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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兒幹什麼？」她問。

米勒太太說：「你母親真是瘋了，竟讓你這麼個小孩子，夜裡無論多晚都到處亂跑——而且穿著單薄得荒唐的衣裳。她真糊塗。」

米勒太太危坐在軟墩子上抽煙。她頭上的髮網已經歪到一邊，一縷縷的散髮垂下來。她的兩眼呆怔，兩頰都有紅斑，彷彿挨了一下極厲害的耳光，印子不褪。

米勒太太把煙灰彈掉地毯上。她的頭略微擺動，她正想使兩眼能夠注視。「你答應過如果我做三明治給你吃你就走的，」她說。

「你是答應過，我累了而且覺得不舒服。」

「噯喲，我答應過嗎？」

「你來幹什麼？」米勒太太問。

美莉安吃得狼吞虎嚥，三明治和牛奶都下肚之後，她的手指在碟子上，以蜘蛛織網般的動作，把殘屑都刮在一起。胸針在她綢衫上發閃亮，胸針上浮雕的那個金髮側面像，和佩戴她的那個人酷似得出奇。「好吃極了，」她嘆了口氣，「不過現在如果有塊杏仁蛋糕或是一粒櫻桃，就更好沒有了，甜的東西，真好吃，你說對不對？」

米勒太太坐在軟墩子上。「你來幹什麼？」她再問。

「可有糖果——或是蛋糕？」

整個禮拜一直下雪。車輪和腳步都在街上無www.hetubook.com.com聲地前進，彷彿人們躲在一道無從突破的淺色帷幕過活。在那白濛濛的一片寂靜中，分不出天地，只有隨風飄飛的雪在窗玻璃上凝結起來，把房屋裡弄得寒冷，弄得整個城市死氣沉沉，沒有聲音。房子裡不分晝夜都有一盞燈亮著，米勒太太過得根本不知道當天是那一天了：禮拜五跟禮拜六根本沒有分別，禮拜日，她到雜貨舖去：不用說是關了。

「別去驚擾湯美，」米勒太太著急地說，「不許你弄醒牠。」

米勒太太站在那兒，竭力在想出一句話好保住自己的胸針，可是驀地想到她無人可以求援；她孤零零一個人；她已經好久沒想到這點了。一下子突然想起，有如晴天霹靂。可是在這雪封城市她自己的房間裡，有種種她不能漠視、也異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抗拒的異象。

美莉安茫然望著她。「那又有什麼關係？讓我進去。這外面很冷，我只穿了件綢衫。」然後她做個嫻雅的手勢勸米勒太太讓開，進了屋去。

美莉安把一根辮子貼住腮巴。她的眼睛發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彷彿在權衡得失。她後來轉對著鳥籠。「好吧，」她說，「我答應。」

『她究竟多ｈeｔｕboｏk.ｃｏm•cｏm大？十歲？十一歲？』米勒太太在廚房開一罐草莓醬，切了四片麵包，倒了一杯牛奶，然後歇一歇，抽根煙。『她為什麼來？』她想得出神，捏著火柴的那隻手發抖，直到火柴幾乎燒了手指。金絲雀在歌唱，像牠只在早上，不在別的任何時候，那樣唱。「美莉安，」她遙喊道：「美莉安，我告訴過你不要去驚擾湯美。」沒有回答。她再喊一遍；只聽見金絲雀唱。她吸一口煙，發現自己點燃了有濾嘴的那一頭而且——唉，算了，她絕不能發脾氣。

「當然，」美莉安說，「可是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不可以聽牠歌唱。」然後又說，「你可有什麼吃的嗎？我餓死了！那怕牛奶和果醬三明治都行。」

「你聽好，」米勒太太往軟墩子上站起來，「你聽好——要是我做點好吃的三明治，你能不能做個乖孩子，吃完就回家？我敢說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

「外面在下雪，」美莉安埋怨說，「而且又冷又黑。」

「別發愁，」美莉安說，「我只是在開玩笑。」

「坐下，」美莉安說。「我看見人站著，就心不安。」

美莉安眉頭一皺。「一點都不難。你的名字叫什麼？我的叫什麼？」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和-圖-書裡？」

