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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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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統艙裡的種種跡象表明,火爆的脾氣一觸即發,聽說「思謀克」和亨德森幹過一仗。亨德森看樣子是獵人中間最出色的,性子柔柔的,輕易不會發脾氣;但是他一定發過脾氣了,因為「思謀克」一隻眼睛腫起來,青紫青紫的,到艙室來吃晚餐時氣勢洶洶的,很特別。
「不是這樣的。」我反對說。
「可是,如果他的所作所為這麼為人所知,」我問,「那麼他怎麼能招到這船上許多船員呢?」
他讓「幽靈」號偏離航道幾度,是故意失職,希望有點微風能把前帆吹起來,把船穩住。他在努力幫助這個倒楣的哈里森,甘冒風險,不怕激怒狼.拉森。
他告訴我,「幽靈」號是一艘八十噸帆船,造型非常精良。它的橫梁,或者說寬度,二十三英呎,而它的長度是九十英呎多一點。一套鉛質龍骨,精美異常,重量超常。這讓它行駛非常穩定,還攜帶一副巨大的帆布。從甲板到大桅樓上的轉向架,高約一百英呎,而前桅加上中桅卻短了八英呎或者十英呎。我把這些細節說出來,你才能了解這個小小的漂浮世界的大小,上面裝載著二十二個人。這是一個非常窄小的世界,一粒塵埃,一個小點,我搞不懂人們竟敢在這樣窄小這樣脆弱的發明物上海上冒險。
約翰森分派哈里森從揚帆索爬過去。很顯然,大家都知道那個孩子是害怕的。他害怕是自然的,距離甲板八英呎高,自己就依靠那些又細又搖動的繩索了。如果微風習習,徐徐緩緩,那倒也不會太壞,可是「幽靈」號在浩瀚的大誨上憑空搖晃,每次搖晃船帆都會擺動和張風,揚帆繩隨之一鬆一緊。它們可以把一個大活人甩出去,像一根皮鞭抖落一隻蒼蠅一樣。
那個獵人的眼睛裡凶光直冒,但是轉身離去,走進了統艙的升降口,待在那裡向上看去。所有的水手這時都在甲板上,所有的眼睛都向上看去,一個人的生命正在和死神抗爭。這些人的心地狠毒,他們是用粗蠻無理控制了別人的生命,真令人不寒而慄。我,曾經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漩渦之外,過去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世界的運作就是這樣的方式。生命總是一種特別神聖的東西,但是在這裡生命卻分文不值,在商業這掛算盤上連個子兒都算不上。然而,我必須說,水手他們自己是有同情心的,比如約翰森這個人;但是主子們(獵人和船長)心地歹毒,冷漠無情。即便是斯坦迪什的抗議也是出於他不希望失去划槳手這樣一個事實。如果哈里森是別的獵人的划槳手,那他像別人一樣,是不會表示什麼抗議的。
「你今天下午看樣子滿腹心事呀,」他先開口說,「出什麼事兒了?」
船員們都在甲板上忙碌,為季節性狩獵準備各種小舢板。帆船上有七隻小舢板,船長的專用小船以及獵人們將來使用的六隻小船。一個獵人、一個划槳手和一個舵手,三個人組成一隻小舢板的成員。在帆船上,划槳手和舵手是船員。那些獵人,理應指揮那些值班船員,要隨時聽從狼.拉森的命令。
