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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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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

第廿八章

我已經看見一個遠處的岬角——經過岬角的邊緣,而且我們觀察時能夠看見交叉在其間的海岸線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小海灣。與此同時,我們耳邊響起了連續的巨大的怒號聲。那聲音頗似遠處雷鳴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從下風直接傳到我們這裡,越過海浪衝擊聲,直接隨著風暴的順風傳了過來。我們路過小海灣尖尖,整個海灣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裡,一處白色的半月形海灘承受著巨大海浪的衝擊,海灘上到處都是無以數計的海豹。那種深沉的巨大呼號聲就是海豹發出來的。
「老天在上,我們會暢通無阻的!」五分鐘過後我又驚叫起來。
我過去把舢板固定下來,來到她身邊。這樣,我們登上了「恩待我島」——這是我們送它的名字——因為長久習慣了海上,陸地上反倒犯暈了。
起霧的日子又來了,就連莫德的情緒也低落下來,她嘴裡不說什麼快活的話語了;還算平靜的日子,我們漂流在孤寂而空曠的大海上,被大海的浩大壓得喘不上氣來,卻又不能不驚奇渺小生命的奇蹟,因為畢竟還活著,掙扎著活下去;天下起凍雨,刮起風,雨雪交加,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們驅寒保暖;或者天下起了濛濛細雨,我們倒是可以把淡水桶接滿淡水。
她扭過頭來,看到了這一幕。
「哎呀,可惜不是。」我回答過又問:「你能游泳嗎?」
我一邊觀察著衝擊海灘的大海浪,說:「還是有點糟糕,只是不算太糟糕。現在,如果神靈真的大發慈悲,那麼我們就會漂過下一個海岬角,漂到一個十全十美的隱藏很好的海灘,我們在那裡腳不沾水便可以著陸了。」
這裡沒有海豹的影子。舢板的頭部碰到了堅硬的沙礫。我跳出舢板,把手伸給莫德。轉眼之間她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的手指放開了她的手,她趕緊抓住了我的胳膊。正在這個時候,我搖晃起來,彷彿要倒在沙子上的樣子。這是在海上連續活動突然停止的令人吃驚的結果。我們在活動的搖晃的大海上活動的時間太長了,穩定的大地對我們反倒令人不適應。我們還指望沙灘會或高或低地漂浮,那些岩壁會像船的板壁一樣或前或後地和*圖*書搖晃;我們振作精神,自動地振作起來,等待各種各樣的活動發生,它們卻沒有發生,這下完全打破了我們的平衡。
「我相信你說話的誠意,」她說,淺淺地一笑,「我很清楚,我們現在應該暢通無阻。」
我已經四十八小時沒有睡覺了。我身上溼透了,寒冷鑽進了骨髓,我覺得更像死了,不像活著。我體力消耗盡了,又冷得不行,渾身僵硬,我的肌肉生疼,只要我用力氣幹活兒,便會遭受莫大的折磨,可我還得繼續使用它們。在所有的時間裡,我們都被吹向北方,和日本南轅北轍,向荒涼的白令海行駛。
「我也不會游泳,」我說,「這樣看來,我們必須不靠游泳靠岸,在岩石之間的空曠水域行走,這樣我們能把舢板靠在岩石上,爬上去。但是我們必須快捷,以最快的速度——還需要穩當。」
三個小時裡——時值午夜,我記得很清楚,海上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海風仍然從西南方向刮過來,刮得很猛,我不得已再次把浮錨拋出去。
「我還沒有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呢,不過……」
寒冷而沉悶,海風吹打在我們臉上,白色的海浪呼嘯而過,我們搏鬥了一天。夜來了,可是我們倆都沒有睡覺。白天來了,海風還在吹打我們的臉,白浪呼嘯而過。到了第二天夜裡,莫德累得筋疲力盡,終於睡著了。我用油布和桐油布蓋上了她。她身上還算乾爽,但是她因為寒冷而麻木了。我十分擔心她會在夜裡死去;但是天亮了,寒冷而沉悶,天空仍然烏雲滾滾,風刮得呼呼響,海浪在叫囂。
她欲說又停,彷彿懷疑她表示感謝的話是不是最中聽的。
「莫德,」我說,「莫德。」
