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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鳥

作者:柯琳.馬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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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但恩 十七

第六部 但恩

一九五四~一九六五

十七

賈絲汀發現,金錢使倫敦變成一個最有誘惑力的地方。澳洲人在英國的典型命運,是在工廠、醫院、辦公室、學校裡孜孜矻矻地工作著,辛勤地賺取一份微薄的待遇,每天精疲力盡地回到一個陰暗冷寂的小房間裡。這不是賈絲汀要追求的,在她心目中,她的世界應該是倫敦的上流社會。
「差遠了。」
「他的袍子掉了下來。」
「這使你覺得失望嗎?」
「為什麼不?我並不像她一般地期待你,我喜歡你因為你是我的朋友,而她愛你因為你是她的丈夫。」
她微張著嘴,「然後呢?」
「沒有,並且我也永遠不會告訴他!」
「到我那裡去喝杯咖啡怎麼樣?」她望著但恩說。「你們兩個一起去。」她勉強地加上一句。
她發出了一串笑聲,引得幾個男人好奇地往這邊看。「這是不是你想問我是否仍是處女的迂迴戰術?」
他個人心中的上帝,有一點最大的好處,就是這個上帝可以原諒每一件事,他可以原諒賈絲汀的無神論,也可以原諒他自己緊閉感情的門扉,而願意等到他方便再打開這道心靈之門的時候,他只慌亂了一會兒,擔心他開啟這扇門的鑰匙丟掉了。他笑了笑,把香煙扔掉,想著,鑰匙……其實,有些時候,鑰匙也有奇怪的形狀的。也許他需要那一頭紅色髮捲,來鬆動胸中混亂;也許在一門猩紅色的房間裡,他自己的上帝會給他一把猩紅色的鑰匙。
「告訴我你喜歡那一類的食物,我保證能使你吃得滿意。魚?牛肉?」
「是真的。」
「我是個人。我知道很困難,但我祈禱在祂的幫助之下找到力量。」
「別哭了,但恩,」她輕撫著他手臂上留下的指痕,「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因為你嚇壞了我。我當然為你驕傲,我怎能不驕傲呢?只是你出乎我意料地嚇到了我。」
「如果我問她,她會尷尬死了。」
「我現在該怎麼做?」她問著,拉開了窗簾,「景色真美,是不是?」
「那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她說:「我一定要能答得出,否則我不會這麼好,不是嗎?這就好像是——一種等待,像我舞臺下的生活。我們就只有這麼一點點能給別人了!不是麼?在舞臺上,我不是我,而是一連串的別人。一個演員必能融合很多個性的,是麼?對我而言,表演最重要的是理智,其次才是感情。它們彼此鍛鍊發揮,比單純地裝扮喜怒哀樂要豐富得多。這是很奇妙的,你知道媽?把自己想為另一個人,一個我很可能是的人。這就是秘密所在。我不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只是把這角色融入自己,裝做自己是她,所以她就成了我。」她太激動,無法維持安靜,跳了起來。「想想看,雷那!在二十年中我能告訴自己:我曾經謀殺過人,曾經自殺過、瘋過、救過人或毀滅過人。喔!可以扮演的人物是無窮無盡的。」
「我只告訴我媽說,我要去當個演員,奶奶。」
「不愛!」
她是個聰明的人,但她太疲倦了。可憐的小女孩,是的,她還是個小女孩,他們之間雖然相差十歲,但似乎就像一百歲似的。
亞瑟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一次授課時間,她用不同的腔調唸了一段康拉德的劇本「吉姆爵士」裡的臺辭,表演得非常出色。亞瑟看得出阿伯特.瓊斯心裡的興奮,他終於才瞭解阿伯特為什麼這樣熱心栽培她。她是個天賦極高的演員,模倣力很強,唸出的臺辭句句都像有生命似的,尤其是她的聲音,沉厚有力,具備了一個優秀演員的先決條件。
她抬起頭微笑了一下,「蒲魯斯特的小說。」
「我剛才聽到你唸的康拉德,非常好。」
賈絲汀望著繁忙的碼頭,比對她母親的話更感興趣。「我知道我使你生氣,」她的神態仍然很愉快,「別在意,我們就是我們。就像你常說的,我和爹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你瞭解我,我從來沒有故意引你生氣過。但是,你的動機實在是愚蠢得欠考慮。」但恩正色地說:「賈絲汀.歐尼爾,我是你的良心之聲。」
他的態度嚴肅起來,「不用擔心,我不問了。」
「對,感謝洛夫主教。」
「哦!」費靠在桌上,向自己的女兒說:「小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打算,不是很讓人吃驚嗎?」
他笑了,「至少你現在不會了。」他翻過身,兩手托著面頰,溫柔而關切地望著她。「你覺得好不好?我的意思是,可不可怕?你恨不恨它?」
在許多方面,賈絲汀比母親還接近但恩。從小他們就常在一起,媽媽一直忙於操作;無暇顧及他們,因此他們互相尋求慰藉早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
「誰?洛夫?他永遠猜不到!我送去的是我的兒子,不是他的兒子。」
「沒有。」
他細心地摺好衣服,因為他的妻子常檢查褲子有沒有皺紋。然後他爬上床,老練地親吻她的臉、頸和胸部。「你真不錯,」他伸手環住她,「這種感覺很好吧?」
「是嗎?」她仔細端詳著他,發現他黝黑的面孔上毫無歲月的痕跡。
