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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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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七章

第卅七章

「說到底幹得也很容易,」我說,「所有的活兒都得做好準備。」
我笑得很有把握的樣子,把一根下桁牽索放鬆,拉緊另一根,把桅杆不偏不倚地吊在甲板的中間。可是桅杆還是沒有對準桅座窟窿。她臉上又露出了很難受的表情,而我還是很有把握地笑了笑。放鬆下桁滑車,在人字起重架的滑車上吊起同等的重量,我把桅杆的末端拉近到恰好的位置,正對這甲板上的桅座窟窿。然後,我仔細告訴莫德如何往下放桅杆後,走到甲板下帆船底部照看桅座。
我搖了搖頭,停下來把飛濺到我脖子裡的木屑抖落出來。
然而,在那些日子裡,開心大笑的時間很難得的,我們的工作很繁重,狼.拉森的生死讓人擔心。
「症狀吧。」我說。
我走到狼.拉森的床鋪前時,嗆得喘不上氣兒來。我伸出手去摸索他。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但是我的手摸到他時他稍稍動了一下。我把他的毯子摸索了一遍。沒有灼燙,沒有火的跡象。但是,濃煙讓我看不見東西,嗆得我咳嗽,沒法呼吸,一定有火源的。我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在統艙裡亂跑亂撞。一下子撞在了桌子上,差一點把我的氣撞岔了,這下我清醒過來了。我推測,一個癱瘓在床的人放火,只能在他躺著很近的地方。
莫德和我去忙我們的活兒,為他遭受這種可怕的命運的作弄感到壓抑——有多可怕我們並沒有充分認識到。這種命運存在報應的威懾。我們的想法深沉而嚴肅,互相說話很少敞開嗓門兒。
「可是,漢弗萊……」她開始爭辯,聲音變異而沙啞。
湊近枕頭邊他的左耳朵旁,我問他能不能聽我說話,但是他沒有反應。拿開枕頭又問他能不能聽見,他很快回答說他聽得見。
「哎,只是為了苟且活著,為了活著,做著,到底一直做酵母菌的龍頭老大,把你吃掉。可是,就這樣死掉……」
我返回到了狼.拉森的床邊。在這裡我遇到了莫德。她在這裡待了多久,濃煙嗆得人沒法呼吸,我猜不出來。
「謝謝你,」他寫,「不過想想吧,我在死去之前會變得多麼渺小啊。」
幾桶水把統艙地板中間的燃燒的草墊子撲滅;十分鐘過後,濃煙完全散去了,我和莫德下到船艙來。狼.拉森昏過去了,不過新鮮空氣在幾分鐘裡讓他清醒過來了。但是,我們在他身邊整理東西時,他示意拿紙和鉛筆來。
「快到甲板上去!」我斷然下命令說。
他那堅毅的嘴又露出那種扭曲的微笑,然後說:
「活該倒楣呀,」他繼續說,「我應該搶先對你下手,漢普。我原以為我還有得是時間呢。」
「又在假裝吧?」我生氣地責問道。
「可為什麼沒和圖書有搶先下手呢?」我問道,一半恐懼,一半好奇。
「哪裡!」他反擊說,「我的意思只是說,我的腦子在犯病,更高層次的精神中樞並沒有受到損害。我能記事,能想事,還能推斷事情呢。等到這種活動沒有了,我也就沒有了。我還沒有完蛋。靈魂嗎?」
一切都準備好了,裝桅杆可以進行了。把下桁滑車連在絞車上,我把桅杆從甲板上基本上吊起來。捆綁緊這個滑車,我著手把絞車和人字起重架的滑車(與下桁的末端連接在一起)接起來,再用搖把搖幾下桅杆就直立起來,吊離甲板。
這好像是墓地的黑夜傳出來的信息;因為這個人的肉體已經成為他的陵墓。在如此古怪的墓地裡,他的靈魂在閃耀,在生活。直到最後的溝通線路斷掉,他的靈魂會一直閃耀,活著,而且以後誰說得準它還能繼續閃耀和生活多久?