「哎,我的夥計,」他衝我搖搖頭,兆頭不好的樣子,「這是你挑到的最壞的帆船啊,要不就是你也像我一樣當時喝醉了酒吧。這種捕獵海豹的船是水手的樂園——只可惜那是別的船隻上的情況。大副是第一個死掉的,不過記住我的話,這次航行結束前還會有人死掉的。現在,聽好了,在你和我還有這根柱子之間說說無妨,這個狼.拉森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魔王,這『幽靈』號就是一艘地獄船,自從狼.拉森掌控了這艘船,這船就一直是地獄船了。你難道不知道嗎?你難道不知道嗎?兩年前,他在函館與人打架,開槍打死四個他的手下人,我能忘得了嗎?我不是躺在『愛瑪』號上,只有三百碼遠嗎?同一年,他又用他的拳頭一下子打死一個人。是的,先生,一拳頭就送那個人上路了。他的腦袋一定像雞蛋殼一樣粉碎了。還有庫拉島的總督、警察局長、日本紳士,先生,他們都是作為客人登上『幽靈』號的,帶著他們的妻子——一群小巧玲瓏的小女人,如同扇子上畫的美人兒一樣。他起錨開船的時候,那些傻乎乎的丈夫給放下了船尾的舢板上,好像一次意外事件,這種事兒不也發生過嗎?一個星期以後,那些可憐的小巧女士們,在海島的另一邊才被打發到岸上,她們別無選擇,只hetubook•com.com好翻山越嶺走回家,穿著小草拖鞋,走不了一英哩就爛掉了,這種事兒不也發生過嗎?我能不知道嗎?這個狼.拉森呀,就是一頭野獸——就是《啟示錄》裡提到的那個巨大的野獸;他從來幹不出什麼好事情。不過,我可對你什麼也沒有說啊,你記住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碎嘴子;因為老胖子路易斯還想活著完成這次航行,不是娘生的兒子才想到海裡餵魚去呢。」
「別多嘴,你呀你!」路易斯悄悄對他說,「我了解你對自己母親的愛,你閉上嘴巴吧!」
那是一種有點坡度的攀爬,因為前帆高高地向上揚起來;揚帆繩穿過各種掛在桅斜桁和桅杆的滑輪,他的腳和手就是利用這些揚帆繩在行進。可是麻煩在於風不夠強烈,也不穩定,不能讓帆一直張起來。他行進到一半時,「幽靈」號朝來風的方向長長地搖晃了一次,隨後在兩個海浪之間的空間反彈回來。哈里森停止行進,緊緊抓住繩索。八英呎高,我能看見他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為了活命絲毫不敢鬆懈。船帆癟下來的時候,桅斜桁便在船中間蕩來蕩去。揚帆繩鬆弛下來,儘管只是瞬間的鬆弛,我還是能看出來是由於哈里森的體重使它下垂得厲害。隨後,桅斜桁也在一瞬間甩向一側,那面大帆像一門大炮一樣隆隆作響,三排收帆索頭紛紛向大帆打去,像一排來福槍打響一樣。哈里森吊在揚帆繩上,在空中眼花繚亂地衝過去。這種衝刺突然而止。揚帆繩一瞬間繃得緊緊的。這好像是鞭子抽了一下。他這時抓不緊了。一隻手索性鬆開了。另一隻手拼命地堅持了一會兒,也鬆開了。他的身體拋出去,往下掉落,可是他好歹對付著讓腿吃上了力,讓自己得救了。他用腿把自己吊在空中,腦袋朝下。說時遲那時快,他的手又一次抓住了揚帆繩;但是他掙扎了好半天才恢復了原有的姿勢,懸掛在那裡,好一個可憐的傢伙。
「我一貫和上司合得來,」他對我說,十分自負的口氣,「我知道我怎樣能讓上司賞識。那邊就是我的新船長——我當然會下到他的艙室閒聊一會兒,親密地喝一杯。『馬格利奇,』他對我說,『馬格利奇,你幹錯了行業。』『這話怎麼說?』我說。『你應該生為一個紳士,一輩子都用不著為自己的生計操勞。』他要不是這樣對我說話,漢普,就叫老天爺把我整死,我就坐在他的艙室裡,很開心很舒服,吸著他的雪茄,喝著他的朗姆酒。」
但是,約翰森,向上看著,仍然在喋喋不休。
我已經了解到這一切,還有更多的情況,「幽靈」號無論在舊金山船隊還是維多利亞船隊裡,都被認為是最快的帆船。實際上,它原來是一艘海盜快艇,在速度上建造特別。它的線條和裝置——儘管我對這樣的東西知之甚少——可以告訴你這點。約翰森在一次簡短的談話中告訴我它的大致情況,那是昨天第二個夜班期間我和他在一起的事兒。他講起來熱情洋溢,對優良的船隻情有獨鍾,如同有些人對馬匹特別喜歡一樣。他對這次航行的前景非常反感,我聽出來狼.拉森在獵捕海豹船長中的名聲非常不好。約翰森之所以簽約這次航行,完全是衝著「幽靈」號來的,不過他已經開始感到後悔了。