一九五五年,他已成為西德最有錢有勢的人,同時也是波昂議會裡的新面孔。這年他回到羅馬,設法尋得布利卡薩主教,告訴他有關他的禱詞的結果。起先想像的會面情形是什麼,事後卻一點也不記得,因為從頭至尾,他只感到一件事:洛夫對他太失望了。他知道為什麼,也不需去問,他真不希望聽到洛夫的話:
「唔,這些餅的味道至少比外表好多了。」費嚐了一塊餅說:「麥姬,我向你保證,我絕沒有鼓勵你的女兒在你背後耍什麼陰謀。」她轉向賈絲汀,「賈絲汀,你對你媽說了什麼?」
賈絲汀選了一個不會引起蒂凡太太忌妒的時間,去了他那裡,結果卻費盡力氣抗拒著威金斯的糾纏。她在卓吉達的少女時代,長年的騎馬和工作,使她養了一身氣力,一腳踢在威金斯的小腹上,才逃過麻煩。
「你別騙我,」他說:「我知道卓吉達和媽對你的意義。」
「把鞋穿上,」海珊閣下說:「我們要走路了。」
賈絲汀笑了,「等不及要把我趕走?沒關係,媽,我不會怪你的。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我就是喜歡讓別人吃驚,特別是你。明天送我到機場怎麼樣?」
「記得他?真是個好問題,媽。就是過一百萬年我也不會忘掉他,他是我做神父最好的榜樣。我假如能成為像他那樣的神父,我會很快樂。」
他們躺在卓吉達的草地上,享受著溫暖的冬陽。旁邊是一池溫泉,滾沸的礦水散發出濃烈的硫磺味。在溫泉裡游泳,是冬天最大的樂趣,麥姬身上的疼痛與酸楚似乎都消失了。她翻了一個身,挪到山頭的陰影裡;多少年了,她曾經和洛夫神父坐在這裡,而現在她居然想不起一點當時洛夫吻她時的感覺。
她是個很美麗的女孩,缺乏演戲細胞,但卻是個很好的活動道具。她正是最能吸引但恩的那種類型,賈絲汀不止一次聽過但恩對她的讚美。套用電影雜誌的術語,她是個「性感」的女孩,高高的個子,黑色的秀髮和大眼睛,皮膚白皙,長著一對高聳的大胸脯。
「老天!」她又把手上的工作放下,「聽著,賈絲汀,我不想做個掃興的人,我也不想傷你的感情,但是,你想為你——嗯,你的材料足夠當演員?」
「我應該說是。我下定決心要名聞世界。」
「你有沒有把但恩的事告訴過洛夫?」安妮問道。這個問題以前從未討論過。
賈絲汀聳聳肩,「好吧,除了舞臺以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亂叫亂嚷,大聲咆哮?我在家裡不准這樣,在學校裡也不准!但是,我喜歡嚷,喜歡叫!他媽的!」
她正坐在鏡前卸粧,化過粧的眼睛看起來更奇怪。她緩緩地點著頭說:「是呀,我可以的,是不是?」她思索地自言自語,「澳洲太小了……對!我應該去!我應該去英國!」
他咯的一聲併攏腳跟鞠了一個躬,客氣地牽了一下嘴角,然後坐下來。三個男人開始談話。賈絲汀坐在一旁百般無聊,伸手去撫摸維多里奧膝上的貓。他轉過頭來,對她的動作感到很有趣。
桌子角落上堆著一大疊未清洗的盤子,像一座搖搖欲墜的高塔。「你從來不洗盤子?」麥姬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一輛教廷的汽車開到機場來接但恩,載著他向梵蒂岡疾駛。他興奮地望著窗外,只有在圖畫上看過的景物都變成真實的了!古羅馬的圓柱、鬥獸場、聖彼得大教堂。
「非常明智。你為什麼要來我這裡?」
「膽小鬼!」她嘲弄著說。
「牠閹割過嗎?」
「但恩說得不錯,你是個叛徒。」
賈絲汀要像但恩那樣快地把自己和所有的東西搬到歐洲是不可能。目前高樂登的戲劇季節剛剛結束,她毫無依戀地搬出了包斯威爾園。但恩到羅馬已經兩個月了。
「我有兩個月的假期,賈絲汀,我們可以先到法國和西班牙玩一段時間,剩下的一個月再回卓吉達。我想家想死了。」
「他會說,你喜歡保持完整的本質。」
「你的母親非常明智。她沒有告訴你?」
他的嘴唇顫抖著:「不,可憐的安娜麗絲,她是那種能忍受苦難的人,所以不會這麼直率地表示她的意見。我希望有人拍點澳洲影片,讓我了解你們這地方人的特性:這種我所得到的『是的,親愛的』之類的回話。對了『乾酪』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遭到麻煩,回家來吧。我要你記住,我們在卓吉達一直為你準備了一個房間。無家可歸是最可憐的事。」
「在英國社會裡,」他對她說:「下午茶是一天當中最重要的時刻。任何事情都可以在茶桌上解決。我猜想它所以在下午兩點到五點半之間進行,是因為人們談話談多了,自然會口渴。」
「嚇壞你了?我打賭你從來沒有想到我知道那個字。」
「噢,賈絲汀……」他哀傷地說,但被賈絲汀蠻橫地打斷了:「我永遠、永遠、永遠不會愛上任何人!你愛上了任何人,他們就會殺掉你。你需要任何人,他們就會殺掉你。他們會這樣做,我告訴你!」
「你們兩位說對了。你們說我失去了他,我不相信,我真以為我能夠擊敗上帝。但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可以擊敗上帝,因為祂是男人。」
她好奇的看了看他。
「說吧,我很想聽聽。」她說著,繼續調著麵粉。
賈絲汀帶著興趣望著她,「我能得到多少,媽?」
「是的,你從來沒有這樣過。」麥姬溫柔地說:「我們也很感激你。」
「你才十八歲,乖兒。把理論付諸實行不嫌太早嗎?」但她心裡在想,才十八歲?他已經是個男人了呢。
「我喜歡他。他是個十全十美的神父。」
她打開了煙盒,拿出一支自己點上了火,根本不給他找火柴的時間。「他會怎麼說?」賈絲汀噴了一口煙問道。
「是啊,我也不會。假如是這樣,何必要替自己豎立一個貞節牌坊?我可不願帶著好奇心到墳墓裡。」
站在月臺上那個英俊的高個子就是他?他就是但恩?他的外表並沒有什麼改變,但他就像個陌生人,不再屬於她的世界了。她原本想用以引他注意的叫聲,也吞回了肚子裡。她靠在椅背上,默默地望著那碧藍的眼睛焦慮地搜索著每一面車窗。她現在已經了解,他不會再熱切地分享她所經驗的事。他媽的!他不再是她的小弟弟了,他的生活不再與她息息相關,也遠離了卓吉達的世界。噢,但恩!
