人大開眼界的名字,例如莎士比亞、丁尼生、愛倫.坡,以及昆西。書架上還有科學作品,代表性人物有廷德耳、普羅科特和達爾文。天文學和物理學的書為主,後來我又看見了布爾芬奇的《寓言時代》,蕭的《英美文學史》,約翰遜的兩卷巨著《自然史》。隨後又看見了若干文法書,例如邁特凱爾夫、李德和克羅格的著作;我最後看見一本《學監的英語》時不禁啞然失笑。https://www.hetubook.com.com
「食物。更大的胃口的夢想,更加幸運地滿足它。」他的聲音聽來有些刺耳。不過絲毫沒有變化無常的調子,「你看呀,他們夢想進行好運氣的航行,為他們帶來更多的錢財,夢想成為船上的大副,夢想發達——一句話,夢想得到更好的位置,捕食他們的夥伴,夢想夜裡待在船裡,好吃好喝,讓別人去做髒活兒累活兒。你和我完全和他們一樣。沒有任何區別,只不過我們吃得更多更好而已。我現在吃他們,你也一樣。可是在過去,你比我吃得更多。你睡在柔軟的床上,身穿精良的衣服,吃可口的食物。誰製作那些好床的?誰製作那些好衣服的?誰製作那些好食物的?不是你。你從來沒有用你自己的汗水製作過什麼東西。你依靠一份你父親賺得的收入生活。你像一隻軍艦鳥凌空而降,襲擊那些鰹鳥,搶走牠們逮住的魚兒。你是組成他們所謂的政府的人群中的一員,這群人是所有別的人的主宰,他們吃別人收獲並且應該自己享受的食物。你穿戴暖和的衣服。他們製作了這些衣服,可是他們卻衣服襤褸瑟瑟發抖,向你、向律師、向代理你的錢財的業務代理人討要一份工作。」
早餐後,我又遭遇了一次不值得羨慕的經歷。我把碗碟洗過之後,清理一下船室的火爐,提上爐灰到甲板上倒掉。狼.拉森和亨德森站在輪舵旁邊,談話很投入。水手約翰森在掌舵。我開始向船的上風一側走去,看見約翰森用頭猛地甩了一下,我誤以為這是在打招呼,問候早安。實際上,他是在告訴我把爐灰傾倒在下風的那側。對自己的錯誤行為毫無察覺,我走過狼.拉森和那個獵人的身邊,衝著風頭就把爐灰傾倒出去了。大風把它們吹了回來,不僅吹在我身上,還吹在了亨德森和狼.拉森的身上。說時遲那時快,狼.拉森一腳朝我踢來,又猛又狠,好像踢野狗一樣。我過去未曾想到過踢一www.hetubook•com•com腳竟會這般疼痛難忍。我連滾帶爬從他身邊走開,倚靠在船室上簡直就要暈過去了。我的眼前直冒金星,感到陣陣噁心。嘔吐的感覺驅之不去,我好不容易爬到了船沿兒上。但是,狼.拉森沒有從後邊追來。把身上的爐灰打掉後,他又和亨德森接著交談起來;約翰森從船尾樓艙口看見了事情的全部經過,派了兩名水手到船尾來清理灰渣。
「那麼你看見了良心。你看見了活著的生命的良心;但是再無法進一步了,沒有無休止的生命。」
彼時彼刻,我想到的就是這些,覺得應該為自己辯白一番,需要內心世界獲得和平。但是,這種辯白是不會滿足的。即便今天我也不能允許我的男人尊嚴回首這些事情,感到完全心靜如水。那種情景真的超出了理智的行為方式,超出了理智的冷靜的決斷。按照正常邏輯回首這事兒,算不上一件丟人的事情;然而,回憶起來卻仍然免不了耿耿於懷的羞恥之感,從我作為男人的自尊來講,我覺得我的男人尊嚴被踐踏,被侮辱,那些方式方法難以言說。
「一百八十五塊錢,船長。」我回答道。
由此看來,這個可怕的人還不是一個無知無識的粗漢,不像一看他殘忍行為舉止便會認定是一個粗魯類型的人。他一下子成了一個謎團。他天性中的這一面或者那一面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兩面合在一起就令人難以捉摸了。我已經提到過,他的語言相當不錯,只是偶爾會出現一些小毛病。當然,在與水手和獵人的通常談話中,有時候會出現許多一滑而過的語病,這是粗話本身的問題;但是他和我說過的幾句話中,卻是字正腔圓,沒有錯誤的。
「我讓人給搶了。」過不久,我在船尾樓看見他獨自來回蹓躂,於是對他開口說。
「那麼到達什麼樣的終極呢?」他突然追問道,朝我轉過身來,「要是我成為永生的……為什麼呢?」
我一時無語。我怎麼能向這個人解釋我的理想主義?我怎麼能把感覺到的某些東西用言詞表達出來,某種睡夢中聽到的音樂旋律一樣的東西,某種相信卻難以表達的東西?