「可是電話簿上沒有我的姓名。」

「你知道，我想你不喜歡我來。」

「哼，那你根本就不應該到這兒來，」米勒太太竭力抑制自己說話的聲音，「天氣由不得我作主。如果你要吃東西，先得答應吃完就走。」

她下了床，光腳穿過客廳。「我就來了，請稍微等一等。」帶鏈門閂卡住了，她這樣轉那樣轉，門鈴始終不停。「別再按鈴了，」她大聲喊。門閂一下子拔開，她把門開了一吋。「老天爺，什麼事？」

米勒太太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看見美莉安穿的還是那件紫黑色上裝，不過頭上多了一頂顏色相同的小圓呢帽。她那白頭髮梳成了兩道白得發亮的辮子，辮梢用好大的絲帶紮在一起。

她然後慢吞吞地走到門前去，把門帶上以前，回頭朝米勒太太瞧了一眼，那好奇的神情既狡猾又天真。

「現在很晚了……」

「我以為你不會應門，所以手指一直在按鈴；我知道你在家。你見到我，高不高興？」

當天晚上，她做個炒蛋，燒了一碗番茄湯。後來她穿上法蘭絨睡袍，臉上抹了冷霜，靠著枕頭坐在床上，腳底下有個熱水袋。她正在看紐約時報，忽然門鈴響了。起初她以為是人搞錯了，按鈴的人看見無人應hetubook.com.com門會走開。可是它響個不停，她看看鐘：十一點多了；這似乎不可能，她總是十點就入夢鄉。

「什麼；哦，哈囉，」米勒太太說，猶豫地走出門口，「你就是那個小女孩。」

「饒了我——我實在不想那麼做，」米勒太太說。

「哈囉，」美莉安說。

美莉安聳起半邊肩膀，揚起一道眉。「好，由你，」她說，並且直走到咖啡几前，抓起花瓶，把它拿到沒有地毯遮蓋到的硬地面，扔了下去。玻璃碎片四下飛濺，她並且用腳踩那束假玫瑰花。

「哦，咱們談點別的吧。」

她拿起她的上裝，搭在膀子上，並在鏡前把小呢帽子戴端正了。跟著她俯就米勒太太，輕聲道，「親我一下，祝我晚安。」

美莉安抬起頭來，眼睛發出極不尋常的異色，她站在五斗櫃傍，她面前是個打開的首飾盒。她逼視米勒太太足有一分鐘之久，強迫米勒太太的眼睛和她的四目交投，然後微笑了。「這裡沒有好的，」她說，「可是我喜歡這個。」她的手上拿著一枚浮雕寶石胸針。「這很可愛。」

她脫了上裝，摘了帽，放在一張椅子上。她穿的確是一件綢衫，白綢的。二月裡穿白綢，衫裙帶褶很好看，長袖；她在房間裡走的時候沙沙作響。「我喜歡你ｍ.ｈeｔｕｂoｏk.ｃｏm.ｃoｍ這地方，」她說。「我喜歡這張地毯，藍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她摸摸咖啡桌上花瓶裡的一朵紙玫瑰。「假的，」她黯然說，「多悲哀，假的東西不都是令人悲哀嗎？」她坐在沙發上，很優雅地把裙子攤開。

「我等了那麼久，你至少可以讓我進去一下，」她說。

米勒太太第二次無話可說；她的手微微顫動。美莉安嗤嗤笑，身子緊靠在一堆花綢枕頭上。米勒太太注意到那孩子臉色不像她所想像的那樣蒼白了；兩頰泛紅。

「可是它很好看，我要它，」美莉安說，「把它給我！」

「怎麼——也許你最好把它放回去，」米勒太太說，忽然覺得自己身子發軟，需要依靠。她便靠在門框上；頭沉重難受；一種壓力影響了她的心搏節奏。燈光似乎時明時暗。「求求你，孩子——那是我丈夫給我的……」

美莉安站起來，走到從天花板用鏈子吊懸著一個有罩子鳥籠的角落去。她在罩子底下窺望，「是一隻金絲雀，」她說，「我可以把牠弄醒嗎？我想聽牠歌唱。」

她用盤子把吃食端進去，放在咖啡几上。她首先發現鳥籠還罩著晚上用的罩子。湯美還在唱。她覺得蹊蹺。房間裡竟沒有人。米勒太太穿過通往臥房的凹室；到了房門口，她倒吸了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