「我想是的。」
「你從卓吉達就可以得到一份收入,賈絲汀,」麥姬絕望之餘,違背了保守秘密的誓言,「假如你願意選擇當畫家,你也不會在閣樓裡餓死。」
「因為有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你和賈絲汀之間有秘密。現在,我女兒一對我說完話,你就走了進來。」
「你認為但恩也會這樣?」
「你不能這樣做!我不准許!」她喊叫著,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觸摸起來多麼光滑啊!隱藏在皮膚下的力量,就像洛夫的一樣!有沒有那個青春的少女,有過撫摸它的榮幸?
「我想容貌和演戲沒有關聯吧?」
「於是我問自己,」但恩繼續說:「怎樣做才能讓上帝知道我多麼愛祂。為了尋求這個答案,我掙扎了很久,因為我也很想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但我知道該怎麼做,只有一個辦法讓祂知道,在我心裡除了祂之外容納不下任何人;我要做祂的僕人,這是祂要求我做的犧牲。我必須做這個選擇。」他嘆了一口氣,「我要讓祂知道,我感激祂賜予的一切,我也要祂知道,我瞭解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是多麼微不足道。」
「坐下,但恩。你有沒有按照我的要求,開始學習義大利文?」
「你還記得!那時候我真氣你,你居然在他面前羞辱我。」
「你怎麼知道我想要什麼?」
「你的英文很流暢,但卻是美國式的。要是我我會認為你是從那個英國鬼大學學來的。」
「甜姊兒,你配任何人都不會太老的,不用擔心。但恩那個傻瓜,他不會有性生活的。他要做神父。」
她太餓了,食物一端上桌,她就無暇講話。一直到最後喝咖啡時,她才再度開口。「你說我和但恩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難道我就真的一點都不像他嗎?」
「祂們還能對我怎麼樣?」麥姬咆哮著。
「那麼,佛洛伊德說對了,嗯?」
「我要能像你這樣確定就好了。」麥姬悶和-圖-書悶地說。
「令堂告訴過你她的觀點嗎?」
「我不會責怪你。我也懷疑你喜不喜歡來參觀。但是請你常來,你會習慣我們的。」
「哈!」她吃吃笑了起來,「反正那時的雅典沒有人穿寬袍子的,只是我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在你的故事中一定有某些教訓。」她板起臉來說:「你為什麼要來麻煩我呢,雷?」
「第一次當主角。」但恩說。
「差得太遠了,除非他們先上過舞臺。我的意思是說,即便是勞倫斯.奧立佛偶然也會拍一部電影。」
「他們那麼相像,他一能會猜到的。」
隨後的半小時,似乎證明了他的觀點。話題從教宗的健康談到冷戰和經濟蕭條,四個男人輪流發言。賈絲汀沒有開過口,全神貫注地探索著他們共有的性質,即使但恩,也變得讓賈絲汀覺得他像個陌生人。他很積極地談論著,三個男人帶著謙卑的態度聆聽他的意見,似乎懷著敬畏的心情。是因為他的神聖使得他們如此注意他?是因為他的氣質使他們欽佩?還是因為這種情況很少發生?三個如此不同的人,卻表現出一致的神情。
突然他坐了起來看看手錶,「我得走了,賈絲汀。」
安妮抬起手杖走到麥姬身旁撫著她的頭髮。「親愛的,這並不壞啊!」
這是她和洛夫的綜合啊!看到這樣一個摻和著她的愛的年輕男性身體,她怎能不動心?她閉上了眼,憎恨著自己居然把兒子看作一個男人。而他呢?他是不是把她看作一個女人?或者她仍是他親愛的媽媽?去他的!他怎麼敢長大?
