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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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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在這艘名不虛傳的地獄船上,如同船前部和廚房的情況,船中部和尾部的情況也一樣。海員們為了各自活命,打架和鬥毆十分凶殘。獵人們在等待「思謀克」和亨德森之間隨時會出現的射擊傷害,他們的舊恨還沒有消解,而狼.拉森明確說,如果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他會把毆鬥中存活下來的也殺了。他坦率地聲明,他行事的觀點是不以道德為準繩的;他還聲明說,如果不是他需要獵人們活著狩獵,那麼照他看來他們可以互相殘殺,吃掉對方。如果他們安分守己,把這個狩獵季節對付過去,他答應他們好好狂歡一次,一切怨恨可以統統清算,存活下來的人可以把死掉的人扔下海去,編出一套說法,交待清楚失蹤的人是怎樣在海上丟失就行了。我認為,哪怕是那些獵人,對他的冷酷無情也心有餘悸。他們是邪惡之人,可他們確實也害怕他呀。

他逮住什麼讀什麼,從來沒有機會讀到《魯拜集》,這對他來說好像發現了一件了不起的寶貝。我還記得很多,可能有那些四行詩的三分之二吧,我對付著把其餘的部分補上,也沒有費多大勁兒。我們倆對每節詩都要討論好幾個小時,我看出來他讀懂了詩裡表示遺憾的悲嘆,還有一種反叛,這點我一輩子都難以發現。我可能是用一種特定的歡樂韻律背誦下來的,因為——他的記憶力很好,念過兩遍,更多的時候是讀第一遍,他就把一節四行詩記到心裡去了——他背誦同樣的詩行,在詩行中投入了一種不安的、激|情的反叛情緒,幾乎令人信服不已。
但那還活在活人當中的,總算還有希望;一條活著的狗比一頭死了的獅子好。
「你比歐馬爾還糟糕,」我說,「他,經歷了因襲的青年時代的痛苦,至少發現了滿足,把他的唯物論轉化成了快活的東西。」和*圖*書
我又是反對又是否認,但是沒有用處。他極力爭辯,把我淹沒了,壓倒了。
我聽不見下面說什麼了。知覺被他活靈活現地描述出來的黑暗淹沒了,而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地板上,他在吸雪茄,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眼睛裡還是以往熟悉的那種好奇的目光。
什麼,不要問,從哪裡急忙趕到這裡?
「你說得好啊,漢普,」他說,把書合在手指上,看著我,「這位傳教者是耶路撒冷以色列的國王,他所思考的和我思考的一樣。你稱我是悲觀主義者。這書裡的悲觀情緒難道不是最黑暗的嗎?——他說,『都是空虛,都是捕風。』『世上的一切都沒有益處。』『人人的命運相同。』不論傻瓜還是智者,乾淨的還是不乾淨的,罪人還是聖人,都要死掉的,是一件邪惡的事情。因為這位傳教者熱愛生命,不想死掉,就說,『一條活著的狗比一頭死了的獅子好。』他喜歡空虛和煩惱,勝過墳墓裡的沉寂和紋絲不動。我也是這樣的。爬行無異於豬玀般的生活;但是停止爬行,成為泥土和石頭,是不堪設想的。這對我身上的生命是可惡的,生命的本質是活動,活動的力量,活動力量的意識。生命本身是難以滿足的,但是展望到死亡的影子,那就更加難以滿足了。」
活著的人知道他們會死;已死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再也得不到報償;他們完全被遺忘。
人人的命運相同,這也是太陽底下所發生的一件不幸的事。人活著的日子,心裡充滿邪惡和狂妄;以後都死去了。
而且,不要問,從這裡匆匆趕往哪裡!