「怎麼回事兒?」他問道。
「因為你比我強大。」我乘機脫口而出。
他使用一個不耐煩的動作,把手臂指向那些水手,他們正在船中間擺弄一種繩索。
這樣說著,他舉起拳頭,直衝我來了。說來也真丟臉,我嚇得躲開他的拳頭,跑出了廚房。我還能幹什麼呢?力量,這艘野蠻的船上就認力量啊。道義上的勸告和*圖*書只是一件不為所知的東西。我想像了一番:一個男人,中等身材,體格消瘦,肌肉軟弱無力,沒有鍛鍊,一直過著和平、閒散的生活,對所有暴力行徑都退避三舍——這樣一個人能幹什麼?從哪方面講我都不能站在那裡面對這些人類畜生,那還不如站在那裡面對一頭憤怒的公牛呢。
「我看到的不止這點。」我抖起膽子繼續說。
我很難把這些書和我所看見的這個人聯繫在一起,我懷疑他究竟可能不可能閱讀這些書。可是,我開始收拾床鋪時在毯子之間弄出來一本《勃朗寧全集》,劍橋版的,顯然是他看書睡著了掉進了被窩裡。翻開的書頁是《陽臺》一詩,而且我注意到這裡那裡還有用鉛筆畫出來的詩句。接著,船體傾斜之際這本詩集掉在地上,一頁紙滑落出來。紙上畫滿了幾何圖形和某種計算。
他猛然轉過身,開始向前走去。他走到船尾樓艙口停下來,喊我過去。
「可是為什麼比你強大呢?」他馬上用連連追問的口氣繼續說,「因為我比你的酵母大一點點嗎?你看不出來嗎?你看不出來嗎?」
我窺見他的這另一面,一定給我壯了膽氣,我決定把我丟錢的事兒和他說一說。
「仔細看著,漢普,」他開口道,眼睛裡凶光畢露,吠叫從喉嚨裡往外喊:「你想要人把你的鼻子揍癟嗎?你要是認定我是一個小偷,你心裡清楚就行了,要不你會發現你的錯誤會有血腥味兒的。要是這樣還算不上對你的慈悲,那把我揍瞎算了。你落到這一步,原本成了一個慘兮兮的漂浮的人渣兒,是我把你弄到這廚房來,好生待你,反倒落了這樣的下場。下次你倒了楣,聽著,我會長記性,讓你倒楣到底的。」
「可這是另一回事兒。」我叫喊道。
「食物的。」他用幾個字簡潔地結論說。
他聽著我的敘述微笑起來。「小偷小摸,」他斷定說,「廚子偷摸走了。不過你認為你這條多災多難的命不值這個價錢嗎?再說,把這事當一次教訓也好吧。你這下學會了如何照看好你自己的錢。我猜測,直到現在,你的錢財一直是你的律師或者業務代理人為你操心的吧。」
「我相信生命是一團麻,」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生命像酵母,一種酶,一種活動的東西,也許活動一分鐘,一個小時,一年,或者一百年,但是到終極就停止活動了。大的吃小的,他們可以繼續活動;強的吃弱的,他們可以保持他們的力量。幸運的吃得最多,活動得最長,就這麼回事兒。你對那些東西有什麼看法呢?」
「快看他https://m.hetubook.com.com跑的樣子!快看他跑的樣子!」我聽見他在身後叫喊,「還拖著一條瘸腿呢!快回來,你這可憐的媽媽的小寶貝。我不會打你的,我不會的。」
他的眼瞼懶洋洋地抬起來,一邊問及這個問題,看樣子深層的東西在向我敞開,我在注視他的靈魂。然而,這是一種幻影。好像看得深遠了,可是沒有人能看得遠及狼.拉森的靈魂深處,或者根本看不見他的靈魂——我對此深信不疑。我漸漸了解到,那是一顆非常孤獨的靈魂,永遠深藏不露,雖然在很少的時候掩藏不住會閃現一下。
整整一夜無法入睡,我起床後覺得渾身無力,心煩意亂,在「幽靈」號上一瘸一拐地忙碌,度過我的第二天。托馬斯.馬格利奇五點半就把我轟起來,如同比爾.塞克斯把他的狗轟出窩來一樣;不過,馬格利奇先生的冷酷無情卻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並且變本加厲了。他虛張聲勢地大喊大叫(我整夜躺著無法合眼),一定把一個獵人也吵醒了;因為朦朦亮的光線中只見沉重的一腳噌地踹了出去,馬格利奇先生疼得尖叫一聲,奴顏婢膝地請求大夥兒的原諒。後來,我在廚房裡發現他的耳朵又青又腫。那隻耳朵邊再也沒有完全恢復到原來的樣子,被水手們叫成了「菜花耳朵」。