但恩吃了一驚。
「你以為我讀了七年天主教學校是在幹什麼?祈禱?」她笑了,「我承認我們沒有付諸行動,但是我們無所不談。」
「是的,很不尋常……或許它還是煩惱之源。但是,孩子,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不論你進入任何一所神學院,你和洛夫樞機主教的長期友誼,可能會為你帶來困擾。你要每次都向別人解釋你們之間的關係,你會受不了的。不過,有時候上帝會容許些微善意的謊言——」他笑了,嘴裡的金牙閃閃發亮,「要讓別人獲得滿足,我希望你能把這種關係解釋為血統上的緣故。因此,我們將告訴任何人,洛夫主教是你的舅舅。」
「明白。」
「一旦你作了最後誓言,被任命了聖職,你永遠不能回頭,不能免除聖職,不能離開教會。你瞭解嗎?」
「你沒見過你父親?」
「奇怪?一個人只要侵犯到父母的權力領域,就會變成無禮了。我只是說,你是問這個問題的最佳人選。絕對沒錯,承認吧!我不需要暗示你是個失敗者,或一個罪人,或者更糟糕的。我真的認為你和丈夫分開是很聰明的舉動。你要個丈夫幹什麼?這裡有這麼多舅舅給你的孩子男性影響力,你有足夠的錢過活。我同意你!婚姻是為鳥兒預備的!」
「維多里奧,你怎麼了?」洛夫主教焦急地上前,執起他的手腕替他量脈搏。
「我是澳洲人,我們的腳掌都很寬,不適合穿鞋。那裡沒有冷日子,我們盡量打赤腳。我能走過到處是有果實的練馬場,還能一顆顆地從腳底拔出這些果實,毫無刺痛的感覺。」她很驕傲地說:「也許我能走在燒熱的煤炭上呢!」她突然轉移了話題,「你愛你太太嗎,雷那?」
「你知道要去那裡嗎?」麥姬深吸了一口氣,拂開額前的亂髮。
「媽,」賈絲汀對她母親說:「我決定我要做什麼了。」
「我會在意?一個信天主教的母親會在意她的兒子去做神父?不可能!」她站了起來,「好冷,我們回家吧。」
賈絲汀模仿著她外婆的冷笑。「媽!真的!你是問這個問題的最佳人選!」
「你在不在意今天下午和我的幾個朋友喝下午茶?」他在到達目的地以後說:「他們很想見你,而我到明天以前行動都不自由,所以我答應了他們。」
他的眼睛閃耀著,「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告訴我,賈絲汀,告訴我。」
自從一九四三年七月,雷那遇見了洛夫,發生了不少事。一個星期後,他的軍隊在東邊的戰線被追趕到,他只好把戰爭剩餘物在那兒花掉。他一身狼狽得像個無舵的船,在戰爭未開始時,他也太年輕了,根本不能進希特勒少年營接受訓練;他看到過希特勒踩過的雪地所受的影響,前方戰線軍火缺乏,軍力薄弱得幾乎每一百碼才有一位士兵。
「我想是不喜歡。」
賈絲汀換好衣服,溫柔地拍拍瑪莎,「別擔心,上帝對你很好,祂沒有給你腦子。相信我,這樣更好,你永遠不用和造物者競爭。」
「喔,你認為肚臍眼沒用?蘇格拉底也這麼說。」雷那說著。
「你不贊成嗎,奶奶?」賈絲汀準備著迎接一場戰鬥的來臨。
「唉!你這種頑固倔強的傲氣,真是標準的柯家人。但是,賈絲汀,除非你能控制它,否刻它也會毀滅你。這種害怕被人嘲笑的恐懼,是多愚蠢,還有你那喜好嘲諷的個性。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會認為你母親待你很殘酷。」費拍拍賈絲汀的手背,「好孩子,稍微合作一點。」
「希望如此,」他笑了,「順便告訴你,今天下午和你見面的不是神學院的學生;我可不敢建議他們來試試你的誘惑力。是洛夫主教,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答應我,你要表現得好一點。」
「賈絲汀,」費喝了一口茶,「你知道這不只是名望與財富的問題,是與你的自我有關。」
「你真確定你不想當藝術家?」
「沒事,不過稍微有點痛罷了,已經好多了。請坐,請坐。」
「你的選擇很聰明。在他的照顧下,你不會受到傷害。但是你看起來有一點兒緊張,是不是因為環境陌生的緣故?」
賈絲汀跑了出去。麥姬望著費說:「媽,你真令人吃驚,真的。」
「聽到你的這個消息,我會演得更好!」她憤慨地說。「你要進聖派崔克神學院?」
但恩的眼光避開了。「因為我對上帝的愛。我要做一個神父,終我一生為祂服務。」
「因為以後就有人要看我的面孔了。」
她的臉上放出光彩,「是的,太好了。如果我沒有你跟我講話,生活就不再一樣了。」
「真的!」她轉過頭望著他熟練地在繁亂的羅馬街頭駕駛著汽車,「我可一點都不想,倫敦太有趣了。」
「是的,我從來就不想去做。倒不是我沒想過這種事,沒想過娶妻生子。我想了,但我不能。我沒法愛一個人像愛上帝一樣,我心裡已經容納不下了。我很早就明白了這件事,年齡越長,我對上帝的愛也越增加。愛上帝,其中有多少奧秘啊。」
「我一直就解瞭他。」
「那個混帳的洛夫主教?」賈絲汀啐了一口,「我只要一看到他就滿肚子氣。」
「假如我是佛洛伊德……」
但就在這一刻,望著但恩挺立在蒼芎下的身形,她突然感到時光不再。童年消逝了、少年也消逝了,他已經長大了。他的傲氣、他的憤怒,能使一個女人在片刻間溶化。創造出一個男人是件可怕的事,尤其是像這樣的一個男人,混身散發著男性的氣味。
「你不想結婚?」
「不,我不認為如此。事實上,我還會因為這而仰慕你。只是我很替她婉惜。而且這更使我堅決地不重複她曾做的事。」
