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海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章

第十章

「你對數學很在行,」我說,「你在哪裡上學的?」
「他現在幹什麼?他現在在哪裡?」
「我還能告訴你什麼呢?」他反問道,那種剛猛的勁頭又來了,「告訴你童年生活的貧瘠嗎?告訴你我能爬行時就隨船出海嗎?告訴你我的兄弟一個接一個到深海裡去耕種再也沒有回來嗎?告訴你我本人,不能讀不能寫,剛滿十歲就到沿海一帶去做艙室打雜工嗎?告訴你食不果腹,屢受虐待,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是叫你幹這幹那,因此懼怕、憎恨和痛苦是我僅有的心靈經歷嗎?我一點也不願意記起這些。我現在想到這些,一種發瘋的情緒就會在腦子裡冒出來。不過,等長大成人孔武有力了,我也許會找那些沿海小船長算賬的,只是當時我生命的軌跡在別的地方。前不久,我真的回去了,不過很遺憾,那些小船長都死了,只有一個還活著,舊時代的大副,我碰到他時已經做了小船長,我離開之前讓他兩腿傷殘,永遠也不能再走路了。」
我充滿好奇,終於忍不住並發出了滔滔的言詞。
我忍不住站立不動,利用空閒,仔細研究他。我說不清這個人讓我產生了多麼大的興趣。他是誰?他是幹什麼的?他怎麼就生成了這副樣子?他好像就是所有的權力,就是所有的潛在能量——啊,那麼,他還是一艘獵捕海豹的帆船的默默無聞的船長嗎?在那些獵捕海豹的人中間僅僅享有可怕的凶殘性格的名聲的船長嗎?
「不好嗎?」我說。
我整理完床鋪,忍不住打量他,而且是用一種著迷的方式打量他。他是一個美男子,當之無愧——還是那種男性的美。還有,懷著永不衰退的好奇之心,我注意到他的臉上一點沒有惡毒、邪惡和罪過的東西。我相信,那是一張沒有做過錯事兒的男人的臉。我不希望這句話被人誤解。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長了這張臉,既不會幹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兒,也不會沒有良心。我認為按照後邊這種說法界定他更準確。他是一個很有特點的返祖現象的人,一個完全原始的人,他這種人在道德天性發展之前便進入這個世界了。他不是不道德的,而只是沒有道德的https://m.hetubook.com•com觀念。
午餐的時候,他向獵人們詢問醫治頭疼的法子,到了晚上,他雖然是一個強人,可他半瞎了,在艙室裡蹣跚而行。
「凶暴性格。」我提議說。
「從來沒有進過學堂,運氣很糟,」他回答說,「我不得不自己琢磨出來。」
如同我說過的:從男性美的角度審視,他具備一張美麗的臉。臉刮得光溜溜的,每一種線條都非常清晰,好比浮雕一樣打鑿得異常清晰,異常明瞭;大海和太陽把那生來美白的皮膚弄成了深銅色,表明進行過掙扎和戰鬥,增加了他身上的野蠻和俊美。他的嘴唇厚厚的,但是具備了堅毅之力,近乎凶狠之相,而這點卻是薄嘴唇的人才有的。他的那張嘴,那個下巴,那個下顎,同樣具備堅毅之力,或者凶狠之相,男性的剛烈勇猛和不屈不撓顯而易見。鼻子也如此,那是一個生來征服人指揮人的鼻子,它還有點像鷹鉤嘴。那或許是希臘人的遺傳,或許是羅馬人的遺傳,只是對希臘人來說長在臉上太大一些,而對羅馬人來說又太精緻一些。整張面孔就是剛猛與力量的化身,他深受折磨的那種原始的憂鬱,好像增強了嘴、眼睛和額頭的線條,好像讓臉盤顯得碩大而完美,反之那張臉便會有欠缺之憾。
「為什麼在這個世界上你沒有幹出一些偉大的事業呢?你自己身上的力量也許可以達到任何高度啊。不具備良心和道德本能,你也許可以主宰這個世界,揮手便可以把它擊碎。然而,你卻在這裡,到達你生命的頂點,從此走下坡路,開始走向死亡,默默無聞苟且偷生般地生存,為了滿足女人的虛榮和狐媚打扮而獵捕海生動物。用你的話說,是沉溺於一種豬玀一般的生活,這種生活什麼都是什麼都算,就是毫無輝煌可言。哎,憑藉一身今古奇觀的力量,難道你不能幹出些偉業嗎?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你,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你。什麼出了問題了?是你沒有野心嗎?是你禁不住誘惑嗎?怎麼回事呢?究竟怎麼回事呢?」