這種唧唧咕咕的談話,讓我心神不定。我從來不喜歡聽這種我討厭的聲音。他的聲音油膩膩的,十分狂妄,膩歪著我的神經,有時候我禁不住渾身一哆嗦。毫不誇張地說,他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令人噁心最讓人嘔吐的傢伙。他在廚房烹飪要多髒有多髒;他把船上的每種飯菜做成了,我都不得不萬分小心地挑選我可以入口的幾樣,在他弄出來的大雜燴裡挑選最不骯髒的東西。
第二天早上,暴風已經停息下來,「幽靈」號在平靜的大海上緩緩前行,沒有一絲兒風。不過,偶爾的空氣流通還感覺得到,狼.拉森不停地在船尾樓巡視,他的兩眼一直在瞭望東北方向,因為強大的貿易風只能從那個方向吹過來。
「那麼生命對你來說價值多少?我是說,另一個人的生命。說說看,一條人命價值多少?」
與此同時,哈里森已經開始在揚帆繩上活動了。我從廚房門口向上看去,能看見哈里森在發抖,好像發瘧疾,四肢都在哆嗦。他行進得非常遲緩,非常小心,一次只挪動一點點,他行動的樣子像一隻巨大的蜘蛛,在大網子的細絲兒上爬行。
休息!我過去從來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我長了這麼大一直在休息,卻不知和*圖*書道休息的含義。然而現在,只要我能夠坐下來半個小時,什麼也不幹,連腦子也不動,那可算得上世界上最快活的事情了。可是,話說回來,這好歹是一種啟示。從此以後,我能夠知道勞動的人們生活的甘苦了。我做夢也想不到幹活兒是這麼可怕的一件事情。從早上五點半開始到夜裡十點鐘,我是所有人支使的奴隸,只有夜裡第二個夜班快結束時我可以偷點空閒。一旦我歇息一會兒看看海上太陽照出的閃光,或者注視一個水手爬到斜桁上帆上去,或者把第一斜桅放出去,我一準會聽見那個令人憎惡的聲音:「喂,你哪,漢普,別晃來晃去的。我可一直在盯著你呢。」
「你快下來離開那些索具!都他媽的忙些什麼!你聽見了嗎?快下來!」
還是回頭看看哈里森吧。約翰森足足花了十分鐘侮辱咒罵這個可憐的人兒,他才開始活動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爬到桅斜桁的頂端,騎在這根圓木上,總算有機會穩住喘口氣兒了。他把帆面整理好,可以返回下來,於是慢慢地往下移動,沿著揚帆繩向桅杆靠近。但是,他嚇壞了。他現在的位置很不安全,不過他不想離開這個位置,到揚帆繩那邊更不安全的位置去。
就在晚餐前,一件殘忍的事情發生了,很可以說明這些人心地狠毒,生性殘忍。船員中有一個新水手,名叫哈里森,一臉憨相,是個鄉下孩子,我估計是受歷險精神的驅使,加入了這次航海活動。在方向無定的弱風中,帆船一直在搶風掉向,這種時候船帆從一邊向另一邊轉動,需要派一個人上去活動一下那面前斜桁上帆。哈里森上去時,不知怎麼回事兒,船腳索通過滑輪走向斜桁上帆的端部,一下子卡進了滑輪裡。就我所了解到的,有兩種辦法把船腳索弄出來——一種是放下前帆,這樣做相對容易,沒有什麼危險;另一種是爬到揚帆索最高處,再到達斜桁上帆去,這卻是極其危險的活動。
實際上,哈里森已經支持不住了,如同一個暈船者一樣;在很長時間裡,他緊緊抓住他那個存身之處,絲毫不敢活動。但是,約翰森繼續大喊大叫,督促他把他的差事完成了。
「那些獵人是壞傢伙,」他又開口說,因為他不把肚子裡的話說出來會憋壞的,「不過等著吧,他們遲早要生事兒,會打起來的。他就是制服他們的那個傢伙。只有他能讓他們腐爛的黑心腸害怕上帝。看看我的那個獵人,霍納,大家叫他『喬克』.霍納,看樣子不聲不響,很隨和的樣子,說話軟軟的像一個女孩子家,你也許會認為黃油在他嘴裡都不會融化。去年打死他的小船舵手的不就是他嗎?對外謊稱是一件可悲的事故,但是我在橫濱碰到了那個划槳手,他把真相全都告訴了我。還有『思謀克』,那個黑小鬼——俄國人在西伯利亞的鹽礦讓他幹了三年苦工,因為在紫銅島偷獵,那裡是俄國的保留地,不也是真的嗎?他被銬住了手和腳,與他的同伴一起被銬起來了。他們不也是吵架或者動手鬧事兒了嗎?——『思謀克』用筐把另一個傢伙送到了鹽礦頂上;他上去的時候都成碎屍了,今天一條腿,明天一條胳膊,再一天一個腦袋,等等東西。」