「從那以後,我吻過許多比戒指更不衛生的東西。在藝術學校裡,有一個長滿青春痘的傢伙,真夠可怕,滿嘴口臭,我就和他吻過二十九次,老師還不滿意。我可以向你保證,在此之後沒有不可能的事。」她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髮,轉過身說:「我有沒有換衣服的時間?」
「我希望永遠不會。」
他扮了一個鬼臉,「我不會用那玩意兒,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我只是替你買了一些潤滑膏。你怎麼知道保險套?」
他的兩眼張得大大的。「你胡說。」
「我怎麼會積聚了這麼多東西?」她坐在一大堆雜亂無章的衣服、紙盒、皮箱當中嘆著氣。
洛夫主教靠回椅背,嘆子一口氣。他真能這樣確定嗎?他有這種力量嗎?「為什麼弄來我這裡,但恩?你為什麼要到羅馬來?為什麼不留在澳洲?」
「這你不會了解。」她注視著閃耀的水流,髒水池中堆滿了髒兮兮的銅幣。「你到過澳洲沒有?」
他感到有點不悅,但原諒了她,畢竟她還太年輕了。
「謝謝。」
茶送來了,賈絲汀驚奇地發現倒茶的人居然是海珊閣下。他把她的杯子遞給她,態度比剛才友善多了。
「他要去聖派崔克神學院?」費認真地問道。
「今天是星期六,明天可以,十一點鐘,在這裡。」
步出梵蒂岡大聖堂,他們沐浴在羅馬的夕陽裡。海珊閣下挽著她走到一輛黑色的賓士轎車旁,司機立刻立正。
「老?」麥姬喘了一口氣,「我不老!我才四十三歲!」
「多麼諷刺啊!」她用顫抖的手擦拭著眼角的淚水,「那天晚上我們騎馬的時候他說,玫瑰灰燼。我聽不懂他的意思。塵歸塵,土歸土。漂亮!太漂亮了!去你的上帝!該死的混帳!祢是女人最終的敵人!祢專和我們作對!」
「好,如果他不是,他既然喜歡我,為什麼不接受?他沒有看到我的暗示嗎?還是他認為我配他太老了?」
「這可能只是她一時的念頭。」
「大概是這樣。他把它獻給了上帝。」
「我想你在臺上應該發洩夠了。你演得真好。」
「媽建議我來羅馬,這也是我夢想已久的。我從未想到有足夠的錢。」
「去他的蛋!」
「真的?我一向認為,用觀察就很足夠了。」
一切收拾好以後,麥姬駕著從基倫朋開來的旅行車,把賈絲汀送到澳洲大飯店。麥姬在那裡租了一間套房。七年來她只來過雪梨兩次,上一次是為但恩送行,這次是送賈絲汀上船。
「我瞭解,」但恩耐心地回答,「假如我做了決定,我必然會下定決心。」
「好吧,歐尼爾小姐,我試著解釋看看。怪物就是驚世駭俗,無視於一切,只有上帝能擊垮,毫無顧忌,沒有道德觀念的人。」
「演員。」
但恩跪下來吻了他手上的戒指。他又望望洛夫的臉,心裡鬆了一口氣;顯然她沒有告訴洛夫。可憐的洛夫,他毫無疑心。他從來沒看過自己走路的姿態,沒注意過自己臉上的表情,也不自覺自己經常上揚的左眉,這些都在但恩身上維妙維肖地顯露出來啊!感謝上帝,祂使人這麼盲目。
他的眼睛清亮了起來,懷疑地望著她。他為什麼會想像自己殺死了母親?她的眼睛一向是他熟悉的,充滿著愛、充滿了生命。他健壯的手臂擁住了麥姬,「你真的不在意?」
「但恩,我瞭解,真的瞭解。」
「你實在太自負了,我不願讓你失望,但答案是否定的。」為了緩和她話語中的不友善,她把手放進他手中說:「那是一種比愛更好的事!」
「你不覺得寫得有點沉悶?」
「我要把你交給他管,我知道他看在我的份上會好好的照顧你。你可以進羅馬的一間神學院。」
他替她點上香煙,然後靜靜地望著她,回想著一個月前第一次和那個孩子見面時的情景:他就像洛夫主教年輕四十歲的模樣。以後他才知道他們是舅甥的關係。
「也許你是對的。太早就戀愛實是一種缺陷。那麼什麼東西還會比愛更好呢!」
瑪莎張大了嘴,把頭髮甩到腦後。「亂蓋!」
「她喜歡你嗎?」
「你是說,他太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不像世界上任何人?」
「是的!否則她沒有理由嫁給我!」
她脫得一|絲|不|掛爬到床上,張開了腿,「這樣對嗎,亞瑟?」
她像往常地脫了鞋子。他很服她,因為他曾看過她赤足走在火熱足以煎蛋的行人道上,也走過到處是石頭的地方。
這時候,費走進廚房來。麥姬看到她,立刻鬆了一口氣。「媽,你知不知道賈絲汀剛剛對我怎麼說?」
賈絲汀回到雪梨後,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把斑點除掉。這種手續很麻煩,不幸的是她長得又多,可能要花上一整年的時間,並且從此以後她必須躲開陽光,否則雀斑又會再長出來。第二件事,她替自己找了一間公寓;這在當時是一件驚世駭俗的事。一般人都住在獨門獨院的住宅,總認為許多人一起住在一幢房子裡總是有點不正經。賈絲汀住的公寓是在中立灣旁一幢維多利亞式的大廈裡,有兩個房間,租金每星期五鎊十先令,浴室和廚房是公用的。不過,賈絲汀對這樣的環境已經很滿意了。
「不,我要去羅馬,到洛夫主教那裡。是媽安排的。」
麥姬把麵盆遞給她,「把它放到烤爐裡。聽著,我承認你使我大吃一驚。我認為小女孩常常會想去演某一個角色,但是我看過你扮演的唯一的人是你自己。」
賈絲汀沒有回答。
「那個老兀鷹?謝天謝地,他跟我們沒有一點關係。多年以前他是我們教區的神父,在我出生很久以前。」
「媽變得不一樣了,她認為你和她最親近,她卻沒想到你沒有這種想法。別擔心她,過些日子她就會好的。」
就雪梨的標準而言,這個旅館房間還不算太差。窗口正俯瞰著雪梨港大橋。室內後有浴室,設備也很簡陋,但至少房間很大。