「『馬其頓』號輪船的船長,海豹獵人,」他回答道,「我們大多時候都在日本海岸https://m•hetubook.com.com相見。船員們都叫他『死亡』.拉森。」
這個人的孤獨情緒慢慢地影響到了我。船上沒有一個人不恨他,不怕他,也沒有一個人他不蔑視的。他似乎在消耗他身體內的巨大能量,似乎永遠也在各種工作中找不到恰當的表現。他大概和魯西夫有一拼,假如那個驕傲的靈魂被流放到湯姆林遜似的鬼魂的世界裡的話。
這種孤獨情緒本身相當糟糕,但是,更糟糕的是,他還遭受著人類那種原始抑鬱的折磨。由於對他了解,我重溫古老的斯堪地納維亞神話,便理解得更清楚了。那些白皮膚金黃髮的野蠻人創造出了可怕的萬神殿,和他是同等氣質的人種。笑對人生的拉丁人的那種輕浮,在他身上是沒有的。他大笑的時候,笑的心情和大發雷霆的心情是一樣的。但是,他很少笑;他更多的時候是悲哀的。正是這種悲哀情緒,如同人類的根一樣紮得深遠。這是種族的遺傳,這種悲哀使得人類頭腦清醒,生活清潔,恪守宗教般的道德,而在最後這點上,英國人在新教和格倫迪太太主義方面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那麼他這一輩子從沒有探究過生命的哲學。」我又說。
但是,這天早上,走進他的睡艙去整理床鋪,清理屋子,我發現他頭疼好了,在認真工作。桌子和床上堆滿了設計稿和計算圖紙。在一張透明的紙上,他手持羅盤和直角尺,正在複製一份看樣子是比例圖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很難說。他沒有m•hetubook.com•com頭腦,純粹是野獸之軀。他具有我所有的……」
「歷史只是表明種種機遇來到了奴隸面前,他們才崛起,黃袍加身的,」他嚴厲地回答說,「沒有人能製造機遇。所有偉人都只是知道什麼時候機遇來到了面前。那個科西嘉人知道。我想那個科西嘉人一樣做過偉大的夢想。我可以知道機遇的到來,但是機遇沒有到來。荊棘生長起來,把我遏制死了。哎,漢普,我可以告訴你,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除了我自己的兄弟。」
「你想我為什麼要琢磨出這種東西?」他冷不防地問我道,「夢想在時間的沙子上留下足跡嗎?」他大笑起來,一如他那種可怕的嘲諷的大笑,「才不是呢。是要申請專利,從中獲利,在別人幹活兒的夜裡像豬玀般貪吃貪喝。這也是我的目的。還有,我搞這東西挺有意思的。」
「在英國裔船的服務中。十二歲開始做艙室打雜工,十四歲做船上小夥計,十六歲當上了普通船員,十七歲成為高級水手,接下來是水手領班,無窮無盡的野心,無窮無盡的孤獨,沒有得到過幫助,也沒有得到過同情,我靠自己一手打天下——航海學、數學、科學、文學,還有別的東西。可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如你對我說的,我一生的頂點就是主宰和擁有一艘船,這時我便開始走下坡路,開始走向死亡。微不足道,不是嗎?太陽當空炙烤,我就會被烤焦,因為我沒有根鬚,只有漸漸枯萎了。」
「是什麼東西?」我問道。
「可是閱讀過史賓塞和達爾文,可從來沒有進過學校的門坎兒,你是怎麼學會讀書和寫字的?」我追問道。
我與狼.拉森之間變得很親密——如果親密這個詞兒可以用來表示主子與僕人,或者,更確切一點,國王與弄臣之間存在的種種關係的話。我在他眼裡不過是一件玩具,他對我的估價就像一個孩子看中一件玩具。我的作用只是帶來樂趣,而且只要我能帶來樂趣,那麼一切相安無事;但是要讓他感到厭煩了,或者讓他的陰沉情緒占了上風,馬上我就會被趕離艙室餐桌,回到廚房,而且每逢這個時候,我都慶幸能夠逃脫生命和完整的身體。
他的聲和*圖*書音裡有一種勝利的調子,這天早上他的眼睛碧藍碧藍,像大海一樣,閃閃有光。
「還有可說的。」我反對說,「我還是沒有弄明白。」