他思考得多麼清晰,他把他所想的表達得又是多麼準確!他起先好奇地看著我,隨即把頭扭開,迎風瞭望淺灰色的大海。他眼中泛起一陣荒涼,他嘴上的線條變得嚴厲和冷峻了。他明顯陷入了悲觀的情緒之中。
所有這些都與當時的情況無關。我從廚房跑出來速度很快,我的膝蓋感到疼痛無比,跑到船尾樓口便無助地軟癱在了地上。不過那個倫敦佬沒有追過來。
「那要看你的手段了。你現在可是沒有什麼律師和業務代理人了,那你就只好依靠你自己了。你得到一塊錢,就要好好保存起來。一個人把錢到處亂扔,就像你一樣,丟掉是很正常的。再說,你還犯下了罪過呢。你沒有權利在你那些夥伴面前亂扔誘惑之物吧。你引誘廚子,他就索性下水了。你把他的永生的靈魂擺放進了險境之中。隨便問一聲,你相信永生的靈魂嗎?」
隨後我把整個情況向他和盤托出:我的衣服如何掛在廚房裡晾乾,後來我向那個廚子提及這事兒又如何差一點挨打。
但是,我在獵人統艙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也是我的最後一個夜晚。第二天,約翰森,那個新大副,被狼.拉森從艙室轟出來,發配到了統艙,從此就睡那裡,而我卻享用了那個船室小單間臥室和_圖_書,這裡航行的第一天便已經住上了兩個人。這次對調床位的原因,獵人們很快便知道了,隨即也成了他們牢騷滿腹的原因。聽話音,約翰森在睡覺時每天夜裡會把白天發生的事情重複一遍。他沒完沒了地說話、喊叫和下達命令,搞得狼.拉森難以入睡,於是把這個麻煩之人打發到獵人那裡了。
我回來接著幹我的活兒;這事兒到這裡算是告一段落了,儘管進一步的過節還要發生。我把早餐桌子擺在船室,七點鐘等待那些獵人和船長、大副來用餐。暴風顯然在夜裡發作過,不過大海仍然在奔騰,大風還在勁吹。船帆在早班時已經張起來,「幽靈」號乘風全力行進,只有兩面中桅帆和船首三角帆沒有使用。這三面帆,從他們的交談中我聽出來,早飯後馬上會張起來。我還聽說,狼.拉森一心想盡量利用這次暴風,盡快趕往這個海域的西南方向,他期望在那裡趕上東北貿易風。在這股穩定的風力下,他希望完成前往日本的大部分行程,向南轉向進入熱帶,接近亞洲海岸時再向北進。
「那麼,你相信什麼?」我反問他。
「還有更多……」
他沒有介意,「說到這點,我看有些道理,你看見了某些活著的東西,不過那沒有必要永遠活下去嘛。」
「完全是一回事兒。」他這時語速極快地說,眼睛裡閃閃有光,「如同豬玀一般,這就是生活。豬玀一樣生活的永生,會有什麼用處和意義?終極是什麼?這一切到底是什麼?你沒有製作過食物。可是你所吃的或者浪費的食物也許可以拯救幾十個窮愁潦倒的人,他們製作食物卻沒有食物可吃。你過去為什麼永生的終極操勞過嗎?他們呢?考慮一下你自己和我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發生衝撞了,你吹噓的永生還值幾文?你一心想回到陸地去,因為那裡是你那種豬玀一樣生活的福地。我心血來潮,硬把你留在這條船上,我這種豬玀一樣的生活在這裡如魚得水。我要把你留住。我可以讓你生,也可以讓你死。你今天也許就死掉了,或者這個星期,或者下個月。我現在能把你結果了,只用一拳頭就結果了你,因為你是一個倒楣的軟蛋。不過要是我們都永生,理由又是什麼呢?像你我這樣豬玀般地生活,所有我們的生命似乎就不是永生的人應該擁有的東西。話說回來,這一切究竟是什麼?我為什麼把你留在這裡……」
「不過看出來也沒有希望啊。」我爭辯說。
他點一點頭。沒有過多久,我走下升降口的梯子,去準備餐桌和午餐,聽見他在大聲地責罵船中間的那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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