「是嗎?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們家裡女人一向不多,每一代有一個,媽媽、我。不過男人倒是不少。」
「我應該打你一頓和圖書。」他笑著說。他用快速的義大利語吩咐了侍者。
但恩已經擁有一輛紅色的跑車。他一向是個跑車狂,一到了可以領取執照的年齡,他立刻就買了一輛車。他帶著她走到車旁,「看到你真高興。」
「雷那,你來得正好,」維多里奧主教指著他另一旁的椅子說。他是個高大壯碩的人,但動作很敏捷,濃厚的黑髮像波浪似地輕覆在前額上。維多里奧等他吻了戒指後,轉向賈絲汀,「請你見見我的一位好朋友,雷那.摩林.海珊閣下。雷那,這位是但恩的姊姊賈絲汀。」
「你知不知道有關女人的任何事,但恩?」她突然睜開眼問道。
「維多里奧樞機主教。」
「你怎麼進入高樂登劇院的?」
「你在看什麼書?」
洛夫主教注視著面前這個他並不知道是自己的兒子的年輕人,心裡想著,要好好地愛他,因為他是麥姬的孩子。他與自己多麼相像啊!高挺的個子,俊秀的容貌,優雅的態度。但他更滿意的,是他的靈魂上單純的美。他具有天使的力量,一種超俗的氣質。他自己在十八歲的時候,是不是也像他一樣?他試著回憶,不,自己遠比不上他。
「你應該為你將來要嫁的人守住。」
但恩快從河景學校畢業了,他是班長、也是板球、手球和網球隊隊長。才十七歲,已經長到六呎二吋,臉上未刮的鬍子,要不是穿著校服,看起來就像個青年人。
住在巴斯威爾園的生活,比她在高樂登當戲劇練習生要有趣多了。在高樂登的生活,總是躲在佈景後面看別人表演,偶然上臺走兩步亮亮相,還要背上一大堆莎士比亞、蕭伯納和薛利金的劇本。
「請叫我的名字,雷那。」
「拿一個盤子來放餅乾,別把那個大餅乾端上來,」麥姬機械似的說:「再幫個忙,不要把整瓶牛奶放在桌上,你應該先把它們倒到小罐裡。」
「你罵我也不會改變任何事,賈絲汀。」
「我知道。」他的微笑消失了,「我希望媽能瞭解。」
「還有沒有?」她淘氣地問。
「上帝,才那麼年輕啊?」
賈絲汀用憐恤的眼光望著她母親,「你是個不切合實際的人,媽,只有小孩子才有那種幼稚的念頭。讓我告新你,我不想在一間小閣樓裡活活餓死以後,我的名氣才被人注意。我要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就能享受把畫圖當嗜好,把演戲當工作。如何?」
賈絲汀搖搖頭,但眼裡突然閃出一絲光芒。「謝了,我不能去。但是但恩或許可以去。」
麥姬望著他寧靜深遠的藍眼。那是一對洛夫的眼睛,但眼裡閃爍的光輝卻與洛夫完全不同,是不是因為他的眼神裡隱藏著只有十八歲的人才能體驗的某種感覺?而她闖入洛夫的生活時,他已經二十八歲。但她一向知道,她的兒子在心裡上與上帝多麼接近。他的生活任何一個層面,都與洛夫的傾向迥然不同。她吞嚥了一口口水,把袍子擁得更緊。
「我媽也這樣說我。但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賈絲汀正把餅乾翻了一個面,聽倒母親的聲音有異,立刻轉過領來。「什麼事?」
洛夫主教的面孔扭曲了。「不,但恩,你不能以這樣看我。我曾經打破我的誓言,你知道嗎?我曾以最痛苦的方式去學習你似乎已經知道的事——我打破了誓言,因為起初我拒絕承認自己是個平凡的人。」
「我以為你早已決定了。你不是要進雪梨大學去修藝術嗎?」
「我受過很好的教育,真的。」
「我要去當演員。」
高路登只有兩間化粧室,目前的賈絲汀還不到使用它的資格,因此她得在公共化粧室裡。演員們川流不息地進進出出,但恩只好坐在她身邊的地上,免得不時有人從他們之間穿過。
「說話當心一點!他絕對不是同性戀者。要是他敢來這一套,我會割斷他的喉嚨。」
「忘掉它吧。你在和頑固作戰,你不會贏的。倒不如去找個同性戀者試試看,相信我的話。」
費替麥姬倒了一杯茶。「來,喝下去,」她說得就像茶有白蘭地的復元作用似的。「你怎麼失去他的?」
另一個原因,他對自己俊秀的外貌,卻有一種反常的邪惡感,他對任何人提及他的容貌都感到憎恨。賈絲汀甚至知道,他寧可自己長醜陋一些。賈絲汀多少體會一點的這種觀念,或許是因為她的職業是一種自我崇拜的生涯。但她所不能瞭解的是,為什麼他會如此耿耿於懷自己的容貌。
「絕對可以。」
在一九四五年春天,他跟著俄國人之後,橫越波蘭而撤退,就像他身邊那些兵士一樣,只有一個願望——趕快到英國人或美國人佔領區的德國境內。因為若是俄國人抓到他,必會把他槍斃。他把身上的文件撕碎並燒毀,埋掉制服,並且去偷了些其他的衣服來穿,然後出現在英國政權統治的丹麥境內。他們把他當作放逐的難民,用船載到比利時的難民營去。他在這裡住了一年,吃麵包及稀粥過日子。其實,那些東西已是精疲力盡的英國人所能供給的最佳食物了,因為他們必須供養成千上萬關在集中營的平民。直到最後,英國人還是得釋放他們。
他帶著兩樣回憶離開軍隊,一是嚴冬裡的苦戰,另一個便是洛夫的面孔。那些苦戰介於美麗與害怕、上帝與惡魔之間,是半瘋狂狀態,半冰凍的,他等著赫魯雪夫的游擊兵們,在低飛的飛機裡,未穿降落傘直衝而下,他拍打著胸部,制止喃喃的禱詞,直到什麼也沒有。他甚至不知道他祈禱什麼:為槍上的子彈?為逃避俄國兵?或是為他那已無人性的靈魂?或是為德國巴西里佳教堂裡的人祈禱?或是為逐漸減少的悲傷?