啊,一杯接一杯飲下這遭禁的好酒,https://www•hetubook.com•com
路易斯還對我講了更多有關死亡.拉森的情況,與船長狼.拉森簡短的交代大同小異。我們也許會在日本沿海與死亡.拉森不期而遇,「小心到時候發生激烈衝突啊,」路易斯又說,「因為他們倆互相憎恨,像一對兒狼崽子一樣。」死亡.拉森在船隊中帶領著唯一一艘獵捕海豹的輪船,「馬其頓」號,船上有十四條舢板,而其他的帆船只能攜帶六條。到處聽說船上備有大炮,該輪船可以進行出其不意的襲擊和遠征,或者偷運鴉片到美國,或者偷運武器到中國,或者拐賣黑人,或者公開當海盜,等等。不過,我不得不相信路易斯的話,因為我還從來沒有逮住他撒過謊,他對獵捕海豹和獵捕海豹船隊的人確實了解廣泛,無所不知。
托馬斯.馬格利奇像野狗一樣受我擺佈,可我在私下裡也處處設防,怕他幾分。他會因懼怕而生出勇氣——我從自身了解到這種很奇特的東西——這種勇氣也許隨時會拋開懼怕,迫使他結果了我的性命。我的膝蓋好多了,儘管經常會疼痛很長一段時間,狼.拉森捏壞我的肩膀,那種僵硬感覺也漸漸消失。要不然我的身體狀況會非常好,感覺我處於非常良好的狀態。我的肌肉越練越硬,肌肉塊也越來越大。但是,我的兩隻手不爭氣,慘兮兮的樣子。它們看上去像煮熟一樣,長滿肉刺,苦不堪言,而那些指甲都裂了,變色了,指甲肉的邊緣好像真菌似的長了出來。還有,因為飲食不適應,我身上長出了許多癤子,因為我過去從來沒有受過這份苦啊。
我為自己積聚君王的金銀,各省的財寶。我有許多歌唱的男女,有無數的妃嬪,隨心所欲。
「如果不是驕橫傲慢,那倒不是生命的造化了。生命認識到它一定會中止生活下去的時候,它總是會反抗的。它不得不走這一步棋。那位傳教者發現生命和生命的勞https://m.hetubook.com.com作都是空虛的,都是煩惱的,是一件邪惡的事情;然而死亡,人死了便不再能夠表現出虛榮和煩惱,他認識到是一件更加邪惡的事情。一章又一章地讀過去,他為人人都會遭受的這一件事情感到心焦。歐馬爾是這樣,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哪怕是你,因為眼看廚子對你磨刀霍霍你就對死亡開始反抗了。你害怕死;你身上的生命,組成你的生命,比你更加了不起的生命,不想讓你死掉。你談到過不朽的本能。我談到了生活的本能,生活的本能就是活下去,當死亡隱約地越靠越近,越來越大,生活的本能就主宰所謂的不朽的本能。生活的本能主宰了你身上的不朽本能(你無法否定這點),因為一個瘋狂的倫敦佬廚子磨刀霍霍。
「你現在還害怕他。你害怕我。你無法否定這點。如果我一把卡住你的脖子,就這樣」——他的手比畫在我的喉嚨,我呼吸馬上沒有了——「生生地把你的生命從你身上擠壓出去,就這樣,就這樣,你的不朽本能將會忽明忽暗地暗淡下去,而你的生命本能在渴求生命,將會潑刺刺活躍起來,你會掙扎,拯救自己。嗯?我在你的眼睛裡看見了死亡的懼怕。你舉起手臂在空中舞動。你使出渾身解數,傾盡全力生活下去。你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卻力量輕軟,像一隻蝴蝶落在那裡。你的胸膛一起一伏,你的舌頭伸了出來,你的皮膚漸漸變青,你的眼睛游移不定,你一直在呼喊『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你只是此時此地在呼喊活下去,以後就呼喊不出來了。你懷疑你的不朽吧,嗯?哈哈!哈哈!你對不朽沒有把握了吧。你會抓不住它的。生命這東西,只有你實實在在享有它,它才是真實的。啊,生命,變得暗淡下來,越來越黑。它就是死亡的黑暗,生存的終止,感覺的終止,活動的終止,正在向你靠攏,降臨到你身上,在你身邊崛起。你的眼睛hetubook.com.com在下沉。你的眼睛或明或滅。我的聲音聽起來微弱而遙遠。你看不見我的臉。你仍然在我的緊握中掙扎。你的兩條腿徒勞踢騰。你的身體像蛇一樣緊縮起來,擰成疙瘩。你的胸膛在起伏,上氣不接下氣。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誰是歐馬爾?」狼.拉森問道,這下我那天便沒有再幹別的活兒,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還沒有。