我看得出來,他知道我和哈里森一樣感到難受是因為什麼,他是在和我挑起話題,我便回答道:「因為看不慣對待那個孩子的殘酷行為。」
「說得好,斯坦迪什,」狼.拉森回答說,「你讓他坐在你的小船裡才是你的划槳手;可是我雇他在船上,他是我的水手,我高興讓他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
「你怎麼才能讓人們在上帝的陸地和海洋上幹活兒呢?」路易斯發問道,一副凱爾特人怒氣沖沖的樣子,「我要不是醉得像豬一樣,糊裡糊塗簽上了名字,你能在船上見到我嗎?要說那些人,像那些獵人,他們也沒法兒和好人一起出海。前艙的那些人呢,比如帆船水手那些可憐的人,他們不了解實情。不過他們會知道的,他們終究會知道的,會為他們出生的倒楣日子後悔的。我要真忘記了可憐的老胖子路易斯和他面臨的麻煩,那我會為這些可憐的人流淚的。可是,這可不是搬弄是非的談話,你記住了,不是在咬耳朵根子。」
「我看重。」我回答說。
「完全是這樣和圖書,」他繼續說,「地球上充滿殘暴,如同海洋到處是運動一樣。有些人一到海上就會暈船,另一部分人卻會因為別的原因而眩暈。理由就這麼簡單明瞭。」
他聳了聳肩膀,「你知道你所說的這番話只是指人類的生命,說到獸肉、家禽和魚,你不知道毀掉了多少生命,如同我和別的人一樣。人類的生命絕沒有什麼不同,儘管你覺得不同並且還能說出所以不同的理由。我為什麼應該對這種廉價得沒有價值的生命三緘其口呢?兩條腿的水手有得是,海上的船隻卻有限,同樣,工人比比皆是,可是工廠和機械卻有限。喂,你生活在陸地上,一定知道你們讓窮人住在城市的貧民窟裡,讓飢餓和疾病折磨他們,而且也明白更窮苦的人垂死掙扎,連麵包渣和肉星兒(這又需摧毀生命)都吃不到,可你對此又一籌莫展。你可知道倫敦的碼頭工人為了飯碗像野獸一般在打鬥嗎?」
「至少你的見解是一致的。」我只能說這些,還是接著洗碗碟吧。
「價值嗎?什麼價值?」他看著我,儘管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可是眼睛裡好像隱藏著一種玩世不恭的微笑,「什麼樣的價值?你怎樣來衡量價值?誰看重生命的價值?」
他急促地大笑一聲,「我捉摸,難受得像暈船吧。有些人對此受不了,另一些人則不然。」
在交代清楚這件事情前,我必須草草記下我和狼.拉森在船室裡的談話,當時我正在洗碗。
他打量一下他必須跨過去的那條空中小路,接著又看了看下面的甲板。他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打量了又打量,哆嗦得像篩糠。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臉上出現如此強烈的懼怕。約翰森徒勞地喊他快下來。他隨時都有摔下桅斜桁的可能,然而他嚇得無所適從了。狼.拉森和「思謀克」在一起說話,來回走動,不再觀看哈里森了,不過他突然對船舵旁邊的這位舵手厲聲喝道:
「咳,你哪,你上去幹什麼嗎?」他叫嚷道。
船上的每個人,除了約翰森因為提升而完全俯首聽命外,好像都有托詞才登上了「幽靈」號出海。前艙的一半船員都是深海水手,他們的托詞是他們對帆船以及船長毫不知情。而知道情況的船員卻私下說,那些獵人雖然是優秀的射手,但是他們喜歡滋事,多有流氓習性,名聲很臭,在別的體面帆船上根本簽不上約。
「喂喂,」獵人斯坦迪什對狼.拉森說,「他是我的舢板划槳手,我可不想失去他。」