「媽,你別擔心了吧。」賈絲汀說。
「等我成為西德大使,我會更重要。」
他和他的靈魂安然度過了難關,但是,不再貧窮,也不再困頓了。因為雷那比任何一個男人還有野心,他甚至是個天才。他為古龍迪格工作,學習那種他第一眼看上便嚮往的工作:雷達和電子。他腦中的構想很多,但是不管古龍迪格付出多少代價,他也不願意把它貢獻出來。然而,他卻始終注意著市場上的狀況。最後他終於和一位自己經營兩家收音機工廠的寡婦結婚。其實他也不過二十出頭。可是外貌與心境卻蒼老得多了。戰後德國的破亂,為年輕人造就了更多的機會。
麥姬笑得比較正常了。「那就算不得是賠償了,媽。我要送他到洛夫那裡去,他有一半是屬於洛夫的,最後還是讓洛夫享有他吧。」她聳聳肩,「他比洛夫重要多了,並且我知道他想去羅馬。」
「我討厭他!我討厭他!」
「是的。至於你問我你該怎麼做,當然,你應該把褲子脫掉。」
「或許我們可以找個時間一起喝杯咖啡,討論一下你的打算?」
「這正是我想跟你談的,我絕不會去實行。」
「但恩,你能確定嗎?」樞機主教問道。
「真的,是真的。」
「為什麼?」
「頑皮!趕快穿上鞋子!」
她們互擁了一下,麥姬就下了船梯,消失在熙攘的人群裡。賈絲汀走到甲板上,俯著欄杆向碼頭望著,看到了那個穿著灰色衣服的身形。真奇怪,在這麼遠的距離,居然看得出來媽已快五十歲了。雖然還有一段路要走,但已經註定在固定的模式裡。她把手裡的長彩帶拋下去,麥姬立刻敏捷地抓住彩帶的另一端。
夏天來臨時,她搭了火車到達羅馬。在橫越法國、義大利的長途旅程當中,她的心全被她要告訴但恩的事佔據住了,她不停地記憶著,絕不能把肚裡的話忘掉。她要說的話太多了。
「你猜我昨晚做了什麼事?」她調整著頭上的大草帽,以免陽光照射到臉上和頸部。
「不,我沒說謊。」他笑著說:「你現在為什麼那麼恨他?」
「那是因為他們已習慣一般女人的反應,他們總是對著妻子說:『是的,親愛的,不是的,親愛的,這裡有三大袋東西,你想放在那裡?』等。乾酪一批。如果我是你太太,我會叫你到繩子上撒泡尿,可是我打賭她一定沒有要你這樣做,是吧?」
「我太年輕了。」
他們到達得很準時。穿著紅袍的主教洛夫微笑地站起來,「親愛的賈絲汀!」他伸出戴著戒指的手,臉上的表情明顯地看得出他記得上一次的經歷,「你看起來和你母親不太像呢。」
她的手從他的手臂上落了下來。但恩低頭望著自己的手臂,現出深陷的指甲印。她忽然抬起頭,瘋狂似地發出一連串刺耳的慘笑。
「告訴我什麼事,主教閣下?」
電話鈴響了。洛夫主教微顫的手拿起聽筒,用義大利語講了一會兒,然後掛上電話站起來。
他因訝異而掉了煙。「賈絲汀,你不會愛上我吧?」
「這是我願意的。」
麥姬不答腔了。她把皮箱拿起來,默默地整理衣物。
「我也不敢確定我們彼此到底喜不喜歡,反正,我覺得我們之間有樣東西隔著。也許我們只是一種生理上的關聯,誰知道!」她的眼睛像燃燒的火,發出熊熊的光輝。
她走到窗前,望著下面一個小小的方場,在兩棵樹下擺著三張桌子,對面是一座形式很普通的教堂,牆壁上刷著單調的灰泥。
這一天過得真快!可是他看看錶,時間還很早。垂死的教皇現在一定還沒睡。跟他的愛貓娜泰莎一樣。在甘多佛堡的小屋中充滿嚇人的打鼾聲,那張蒼白的修道士臉扭曲著。他要死了,但他算得上是個偉大的教皇。不管別人怎麼說,他確是個偉大的教皇。但如果他愛德國同胞,如果他仍然喜歡附近人說德語,事情是否會有些轉變呢?這一點是雷那無法判斷的。
她的眼裡閃著奇異的光芒。「我答應你!我甚至會吻他的戒指。」
「是真的。假如我對男女之間的事完全不懂,我怎麼有希望當個好演員?」
「噢,媽,你又來了,你又把電影明星和演員搞混在一起。老實說,你真是無藥可救。」
他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但她不能確定是什麼原因;或許他使自己的慾念昇華到最高境界,也或許是他的性腺有毛病。前者是比較可能的原因,因為他每天都作一些最激烈的運動,使自己上床睡覺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盡。賈絲汀很明白他的傾向絕對「正常」,他絕不是同性戀者。她也知道那一種類型的女孩子能吸引他:高個子,黑頭髮,加上肉感的體態。但他就像個無知無覺的人,他對握在手裡的東西,飄在空氣裡的芳香都沒有任何感受,對形狀與顏色都沒有好惡。只有在極少的時候,他才對深埋在心底深處的呼喚略有所覺。
「我想夠的。但為什麼?」
「你是個笨蛋!」她嫌惡地說道。
「許多什麼事,亞瑟?」她把手臂擱在桌上,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裡閃爍著。