「我們會暢通無阻的。」我說,這種信心連我們倆都瞞不過。
我們在舢板底上本能地往一起靠了靠。我握住她伸給我的她那隻戴手套的手。就這樣,我們沒有說話,等待最後的結局。風順著海岬的西沿吹,我們離海岸不遠了,我觀察著海水,希望水流或者海浪在我們趕上浪頭之前把我們送到陸地。
「我真得坐下來才成。」莫德說,不自然地笑著,胡亂做了一個姿勢,和*圖*書坐在了沙灘上。
許多天來,我們乘坐一隻小舢板在海洋上隨波逐流,顛簸不定,有時主動有時被動,遭罪大得多了,說多少也沒有說夠的時候。猛烈的大風從西北方向吹來,二十四小時不停,等風平靜下來,夜裡又刮起了西南風。這真是要我們的命,不過我把浮錨拉起來,張起帆,靠風力一路向東南方向的南邊航行。這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因為風只允許我們向東南或者西北偏西的方向航行;不過南方的溫暖空氣煽動了我向更暖和的海域行駛的欲望,我決定向那邊去。
「請你原諒。」我說。
「一個海豹窩!」我驚叫起來,「這下我們的確得到拯救了。一定有人和巡洋艦在保護牠們免受海豹獵人的襲擊。海岸上可能有一個駐守站。」
我果斷地說,可是我不相信我說的話。我也不是心裡害怕非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我沒有感覺到害怕,儘管岩石越來越近,在沸騰的海浪裡行走隨時有喪命的危險。張起帆來把船開到海岸邊是行不通的。風會把舢板馬上吹翻的;舢板一落入浪谷,海浪便會掀翻它;另外,帆捆綁在備用槳上,會把舢板反而拖進海水裡。
那天夜裡一定刮起了最糟糕的風暴,只是我不知道罷了。我在船尾帆腳索旁終於軟癱下來,睡著了。第四天早上,風減弱了許多,如輕柔細語,海浪平緩下去,太陽照在了我們身上。啊,降福的太陽!我們多災多難的身體在它的美妙的溫暖中盡情享受,像蟲子復蘇,經過風暴後蘇醒過來。我們又微笑了,說些有趣的事情,為我們的處境增添樂觀的氣氛。但是,情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糟糕。我們距離日本比我們離開「幽靈」號那天夜裡更遠了。我也估略不出我們大致處於什麼緯度,什麼經度。以每小時二十英哩的速度計算,在這場長達七個多小時的風暴中,我們少說向北方漂浮了一百五十多英哩。不過,這樣計算的漂流正確嗎?因我們都知道,也許我們每小時漂流四十英哩而不是二十英哩呢。真要是那樣,我們便又更漂遠了一百五十英哩啊。
她搖了搖頭。
不過我們還活著,舢板還完好無損,海m.hetubook.com.com風一個勁兒地吹。事實上,第三天夜幕來臨的時候,風力還加強了許多。舢板頭被浪頭打在下面,我們從浪頭下出來舢板裡會有大半船水。我發瘋般地往外舀水。海水把舢板壓下去,讓它失去浮力,這樣一浪接一浪遭受打擊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而每次這樣的海浪撲下來都意味著舢板徹底沉掉。我把舢板的水舀乾時,我不得已把蓋在莫德身上的桐油布取開,遮蓋在了舢板前邊。我這招很好用,因為桐油布蓋住了舢板的整整三分之一,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裡,舢板三次衝到浪頭下面,都把沖下來的大水遮擋開了。
「莫不是阿拉斯加吧!」她驚叫道。
莫德的情況很可憐。她蜷縮在舢板地上,她的嘴唇是青的,臉是灰的,一眼就看得出她在遭受痛苦。不過,她的兩隻眼睛一直勇敢地看著我,嘴裡一直說些勇敢的話。
我說得很有信心,可她知道我言不由衷,因為她用堅定的目光注視著我,說:
神靈大發慈悲了。第一個和第二個海岬角在西南風的吹拂下都漂過去了;不過漂過第二個海岬角——我們差一點撞上去——我們一下子就到達了第三個海岬角,還是依靠吹過第一、二個海岬角的那股海風。但是,接下來還有夾在其中的海灣呢!海灣深深地伸入到陸地裡,潮水在漲,把我們漂送進了海岬尖的保護之下。這裡的海水很平靜,只有浩大而平穩的水勢在上漲,我收起浮錨,開始划槳。從海岬尖開始,海岸彎曲而行,越來越深入到西南方向,終於暴露出一個灣中之灣,一個小小的陸地包抄的港灣,海水如同池塘之水,只有點點水花,百尺之遙的海岸邊的岩壁眉頭緊鎖,風暴吹過來的氣流如同顫動的氣息在吹拂。