五點半過後,我到下面擺放餐桌,可是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因為我的眼睛和腦袋填滿了哈里森的影子,蒼白的臉,渾身發抖,滑稽得像一隻蟲子,懸吊在風中的桅斜桁上。六點鐘我開始準備晚餐,上到甲板上從廚房裡取食物,看見哈里森還在原來的地方待著。餐桌的談話淨說些別的事情。大家好像都對那條處於極度危險中的生命漠不關心了。但是,過了一會兒,我又去了廚房一趟,我很欣慰地看見哈里森從索具處搖搖晃晃向船首樓的小艙口走去。他終於鼓起勇氣下來了。
約翰森還在猶豫,不過多年在船上唯主子命是聽的習慣占了上風,悶悶不樂地下到甲板上,向船頭走去了。
「說透什麼?」他追問說,反應像閃電一樣快,「我沒有說什麼。我是聾子,我是啞巴,如同你為了你的母親應該表現的一樣;我從來沒有開口說話,只是說了他們許多好話,而他呢,上帝管著他的靈魂,也許他會在煉獄裡熬上一萬年,然後下到最深的地獄裡去!」
「我上去把那個孩子接下來。」
「狼.拉森!」過了一會兒他又氣哼哼地說,「仔細聽我說,你哪!狼——他就是一隻狼。他不像有些人,心長黑了。他根本就沒有心呀。狼,就是狼,他就是狼。你不覺得他的名字叫得很恰當嗎?」
「我們昨天談到這點了,」他說,「我認為生命是一種酶,一種酵母,只有吞噬了生命才能活下去,那種生活只是成功的豬一般的生活。是啊,如果供與求這二者中有什麼東西的話,那麼生命就是這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了。地球上只有這麼多水,這麼多土,這麼多空氣;可是,生命卻要求無窮無盡地繁殖。造化是一個一擲千金的闊少爺。看看魚和數不清的魚子吧。在這種事情上,看看你和我吧。在我們的卵子裡,可能孕育著數不清的生命。一旦我們找到時間和機會,利用一點點我們自己身上還未出生的生命,我們便會成為眾多民族的祖先,在各個大陸繁衍生息。生命?呸!生命沒有價值。在所有廉價東西和*圖*書中,生命是最最不值錢的。生命在每個角落行乞。造化出手闊綽,恣意播撒種子。只要有地方容得下一條生命,它就會繁衍出上千條生命,因此生命吞噬生命,到頭來只有最強大的生命留下來,過上最具豬玀性質的生活。」
「行了,約翰森,」狼.拉森專橫地說,「我要你明白,這條船上只有我可以罵大街。要是我需要你來助陣,我會叫你的。」
我還認識了另一個船員,他名叫路易斯,一張圓圓的快活的臉,來自新斯科細亞的愛爾蘭人,非常喜歡與人交往的傢伙,但凡找得到一個聽眾,他便能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時值下午,廚子在艟下睡覺,我在給沒完沒了的馬鈴薯削皮,路易斯溜進來「閒聊」。他來這艘帆船的托詞是,他喝得醉醺醺時簽約上船的。他反覆強調說,在清醒的時候,就是做夢也不會做出這種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十幾年來,他好像每到捕獵季節就幹這種獵捕海豹的營生,在舊金山船隊和維多利亞船隊中都算得上名列前二三名的最佳舵手之一。
「那是一個不錯的傢伙,方頭方腦的約翰遜,我們在一起幹活兒,」他說,「這艘船上最好的水手。他是我的舢板划槳手。不過他以後會和狼.拉森找事兒的,如同火花向上飛濺一樣。只有我看得出這點。我看得出這種事兒在醞釀中,會像暴風在天空一樣到來的。我和他像兄弟一樣談過話,可是他一點也不會掩飾鋒芒,不會虛與委蛇。只要事情不合他的意思,他就抱怨出來,總有搬弄是非的人會把閒話傳到船尾狼.拉森那裡的。狼就是狼,強大得很,狼的天性就是憎恨力量,一種他在約翰遜身上遲早會看出來的力量——不願屈服,挨了罵挨過拳不會說聲『是的,船長,謝謝你的好意』。啊,船來了!船來了!天知道我到哪裡才能再找到一個划槳手!那個老頭子叫他『約遜』,你應一聲就得了,可這呆子卻說『我的名字是約翰遜,船長』,還接著把名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寫出來!你這下不難想像那老頭子的臉色了!他原以為老頭子會當場收拾他的。老頭子沒有,但是他遲早會的,他遲早會把那個方腦袋傢伙的心粉碎的,要不然就算我對海船上的人的德性一點也不了解。」
