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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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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把享樂主義者定義說出來後他點了點頭。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說,「事實就是你把錢弄到手裡了。」
有時候,我以為狼.拉森瘋了,或者少說是半瘋了。有時候,我把他當作一個非凡的人物——一個永遠沒有發揮出來的天才。最後,我相信他是一個原始人的典型,生晚了上千年或者許多世代,在這個文明達到頂峰的世紀則是一個時代錯誤。他確實是個人主義的最無爭議的代表。不僅如此,他還非常孤獨。在這艘船上,他和其他人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趣味。他巨大的男人氣概和精神力量把他阻隔開了。在他看來,他們更像孩子,就是那些獵人也一樣,他便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他們,不得已下降到他們的水準,和他們玩耍,如同大人和小狗兒逗弄。或者他用活體解剖者的殘忍的手探索他們,琢磨他們的精神進展情況,檢測他們的靈魂,彷彿要看看靈魂的材料是用什麼製成的。
時間在流淌。晚餐在即可是餐桌還沒有擺放好。我開始坐立不安,心裡著急,這時候托馬斯.馬格利奇從升降口往下張望,臉色蒼白而充滿怒氣,我準備去幹我的活兒。但是,狼.拉森對他喊叫起來——
「說得恰如其分。」
他點了點頭:「啊,是的,我現在記起來了。我在讀史賓塞的時候碰到過這個詞兒。」
「現在你終於開始明白了。」他說,精神更足了。
我見過他幾十次,在餐桌邊,他侮辱這個獵人、那個獵人,冷峻而平直的眼睛盯視他們,同時帶著某種興趣盎然的神態思考他們的行為、答話或者小小不言的惱怒,好奇的樣子在我看來簡直要拊掌大笑,因為我是站在一旁的旁觀者,卻心領神會。說到他自己的憤怒,我相信它們並非真實,有時候只是試驗,但是總的說來它們是一種姿態和態度的各種習慣,他看出來很適合用在他的同伴身上。我知道,除了大副死掉這個事件可能是例外,我沒有看出來他真的生氣了;不過我也不希望看見他真的大動肝火,把他身上的所有力量統統使出來。
「才不是呢,一個人是不能愧對另一個人的,他只能愧對自己。在我看來,只要我想到別人的利益,我就總會幹錯事情。難和*圖*書道你看不出來嗎?兩塊酵母拼命相互吞食,怎麼會有你愧對我我愧對你的問題?酵母天生就是要拼命吞食對方,拼命不讓對方吞食。它們一旦違反了這個規則,那麼它們就是在犯罪了。」
「你還碰到過什麼別的東西嗎?」我問道。
托馬斯.馬格利奇這下得意忘形,一個樂顛顛的傻子,看到能和船長這樣親近感到無比高興。他擺出一點點神氣,費盡精神裝出那種從容的風度,好像生來就是一個有身分的人,讓人看見了不覺可笑也會反胃。他把我的存在完全忽略了,儘管我相信他根本就沒有看見我。他那兩隻淺灰的無神的眼睛飄忽不定,像慵懶的夏天的海水,不過它們到底在憧憬什麼幸福的前景,我是想像不出來的。
「一串大詞兒,」他微笑起來,「不過一個享樂主義者又是什麼呢?」
「這麼說,」我接著說,「只要私利可能摻雜其間,你就是一個靠不住的人了?」
「這麼說你會玩紙牌了,」狼.拉森說,口氣聽來有幾分喜悅,「我應該想到,一個英國人是會玩牌的。我本人就是在英國船上學會的。」
「拿紙牌來,漢普,」狼.拉森吩咐著,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把雪茄和威士忌拿出來,你在我的住艙裡找得到的。」
「而且告訴約翰森給他兜頭澆上幾桶鹹海水。」他補充說,只是在我耳朵邊悄悄叮囑一下。
「漢普,」他對我說,口氣相當和藹,「做點好事兒,扶著馬格利奇先生的胳膊,幫他走上甲板去。他感覺很不舒服了。」
「難道你不相信嗎?一點都不相信嗎?」我追問道。
狼.拉森在數他贏得的錢。
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這個人能夠從這樣的作品裡得到知識。我記得很清楚,史賓塞把利他主義視為自己理想的最高行為的必要條件。狼.拉森,很顯然,已經把這位偉大哲學家的教誨篩選過了,根據他自己的需要和要求進行捨棄和挑選。