「我捉摸是應該這樣說才對。這是表現活著的生命的樂趣的另一種方式,是活動對物質的勝利,是活人對死人的勝利,酵母的驕傲,因為它就是酵母,在爬行。」
「漢普,你知道那則播種人四處播種的寓言嗎?如果你記得清楚,有些種子掉在石頭遍地的地方了,這種地方沒有多少土壤,它們之所以急速往上生長,那是因為它們沒有深厚的土壤。太陽當空炙烤,它們便被烤焦,因為沒有根鬚它們便枯萎了。有些掉落到了荊棘叢中,荊棘蓬勃生長,把它們生生地壓制死了。」
「漢普,你要是看看挪威地圖上的西海岸,可以看見一處凹進去的地方,名叫羅姆斯達爾峽灣。我就出生在那裡,距離峽灣一百英哩左右。不過我不是挪威人。我是丹麥人。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丹麥人,他們究竟是怎麼來到西海岸這荒涼的小峽灣來的,我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聽人說過。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祕密可言。他們是窮苦人,不識字。他們祖祖輩輩都沒有識字人——海上的農民,把他們的兒子們都播撒在海浪上,這是他們的習慣,古來有之。僅此而已,別無奉告。」
我一開口說話,他便抬起了眼睛,有些得意地一直看著我,聽我講完,上氣不接下氣,愕然地站在他跟前。他等待一會兒,彷彿在尋求從哪裡開口,然後他說:
「我這輩子從來不生病,漢普,」他說,我一邊把他帶到他的房間去,「我的頭也從不疼的,只是被絞盤棒打了個六英吋的口子,當時醫治的時候疼痛過。」
「不好嗎?」他反問一句,半氣半惱的樣子,「一點也不好。我就是這樣一粒種子。」
「喂,漢普,」他熱情地迎接我說,「我正在完成最後的幾筆。想看看它的用途嗎?」
「可是歷史表明,許多奴隸都能崛起,黃袍加身。」我提醒他說。
他垂下頭盯著那張比例圖,接著描繪。我幹完了我的活兒,打開門向外走,這時他對我說:
「是的;謝謝你說出這個詞兒——所有我的凶暴,不過他看不了hetubook.com.com數,識字有限。」
「很有創造性的工作。」我小聲說。
「沒有,」狼.拉森回答說,悲哀之情難以描述,「他拋開生命的意義,活得倒是更加幸福。他生活得太充實了,顧不上探索生命。我的錯誤在於不停地把書打開。」
「為船員節省勞力的裝置,航海變得像幼稚園活動一樣簡單了。」他快樂地回答說,「從今天起,一個小孩子也能夠駕駛一艘船了。再不用進行那些冗長的計算了。在一個糟糕的夜裡,你所需要的只是天空的一顆星,馬上就可以確定你所在的位置了。看看吧。我把這張透明的比例圖放在這張星圖上,將比例圖旋轉到北極。我在這比例圖上已經畫出了緯度圈兒以及方位線。我所要做的是把它放在一顆星星上,旋轉比例圖,等到它和下面地圖上的那些數字對上。多麼快捷!這下成了,知道船的確切位置了!」
這種讓人眼瞎的頭疼持續了三天,他像野獸那樣飽受痛苦,如同在船上遭受苦難的方式一樣,沒有抱怨,沒有同情,完全孤單單地自己挨著。
「死亡.拉森!」我不由自主地叫喊出來,「他也像你一樣嗎?」
事實上,這種原始的憂鬱的主要發洩口,一直是宗教的各種更加吃苦修行的形式。然而,這樣的宗教的種種報償卻與狼.拉森無緣。他奉行野蠻的唯物主義,與這種宗教行為格格不入。因此,一旦他的陰沉情緒占了上風,他別無所求,只會表現得像惡魔一樣。如果他不是一個特別可怕的人,我有時候會為他感到難受,例如三個星期之前,我到他的睡艙去給他的水瓶添水,意外地碰上了他。他沒有看見我。他的頭埋在他的兩隻手裡,他的兩肩一起一伏,像是在哭泣。他好像因為什麼極大的痛苦不能自拔。我悄悄地退出來,聽見他在不停地呻|吟:「老天爺!老天爺!老天爺呀!」他不是在向蒼天求救;那僅僅是一連串的驚歎語,但卻是來自他的靈魂。
我攤開兩手,對他令人反感的唯物主義表示不贊成,接著開始整理床鋪。他繼續在那張透明紙上描畫線條和數字。這種工作要求做得無比心細,無比精確,我非常讚賞他這種態度,把他的力量用來做這種需要精確和細緻功夫的工作。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