「你讀過達爾文的書,」我說,「可是,你要是認定生存競爭的鬥爭就是濫殺生命,那麼你是誤解了達爾文的意思。」
約翰遜,我從海裡撈到船上就是他把我的胸膛搓掉皮的,一點不像船頭或者船尾幹活兒的那些人。事實上,他和他們是截然不同的。你立即會為他的坦率和剛毅所吸引,但是反過來又會因為一種誤認為膽小的謙遜勁兒而打些折扣。但是,他一點也不膽小。他倒好像頗有各種信心和勇氣,對他的剛毅很有把握。正是由於這點,在我們認識不久後,他立即反對我叫他「約遜」。關於這點,關於他這個人,路易斯作出了評判和預言。
「可是這也沒有必要……」斯坦迪什忍不住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不過你呢,一貫喜歡嘲弄生命,真的就認為生命沒有什麼價值嗎?」我追問說。
「是的,是的,船長。」舵手趕緊回答著,向下轉了兩下輪舵把柄。
「你偏離航線了,夥計!小心航行,要是你不想找麻煩的話!」
「真丟人,」我聽見約翰森一字一頓地叫喊出來,一口純正的英語。他站在主索具旁邊,離我只有幾英呎,「這孩子很勤快。他要是有機會能學到很多東西。可是這樣子……」他停住沒有往下說,因為他最終下的斷語是「謀殺」這個詞兒。
狼.拉森揚帆出海不管不顧,也是出了名的。我無意中聽亨德森和另外一個獵人,斯坦迪斯,一個加利福尼亞人,談過這事兒。兩年前,他在白令海的一場颶風中弄折了「幽靈」號上的桅杆,因此才裝上了現在的桅杆,在各方面更加結實,更加沉重。據說他在重裝桅杆時說過,他寧願讓船翻了,也不能讓這些桅杆再折了。
托馬斯.馬格利奇越來越讓人受不了了。我每每開口說話,都不得不稱他「先生」或者「長官」。之所以弄到這一步,主要原因是狼.拉森好像對他另眼相看了。我覺得這真是一件罕見的事情,一個船長竟然會與一個廚子親密無間;可是狼.拉森確實在這樣做呢。兩三次他把頭伸進廚房,和馬格利奇說說笑笑地交談,而且有一次,那是個下午,他站在船m.hetubook.com.com尾樓艙口和廚子整整交談了十五分鐘。談話過後,馬格利奇回到了廚房,臉上油光發亮,一邊忙著活兒,一邊哼哼小販的曲子,南腔北調的,讓人渾身刺癢。
哈里森聽見了命令,知道要求他怎麼做,可是還是猶豫不決。他長了這麼大也許是第一次爬上那麼高的地方。約翰森已經沾染了狼.拉森說一不二的野蠻習氣,在下邊一連串地大罵出口。
足足半個小時過去了,後來我看見約翰森和路易斯之間發生了一些變化。最後,約翰森推開路易斯阻攔的胳膊,開始向前走去。他穿過甲板,跳上前索具上,準備往上爬。不過狼.拉森眼睛很尖,看見他了。
時間不饒人,哈里森懸在高空在我看來實在嚇人。恰恰相反的是,托馬斯.馬格利奇認為這是一個可笑的事情,不斷從廚房門探出頭來說幾句玩笑話。我真是恨死他了!在這段驚心動魄的時間裡,我對他的憎恨越來越強烈,達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活了這麼大,我第一次產生了殺人的欲望——「見見紅」,正如我們一些妙筆生花的作家們所寫的。生活總體說來也許是神聖的,但是在托馬斯.馬格利奇的特殊情況裡,生活已經變得非常不神聖了。我漸漸意識到我想「見見紅」,感到非常害怕,一種念頭在我的腦海閃現出來:我難道也被我所處的環境的殘忍行為玷汙了嗎?——我過去不是對那些罪惡昭彰的各種犯罪都反對用嚴厲的懲罰伸張正義嗎?