「喔,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有些聯繫的,」我回答說,對這時候他表現出來的用詞不當,並不感到奇怪;像他的知識一樣,他的詞彙是通過自修和自學得來的,沒有人指導過他的學習,他思考多,說話少甚至根本不說,「利他的行為呢,是一種為別人的福利操勞的行為。利他主義就是不處處為自己打算,和處處為自己打算正好相反,因為後者就是自私。」
「我生命中曾經有一段時間和圖書,」他又停頓一會兒接著說,「我夢想我能有朝一日和使用這樣的語言的人說說話,可以把我出生的地位抬高,和談論倫理這樣的東西的人交談,打成一片。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有人說出這個字音來。不過這都是題外話,因為你錯了。這不是語法問題,也不是倫理問題,而是事實。」
「正好一百八十五塊,」他大聲說,「和我所想到的一點不錯。這窮鬼上船的時候身無分文。」
「可是你占有了它,就愧對了我啊。」我反對說。
「如同害怕蛇,害怕老虎,害怕鯊魚一樣嗎?」
「一個總是讓人害怕的人……」
他們是押錢玩牌的。他們把下注的錢慢慢往上加。他們喝威士忌,把酒杯喝淨了,我又取來一瓶。我不知道狼.拉森耍手段了沒有——他幹這種事情小菜一碟——他贏了一把又一把。那廚子往他的睡艙跑了好幾趟去拿錢。每次去拿錢,他都比上一次擺譜擺得更得意的樣子,不過每次他都只拿幾塊錢。他變得越來越可笑,越來越放肆,只是紙牌看不清楚,身子也坐不直了。又一次到他的睡艙去取錢之前,他用一根油膩膩的食指鉤住狼.拉森的扣子眼兒,迷迷瞪瞪地大聲聲稱,而且說了一遍又一遍:「我有錢。我有得是錢,我跟你說吧,我是一個紳士的兒子。」
他的臉明亮起來。他好像對我的領悟力感到高興。
「史賓塞!」我驚叫道,「你讀過他的書嗎?」
「這麼說,你不相信利他主義了?」我問道。
「廚子,你今晚勤快一點吧。我和漢普有事要說,沒有他在場你會幹得更好的。」
「你知道嗎,漢普,」他說,語氣緩慢卻非常嚴肅,顯然有一種難以界定的悲哀情緒。「這可是我第一次從一個人口裡聽到『倫理』這個詞兒。你和我是這艘船上僅有的兩個懂得這個詞兒的含義的人吶。」
「不過這樣說是迴避了真正的問題,」我接著說,「那就是正確與否的問題。」
他恩賜了我一個戲弄的微笑,「漢普,我過去學過一點語法,我認為你說話的時態搞錯了。你不應該說『是我的』,應該說『過去是我的』。」
對於這一隱喻,他的眉頭鎖緊了。他沒有聽明白,我馬上看出來他不知道這首詩。
「你就是一種怪物,」我斗膽說,「一個凱列班,總在惦記塞提柏斯,他在閒暇的時間裡像你一樣捉摸事兒,念頭怪誕,想入非非。」https://www•hetubook•com•com
狼.拉森沒有讓酒灌醉,儘管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酒杯還比廚子的酒杯斟得更滿呢。但是,他沒有一點變化。他對對手的怪誕行徑甚至都無動於衷,視而不見。
「現在你了解我了,」他說,「你現在對我的了解和別人對我的總體了解一樣了。別人都叫我『狼』。」
他聽到這個詞的樣子,好像聽一個熟悉的鈴聲,不過他還是仔細想了想,「讓我看看,利他主義就是某種合作吧,對嗎?」
「一點也不相信。強大就是正確,強者王侯敗者賊。軟弱就是錯誤,一個人變得強大就是善行,一個人變得軟弱就是惡行,這樣的說法好是好,可是還是不夠帶勁兒;說法應該更貼切一點:一個人變得強大是痛快的,因為強大有利可圖;一個人變得軟弱是痛苦的,因為軟弱會受欺負。眼前就是現成例子,占有了這筆錢是一件痛快的事情。一個人占有它是善行。既然有能力占有它,我要是拱手送給你,放棄占有它的痛快,那我就委屈了我自己,愧對了我這條生命。」
破例的事情又做出來了。那天夜裡,我和船長以及獵人們坐在餐桌邊,托馬斯.馬格利奇在一旁伺候我們,隨後又把碗碟洗了——狼.拉森行為古怪,像凱列班的情緒,我預計這種情緒會給我帶來麻煩的。在餐桌上用餐的同時,我們說啊說啊,獵人們聽得都不耐煩了,因為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已經把平常使用的酒杯拿來了,但是狼.拉森皺起眉頭,用手示意我把大玻璃杯拿來。他往這種大杯子裡倒了足足三分之二的純正的威士忌酒——「紳士喝的酒。」托馬斯.馬格利奇說——他們為光榮的紙牌遊戲碰杯,點上雪茄菸,開始洗牌,玩牌。
為了避免麻煩,我說我去他的睡艙拿來那本書,把《凱列班》朗讀一下。他一下子高興起來。這是一種推理的原始方式,是觀察他完全理解的事情的好途徑。他一次又一次打斷朗讀,又是評論又是批評。我朗讀完了,他又讓我朗讀了一遍,然後是第三遍。我們開始談論起來——哲學、科學、進化論和宗教。他暴露了一個自學的人會有的種種偏差偏誤,不過必須承認他具有原始心智的那種牢靠和直接。他推理的直截了當就是力量,他的唯和_圖_書物論要比查理.弗拉塞斯晦澀的複雜的唯物論更有強制力。不是我——一個得到肯定的而且如弗拉塞斯結論的,一個氣質性的理想主義者——感到了什麼強制力;是狼.拉森用一種令人尊敬卻難以相信的活力,暴風雨般衝擊我的信仰的最後要塞。