當然,完成這部分工作,我花了兩天時間,一直到了第三天上午我才把前桅吊離甲板,接著把前桅末端往桅座裡裝。在這裡我幹得特別吃力。這根飽經風雨的木頭,我對它又是鋸又是砍又是鑿的,折騰得像一隻大老鼠啃齧過一樣難看。但是,它恰如其分地裝進了桅座裡。
「感覺好像是這樣;糟糕的是我必須躺在這裡,明明白白,智力沒有什麼損害,知道種種路線都在斷掉,與世界的交往在一點一點遭到破壞。我看不見了,聽力和感覺也在漸漸離我而去,照這個速度我很快就不能說話了;不過,我會一直待在這裡,活著,活躍,卻沒有力量了。」
我發現她正在後艙隔的牆上亂摸一氣,我半領著她,半拉著她,一直把她拉到了升降口上。清新的空氣宛如甘露。莫德嗆得頭暈目眩。讓她躺在甲板上,我又一次衝下了船艙。
莫德剛放開了那個搖把,立即拍手歡呼,大聲喊叫:
我們一起跑向梯子,但是我搶先一步跑上了甲板。一股濃煙正從統艙升降口往外冒。
他聳一聳肩,或者說只是試圖聳一聳肩,因為只是左肩動了動。如同那種微笑,聳肩也是扭曲的。
他露出了扭曲的微笑,莫德睜大眼睛,充滿恐懼,不得不把頭扭向了一邊。
「我很高興你還是一點酵母菌。」我說。
「這下成了,我知道成了。」我大聲喊起來。
「我們還發明了許多辦法。」我開心地說,然後停下來聞了聞空氣。
「成了!成了!我們要把生命交付給它了!」
「那隻狼還沒有死掉。」我自言自語說,一邊順著那股濃煙跑了下去。
現在我們把狼.拉森銬起來了,可是我們此舉實在是多餘!如同他的頭痛病第一次發作一樣,這次發作讓他落得了嚴重的殘疾。莫德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午準備給他吃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他的問題。他表現出意識清楚的種種跡象,可是她跟他說話,卻得不到回答。當時他左側身躺在床上,顯然很痛苦的樣子。他不停地活動把頭來回滾動,把貼在枕頭上的左耳朵露出來。他馬上聽見了問話,回答她,然後她來找我。
「迷信不會有結果,」星期五早上我說,「桅杆今天照裝不誤。」
「你知道你的右耳朵聾了嗎?」
她順從地離去,接著我想到,她要是找不到梯子如何是好?我開始追她,在升降口的下邊停了下來。也許她已經上去了。我站在那裡猶豫之間,聽見她輕輕地喊叫:
我把那個墊子拉下床鋪,它好像在空中紛紛散開了,同時冒出火焰來。我把床鋪上燃燒的殘留草葉撲滅,然後衝上甲板呼吸新鮮空氣。
他這個人沒有發生變化。他還是那個原來的不屈不撓的可怕的狼.拉森,囚禁在了曾經所向披靡的偉岸壯美的肉體的某個地方。現在,這肉體用無情的束縛力把他囚禁起來,把他的靈魂關在黑暗和寂靜中,阻止他與那個看來一直是暴力主宰的世界發生來往,「做事」這個詞兒從任何角度看都和他沒有關係了,「活著」是他還留得住的所有——活著,如同他界定過的死亡,卻沒有活動;有意志,但不能行使;能思考和推理,在精神上如同過去一樣活著,但肉體上卻行將就木,近乎死亡。
「所有的奇蹟都創造出來了,」莫德補充說,「我簡直很難讓自己相信,這根大桅杆豎立起來,裝進了桅座裡;當初我們把它吊離水面,吊到空中,終於把它安置在這裡,它本應該所屬的地方。這是泰坦的使命啊。」
「他是你心儀的人物。」我說。
接著,她做出了悲傷的樣子。
把人字起重架豎起來,然後爬上去拴好牽索,從中我學到了不少東西。前桅順利地從甲板上豎起來,我在桅杆頂部綁縛了索具、支索和繩孔以及頂端升降索。一如往常,我還是把這部分工作低估了,幹完這部分活兒用了整整兩天。可是,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做——各種帆,比如說,都需要做起來。
「一個現代英雄。」