風暴的日子又來了,白天黑夜暴風不停,大海白浪滔天,激盪怒號,威脅著我們的生存,大風以泰坦的千鈞之力摧殘我們苦苦掙扎的舢板。我們不停地被拋出去,越拋越遠,拋向西北方向。在這樣肆虐的大風暴中——我m.hetubook.com.com們經歷過的最糟糕的風暴,我無奈地向下風方向看了一眼,不是要看到什麼東西,只是面對著這種與大海的拼爭感到無奈,差不多是在默默祈求這發怒的力量停息下來,放我們一馬。可是我所看見的東西,最初不能相信。白天黑夜睡不著覺,心急如焚,毫無疑問讓我的頭腦發暈。我向後看了看莫德,彷彿是要證實一下我自己身在哪裡,是什麼時間。她可愛的臉頰溼漉漉的,頭髮在飄飛,她那兩隻勇敢的棕色眼睛,都在我眼前;這讓我深信我的視力沒有問題。然後,我又向下風方向看去,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延伸出來的海岬,黑黑的,高高的,裸|露的,怒號的海浪在海岬腳下撞得粉碎,如同噴泉一般高高潑濺起來,黑色的凶險的海岸線向東南延伸,一條白花花的巨大圍巾漂浮在海岸線上。
想到那可怕的死亡之神,我有些洩氣,一時間我胡思亂想,打算抱住莫德跳下船去。隨後我又決意再等一等,等到最後時刻,我們孤注一擲了,我再把她抱在懷裡,宣布我的愛情,和她相擁在一起做最後的掙扎,直到死去。
「要說什麼?」我說,出言不遜,因為我對她的感謝話很不高興。
我一激動,「老天在上」這樣的祈禱脫口而出——這在我的一生中還是第一次,除了我年輕的時候所說的「麻煩了」也算賭咒的話。
我們在什麼位置,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很可能就在「幽靈」號的附近一帶。我們周圍有許多海豹,我隨時準備看見一隻打海豹的帆船。可是到了下午我們也沒有看見,這時候西北風又呼呼地吹起來了。但是,感覺很奇怪,往天邊看也不見一隻帆船的影子,我們孤零零地占據了浩瀚的大海。
如同我說過的,我對自己的生死並不害怕,哪怕就死在下風幾百碼的地方;但是,我一想到莫德也必然會死掉,就害怕得不行。我那該死的想像力好像看見她撞在了岩石上,血肉模糊,太可怕了。我努力控制自己,想著我們能夠平安靠岸,因此我說些我不大相信的話,可是我寧願相信我所說的話。
她讓我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情是,她一點也不膽小怕事,不害怕。可怕的大海,脆弱的舢板,一次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次的風暴,受苦受難,處境的陌生和隔離——這一切足以嚇倒一個強壯的女子——看起來沒有在她身上產生什麼影響,可她過去衣食無憂,生活在溫柔富貴的條件裡,只知道這樣的生活,而她本人就是熱火、甘露和靈氣,至高無上的精神,女人身上應有的溫柔、慈祥和纏綿,她應有盡有。然而,我錯了。她膽小,害怕,然而她具備勇氣。她繼承了肉體和肉體引起的焦慮,可是肉體只能深刻地影響到肉體。她是精神的,首先是精神的,始終是精神的,是生命升華的精髓,像她平靜的眼睛一樣平靜,像宇宙變化的秩序一樣亙古不變。
我愛莫德,越來越愛。她樣樣活兒都會做,什麼事情都想得周全——我稱她是「多思謀」。不過我只是在心裡這樣稱呼她,或者那樣稱呼她,或者心疼肉疼地稱呼她。儘管愛情敦促我把話說出來,我的舌頭成千上萬次地顫抖欲說,可是我知道這不是宣布愛情的時候。一個男人在保護並且努力救助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別的特殊原因,這不是向這個女人求愛的時候。處境如此微妙,哪怕不是這種處境而是別的處境,我自信自己能夠自如地應付過去的;我還自信自己做到了不動聲色,沒有表露出我對她的愛意。我們像風雨同舟的同志,而且隨著日子流逝我們成了志同道合的同志了。
天亮了,我發現看東西吃力,大海白浪翻滾,舢板前後顛簸,浮錨拖住,幾乎直立起來。我們在白浪的衝擊下隨時會有翻船的危險。實際情況是,浪花和泡沫一陣陣向舢板撲來,我得一刻不停地把水舀出來。毯子都浸溼了。所有的東西都浸溼了,只有莫德好一點,因為她穿著油布、膠鞋和雨帽,不過她的臉和手還有一綹頭髮都浸溼了。她一次又一次接替我往外舀水,她勇敢地把海水舀出來,面對風暴毫不退縮。所有事情都是相對的。說穿了還只能算作一陣猛風,但是對我們來說,在一隻小薄船裡為生命拼鬥,這就是不折不扣的風暴了。
「你也許可以幫助我。」我微笑道,「在你喪命之前先把感謝話說出來嗎?用不著。我們不會喪命的。我們會登上這海島的,我們在天黑之前會舒服起來,身有居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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