他過了大約一分鐘才又說。
「我正在閱讀勃朗寧,」他承認說,「相當難懂。我啃動不了多少,照這情形,我端不起這個架子了。」
「長話短說吧,」他開口道,「史賓塞提出了這樣的東西:首先,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利益而行動——這樣做就會變得道德,變得良善。其次,他必須為他的孩子的利益而行動。其三,他必須為他的種族而行動。」
在狂妄古怪的行為問題上,我不妨講一講托馬斯.馬格利奇在艙室裡遭遇的情況,順便把我已經提及一兩次的一樁意外事件講述完整了。有一天,十二點的午餐用過了,狼.拉森和托馬斯.馬格利奇走下升降口樓梯。儘管廚子有一間從艙室隔出來的單間睡艙,但是在這個艙室裡他從來不敢久留或者被人看見,他一天只敢溜過去一兩次,活脫是一個膽小的幽靈。
最後,廚子大聲嚷嚷說他要輸得像一個紳士,把最後的一筆錢拿來下注,輸了個精光。隨後他雙手抱頭大哭起來。狼.拉森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彷彿要好好探索他一番,將他活體解剖,後來卻改變主意,好像從以前的結論來看,這個東西並沒有什麼好探索的。
我拿著這些東西回來,正好聽見這個倫敦佬明明白白地暗示他有一個祕密,那便是他可能是一個紳士的兒子,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將錯就錯了;另外,他還是一個靠匯款生活的人,是用錢把他支離英格蘭的——「付給不少錢呢,船長,」他用這種口氣說,「付給不少錢讓我當廚子,一直做下去。」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來,竭盡腦力,恰如其分地表達他從來沒有用語言表述過的思想。我感到精神占了上風。我正在探索他的靈魂內涵,如同他在進行探索別人的靈魂內涵的實踐。我在探索處女領地。一個奇特、非常奇特的領地,現在這個領地正在我的眼前展開。
「而最高的,最好的,正確的行為,」我插話說,「就是那種同時給本人、給他的兒女和他的種族帶來利益的行動。」
「我不贊成這個,」他回答說,「也看不到這樣做的必要性,也不合乎常識。我把種族和兒女分割出來了。我不會為他們犧牲任何東西。那都是些爛汙泥,兒女情長的東西,你必須自己看明白,至少對一個不相信永恆生命的人是這樣的。我面前擺著不朽,利他主義就會是一檔有利可圖的事業。我可以把我的靈魂提升到各種高度。但是,我面前只有死亡而沒有任何永生的東西,沒有東西給這種叫做生命的爬行和蠕動的酵母一種短暫的魔力,啊,那麼我付出的任何犧牲的行為都是不道德的。任何令我失去爬行和蠕動能力的犧牲都是愚蠢的——不僅僅是愚蠢的,因為這種行為對我有愧,是一件邪惡的東西。如果我要從酵素裡獲得最多的東西,那我一定不能失去爬行和蠕動的能力。落到我頭上的永遠不活動,不會當我是酵母而且有爬行能力時,因為種種犧牲和無私,變得更柔和或者更堅硬。」和_圖_書
「讀的不是很多,」他承認說,「我弄明白許多《第一原理》,可是他的《生物學》卻讓我甘拜下風,而他的《心理學》乾脆讓我好幾天如墜雲霧之中。說老實話,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探討些什麼。我認為是我這方面智商低下的結果,但是後來我認為是準備不足的緣故。我沒有相當的基礎。只有史賓塞和我自己知道我埋頭鑽研了多少。但是,我在他的《社會學原理》上學到了一些東西。正是在這個領域我碰到了『利他主義』這個詞兒,我現在記起來它是如何使用的。」
「你是一個在任何事上都沒有所謂道德的人嗎?」
我把馬格利奇先生留在甲板上,交到了兩名咧嘴壞笑的水手手裡,因為已經吩咐他們怎麼處理廚子了。馬格利奇先生昏昏欲睡之際還噴著酒氣說他是一個紳士的兒子。但是,我走下升降口的樓梯去清理餐桌時,第一桶海水澆在了廚子的身上。
「啊,」他聲明說,把嘴狠狠地咧向一邊,「我看你仍然相信正確與錯誤這樣的東西。」
「這不是語法問題,而是倫理問題。」我回答說。
「那麼你是一個個人主義者,唯物主義者,以此推論,是一個享樂主義者。」
「可你到手的錢是我的,船長。」我鼓起勇氣說。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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