他的胳膊,隨便提一句,已經癒合得很好,只是痂疤要一輩子留下來了。托馬斯.馬格利奇對他害怕得惶惶不可終日,天黑以後就不敢貿然上甲板上了。前艙總有兩三個水手發生爭吵。路易斯告訴我,水手的閒話傳到了後艙,兩個喜歡傳話的船員被他們的同伴痛打一頓。他搖了搖頭,對約翰遜這個人的情景表示擔心,因為約翰遜與他在同一艘船上做槳手。約翰遜想到什麼說什麼,這是犯忌行徑,已經和狼.拉森發生了兩三次衝突,僅僅因為狼.拉森叫他的名字的發音問題。前幾天夜裡他在船中部的甲板上把約翰森痛揍一頓,從此以後約翰森大副才叫起他的正確名字。但是,毫無疑問,約翰遜是絕對不敢把狼,拉森痛打一頓的。
「太好了!」狼.拉森大聲叫喊起來,「太好了!這就是關鍵的音符。驕橫傲慢!他再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詞兒了。」
因為人人有同樣的命運:不管義人或邪惡人,好人或壞人,虔誠的或不虔誠的,獻祭的或不獻祭的,都是一樣。好人的遭遇並不一定比罪人好;發誓的也不一定比不發誓的好。
說來很有意思,前兩天晚上,我看見狼.拉森在讀《聖經》,那次開航伊始徒勞地尋找過後,卻在死去的大副的箱子裡找到了一本。我奇怪狼.拉森能從《聖經》裡得到什麼,他從《舊約.傳道書》裡大聲給我朗讀章節。我能感覺出他是沉在他自己的心境,讀給我聽,而他的聲音在這嚴實的艙室裡顯得深沉而悲傷,回音嫋嫋,令我入迷https://www.hetubook.com.com,欲罷不能。他也許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是他確實知道如何表達書面文字的含義。我現在還能聽清他的聲音,如同我總是聽見他說話一樣,他朗讀的時候聲音裡發出原始陰鬱的顫動:
一定淹沒了那種驕橫傲慢的記憶!
可是,當我回顧自己的成就,思想所付出的辛勞,我領悟到一切都是空虛,都是捕風:世上的一切都沒有益處。
不錯,我強大,勝過任何在耶路撒冷住過的人;並且,我始終大有智慧。
他們的愛、恨和嫉妒都跟著他們一起死。在太陽底下所發生的事永遠不再有他們的份。
「幽靈」號已經到達最南端的弧頂上,正沿這條弧線橫跨大西洋,而且據說已經開始向西北方向的某個孤島悄悄靠近,在那裡把船上的淡水桶添滿,接著向日本海岸的季節狩獵海域進發。獵人們紛紛檢驗和試用他們的來福槍和獵槍,直到他們滿意為止,而那些槳手和舵手製作好了他們的斜杠帆,把槳和槳架用皮革和辮繩捆綁結實,這樣他們悄悄接近海豹的時候就不會划出聲響,並且把他們的船擺放成蘋果餡餅順序——這話是利奇老家的俗語。
我在地板上搖了搖頭,表示否定,「你的爭辯太……呃……太霸道了。」我對付著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往外說,每說一個詞兒喉嚨都疼痛難忍。
我對他可能最喜歡哪一首四行詩很感興趣,他於是點出來那首一瞬間的激怒而產生的詩,我沒有感到意外,因為這首詩和波斯自鳴得意的哲學和真切的生活法規是格格不入的——
「呃,我讓你相信我的話了嗎?」他追問道,「來吧,喝點這個。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你用不了半個小時就沒事兒了,」他要我放心說,「我向你保證,我今後不會再使用肉體來說明問題了。快站起來吧。你可以坐在椅子上。」
我不過是這個魔鬼手中的一個玩具,歐馬爾和那個傳教者的討論接著進行。那天夜裡我們討論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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