我喊了她一聲,桅杆輕易而準確地挪動起來。直接對著桅座的方窟窿,桅杆的方尾端向下降落;但是,它向下降落的當兒,卻慢慢地旋轉起來,這樣方尾端對不上那方桅座了。不過我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即喊叫莫德別再往下放,我上到甲板上,把那個便攜式滑車用活動打結繩索捆緊。我讓莫德拉緊,我又走下甲板。藉著燈籠的光亮,我看見桅杆末端慢慢地反轉過來,四個面和桅座的四個面對齊了。莫德拴緊和-圖-書繩索,回到絞車那裡。慢慢地,桅杆的末端下落了幾英吋,與此同時卻又稍稍轉動過去了。莫德又用便攜式滑車把扭動過去的部分校正過來,重新通過絞車往下放桅杆。四方對著四方。桅杆終於豎立在桅座裡了。
他搖了搖頭,堅毅的嘴巴露出了那種極其罕見的扭曲的微笑。那確實是一種扭曲的微笑,因為只是左邊有笑意,右邊的面部肌肉根本不能動。
「當我拆掉了我過去膜拜的萬神殿並且拋棄了拿破崙和凱撒及其追隨者時,我很快修建了一座新的萬神殿,」她莊重地回答說,「我供奉的第一座偶像就是喬丹博士。」
「那麼我就不再笑了,」他平靜地說,「我想到出了什麼毛病。我的右臉整天都是麻木的。是的,我在最近三天裡有這種兆頭;陣發性的,我的右身好像要睡過去了,有時候是胳膊和手,有時候是腿和腳。」
「請別打擾我,」他寫,「我在微笑呢。」
可是,儘管我把手銬取下來了,我們還是不能讓自己完全放心他的狀況。我們放不下心來。在我們看來,他還充滿潛在的能量。我們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幹什麼,他的肉體上會發生什麼可怕的情況,他也許一下子爆發,幹出什麼勾當。我們的經歷讓我們放心不下,我們手裡在幹事兒,心裡卻總是惴惴不安。
我辛苦地在擺弄前桅杆,莫德則在縫製帆,隨時準備需要人手時丟下手頭的活兒趕來幫助我。帆布很沉,很硬,她用水手常用的掌皮和三角航海針縫製。她的兩隻手很快磨得滿手水泡,但是她頑強地苦撐著,額外還要做飯,照顧那個病人。
我迅速看了看燈籠。燈籠沒有冒煙。我又聞了聞。
「還有運動神經。」我提醒說。
人字起重架不夠長引發的問題我已經解決了。利用便攜式滑車(我做了一個新的),我把桅杆的尾端吊過了船欄,然後放到了甲板上。接著,利用人字起重架,我把主桁吊上船來。主桁四十英呎長,可以提供所需的高度,正好可以把桅杆吊過船欄。利用我拴在人字起重架的第二個滑車,我把主桁吊到接近垂直的位置,然後把末端放到甲板上,為了防滑,在端部加上了楔形木塊。我已經將原來的人字起重架滑車拴在了主桁的前端。這樣,把滑車連到絞車上,我能夠隨意把主桁的前端拉起或者放下,而端部卻始終保持穩定,而且,利用牽索我還能夠把主桁向兩邊轉動。在主桁的另一端,我也配置了一個起吊滑車;整個裝置完成後,我對它為我提供的力量和用途不由得刮和_圖_書目相看。
「我還是一點酵母菌,你看看。」他寫了一會兒。
他的病又發作了一次。他把說話的聲音喪失了,或者說正在喪失。他只能斷斷續續地說話。如同他形容過的,說話的線路像股票市場一樣,一會兒上揚,一會兒下跌。偶爾,線路清晰了,他說話像以往一樣清楚,只是不慌不忙的,顯得很沉重。隨後,講話的能力突然拋棄他,話卻只說了半句,有時候幾個小時過去我們才又等到把話接上,線路又算是通了。他說腦袋裡疼痛得厲害,在這個時候他安排了一個交流的辦法,免得說話完全無法進行——手按一下表示「是的」,按兩下表示「不是」。幸虧安排了這個方法,因為到了晚上他失去了聲音。之後,通過按手,他回答我們的問題,等到他想說話的時候,他用左手把想法寫在紙上,還相當清楚。
濃煙的源頭一定離狼.拉森非常近——我認定了這一點,直接衝到了他的床鋪邊。我在他的毯子裡摸索時,某種很燙的東西掉在了我的手背上,把我燒疼了,我一下子把手縮回來了。這時我明白了。通過上鋪底面的縫隙,他點著了草墊子。他還有左手能活動,足可以把這事兒幹成。潮溼的草墊子從下面點燃了,缺少空氣,一直在冒煙燃燒。
「你說你待在這裡,我看來只是靈魂之類的東西吧。」我說。
「還是船匠和稱職的助手呢!」她也大笑道。
「更偉大的英雄,因為是現代的。」她補充說,「古代世界的英雄怎麼能和我們的英雄相比啊!」