「是的,船長。」大副乖乖地認錯說。
「我敢說他今晚沒有胃口吃飯了,」我聽見狼.拉森在說話,是從廚房的角落傳出來的,「站直身體吧,你哪,約翰森!當心吧!事到臨頭了!」
約翰森不再往上爬了。他看著船長的眼睛,慢慢地回答道:
「可是你不能把話說透了!」我驚叫起來,被這番話的恐怖嚇壞了。
生命的價值嗎?我怎麼說得出生命的實在價值呢?不知怎麼回事兒,我是一個總有話說的人,可在狼.拉森跟前卻缺乏表達能力了。我從此後認定這種現象部分原因是他這個人的人性,更多的原因是他的看法獨闢蹊徑。與我見過的別的唯物論者不一樣,因為我和他們多少總有共同的出發點,可是和他就沒有一點共同的東西。另外,也許他腦子的那種原始的簡單讓我無言以對。他對事情的核心一針見血,總能把問題的所有虛浮的細端末節拋開,直達問題的終極性,我好像被逼到深水中掙扎,兩腳就是搆不著地。生命的價值?我怎麼能夠在轉眼之間就回答得了這樣的問題?生命的神聖,我一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生命生來就有價值,這是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的真諦。然而,他向這種真諦發起挑戰了,我便無言以對了。
他開始向升降口的樓梯走去,可是又轉過身來說了最後一番話,「你知道生命的唯一價值就是生命欺騙生命嗎?因為生命必然會偏袒自身,結果當然是高估自己了。比如說那個我讓他爬上高空的人。他緊緊抓住位置不放,好像他是多麼寶貴的東西,一件比鑽石和寶石還值錢的寶貝。可對你來說又如何呢?一文不值。對我呢?也分文不值。對他自己呢?無價之寶。可是我不接受他的估價。他可悲地高估了自己。更多的生命都要求來到這個世界呢。如果他掉下來了,像蜜蜂掉出蜂窩一樣腦袋撞在了甲板上,這個世界不會因此有什麼損失。他對世界來說什麼都不是。後來者多不勝數呀。對他自己來說他的命值錢,而且為了表明這種價值是多麼虛構,他沒有意識到死亡只是他喪失了自己而已。只是他自己把自己看得比鑽石和寶石值錢。鑽石和寶石掉下來了,灑在了甲板上,一桶海水沖掉了,可他竟然不知道鑽石和寶石都沒有了。他沒有損失任何東西,因為喪失他自己的同時他喪失了對損失的了解。你看不出來嗎?你有什麼話要說的?」
我的兩隻手讓我心煩得要命,它們不習慣幹活兒。指甲都變形了,變黑了,手皮早已經沾滿了髒東西,用刷子使勁刷也弄不乾淨。後來又磨出來許多水泡,疼痛難忍,沒完沒了,而且我的小臂上燙傷了一大塊,因為船體搖晃之際我身體失去平衡,摔到了廚房的火爐上燙著了。我的膝蓋也不見好。腫起來的地方沒有消腫,膝蓋頂還翹著,從早到晚我跳來蹦去,對膝蓋一點好處也沒有。我需要休息,膝蓋才能慢慢恢復。
「行了,用不著緊張,」狼.拉森打斷話頭說,「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別再提這個話題了。這人是我的,我要是喜歡,還會把他熬成湯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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