「有什麼東西燒著了。」莫德說,一下子肯定下來。
「是的,」他回答的聲音很低,很有力量,「還要糟糕啊。我的整個右邊身子都連帶上了。右半身好像睡著了一樣。這邊的胳膊和腿都不能動。」
「腦袋,」他馬上說,「都是該死的頭疼帶來的病。」
「求了,求了!」我衝她厲聲喝道。
「作為兩個批評家,我們是相當一致的。」我大笑道。
「哦,漢弗萊,我找不到出口。」
他爆發出一陣假笑,然後把左耳朵轉向枕頭,表示他不希望再交談了。
「你知道你的笑容扭曲了嗎?」我問他;因為我知道莫德一定會照料他,我希望盡量為她做點什麼。
「這麼說我的笑容扭曲了?」過了一會兒他問道,「呃,以後權當我在內心發笑,用靈魂笑,如果你喜歡,算是我的靈魂在笑。權當我現在就在笑好了。」
我大喊一聲,她跑下來觀看。在燈籠的黃光下,我們仔細察看我們所取得的業績。我們互相打量著,四隻手不由得拉在一起,握得緊緊的。我覺得,我們的眼睛因為成功都潮溼起來。
………
我們馬上搬到了「幽靈」號上,住進我們原來的艙房和圖書裡,在廚房做飯。狼.拉森被囚禁起來,這事發生得正是時候,因為這種高緯度的小陽春氣候過去了,雨雪連綿的暴風氣候已經到來。我們感覺很舒服,不堪重負的人字起重架,前桅杆吊在下邊,讓這艘帆船看上去忙忙碌碌的樣子,有一種歸航的希望。
「『我們能讓它運轉嗎?我們能把我們的生命託付給它嗎?』這話就是那次試驗說的。」
「可是,我還在這裡,漢普,」他最後揮一下筆寫下去,「我比過去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想得更明白了。什麼都打擾不了我。精力集中得無可挑剔。我就在這裡,又不僅在這裡。」
「這是我這隻狼的最後表演了,」他說,「我癱瘓了。我再也不能走路了。哦,只有一半身子能動一動了,」他補充說,彷彿覺察出我瞧他左腿的懷疑目光,他把左膝馬上彎曲起來,抬了抬毯子。
在小小的空間裡煙霧很濃,我不得不摸索行走;狼.拉森在我的想像中魔力無比強大,我完全準備好等那個癱倒在床的巨人會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掐死。我畏葸不前,我真想返身跑走,順著樓梯回到甲板上。很快我想起了莫德。我最後見到她,看見她在帆船底上燈籠光線裡的身影,棕色的眼睛暖暖的,快活得熱淚盈眶,在我面前閃爍,我知道我不能一走了之。
「不過你說得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嗎?」我問,「你的病灶在什麼地方?」
他點點頭,「說不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兒。我一輩子從來沒有生過病。我的腦子出了問題。癌症、腦瘤,或者自然生長的東西——一種吞噬和破壞的東西。它在破壞我的神經中樞,吞噬它們,一點一點,一個細胞一個細胞——疼痛的感覺是這樣的。」
寒冷的冬天現在降臨到我們身邊了。暴風一場接一場,夾帶著雪、雨雪和雨。海豹已經開始向南方大遷徙,海豹窩全部荒涼了。我玩命地幹活兒。天氣很糟糕,尤其大風不斷折磨我,但是我起早摸黑地在甲板幹活兒,幹得有聲有色,大有進展。
「沒有對準桅座窟窿,」她說,「你還需要重新起吊一次嗎?」
「你們可以去掉手銬了,」那天夜裡我們站在一旁商量他的情況,他說,「絕對安全了。我現在癱瘓了。接下來的問題是要長褥瘡了。」
在幾分鐘的時間裡,他躺在那裡,靜靜的,沉湎於古怪的幻想之中。
「你知道喬丹博士對真相進行的最後試驗嗎?」莫德問道。
我搖了搖頭。我們辯論的許多事情都觀點接近。我們的觀點以及至少對人生的看法,是非常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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