她走進圖畫室裡,驚奇地發現費居然沒有在工作,她正和安妮.穆勒飲下午茶聊天。麥姬走進去時他們抬起頭來,從她臉上看出發生了嚴重的事情。
「笨蛋!要是這樣,我不會告訴你,我要讓你自己來看。再猜!」
「為什麼不?」費回答說,望著他的孫女兒在準備茶具。
「你是說真的,媽?」他的臉上流露出興奮的神色,「家裡有足夠的錢嗎?假如我留在澳洲,花費可能要節省多了。」
洛夫主教穿著紫色的聖袍,伸手歡迎他,手上的戒指閃閃生輝。但恩跪下來吻著戒指。
「我可以講得很流利,但不夠道地。閱讀能力也還不錯。可能是因為這是我的第四種語言,所以學起來比較容易。我似乎有語言方面的才能,只要在這裡住上幾個星期以後,我應該能學會標準的腔調。」
他很高興提出了喝咖啡,而沒有邀請她吃晚飯。他的妻子總是控制他的用錢,並且他還不能確定賈絲汀願不願意為這頓晚餐表示某種程度的感謝呢。不過,他馬上兌現了他的邀請,帶著賈絲汀到了伊麗莎白街的一家簡陋陰暗的小咖啡店,他相信他的妻子不會找到這裡來。
「自我,奶奶?」
瑪莎的眼睛尾隨著他。「他長得真不錯哩!他為什麼不看著我?」
「當然。」
「你昨天晚上做了什麼事?」
他微笑著,「你的意思是指男女之間的事?」
費嘆了一口氣,「好吧,全由你自己決定,孩子,我祝福你成功。」
巴斯威爾園一共有六層。房東蒂凡太太是個六十五歲的倫敦人,長著一對銳利的鷹眼,打心底裡就瞧不起澳洲人。她唯一關心的是瓦斯和電的價格是多少,而她的最大弱點是賈絲汀隔壁的鄰居,一個年輕的英國人,愉快地利用他的國籍所佔的便宜。
「但是但恩和洛夫主教無處不像,高度、身材、膚色,都是一模一樣。」
「我認為任何事都是,我是不再須要人家愛我了。」
她拿起煙盒注視著,微笑著說:「在某方面,或許是。」
他也搖著頭,但心裡卻對自己的動作有點後悔。「謝謝你,瑪莎,我也不能去。」他像看著救星似的望望手錶,「老天,我來不及了。你還要多久,賈絲汀?」
「那你為什麼不向你母親解釋呢?你為什麼要用些胡言https://www.hetubook.com.com亂語使她生氣呢?」
天氣很晴朗,陽光溫煦地照射著,但他脫下了帽子,躺在草地上伸展著四肢,賈絲汀為了躲避陽光,環抱著膝頭躲在大草帽底下。他懶洋洋地睜開一隻眼望著她。
賈絲汀苦笑了一下。她總算把臉弄乾淨了,雀斑又長出來了。或許倫敦是個好地方,太陽很少出現。「別擔心,他喜歡看你的。但是他不敢。」
「你需要學些什麼?」
「我猜不著。」他聳聳肩。
「她愛你嗎?」
賈絲汀為了自衛學會了抽煙,她已經倦於因為拒絕抽煙而老是被人認為她是個小乖乖。他們坐下來以後,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包香煙,細心地撕開頂端,使下半部的玻璃紙仍然完整地包在煙盒上。亞瑟感興趣地望著她細膩的動作。
「你就跟你父親一樣!」
每次她有這種缺乏愛的感覺時,都會傷害到他。她對他太重要了,她從未因忌妒或怨恨而減少一絲對他的愛。但有時她又似乎與她這個弟弟保持著一段不可及的距離,在她自己畫的小圈子裡打轉;她裝出笑容,使她自己相信她過得愉快,但他卻能感覺到姊姊的痛苦。她不知道自己是多麼值得讓人愛!至少,麥姬對她的關切,超過她所承認的。但恩的生活比她幸福多了,因為他是個男孩子,大家都愛他,而賈絲汀給他的信心和友情,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他想著,總有一天我要補償她。
「我總是希望,她能像對但恩說話那樣的對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但恩跟她相處那麼自然,但是,這其中,好像我少了些什麼,也像她缺點什麼。大概是我短少一點吧!因為她實在是個好人,比我好多了。」
「難道你就不會使我尷尬嗎?」
「是的,媽,對不起,」賈絲汀咕噥著,「真不懂在廚房裡搞這些繁文縟節做什麼!最後我又得把沒有吃過的東西再擺回原處,還得多洗一些碟子。」
「他們接受你了?」
「我從沒想到,我竟會聽到自己說這樣的話,但感謝上帝,我們都要回卓吉達了。」賈絲汀這樣說著,卻並沒有拋個銅板到特瑞威噴泉裡去。「我們本來應該去法國在西班牙轉一圈,結果仍然留在羅馬,而我覺得很多餘,和肚臍眼一樣沒用。」
麥姬笑著說:「我們在卓吉達時,一直想把整潔的觀念灌輸給你。看來我們是失敗了。」
但恩打開教堂的門走了進去。
一直默不作聲地坐在洛夫主教身旁地板上的但恩,進入這房間後第一次開口了。「賈絲汀一向是個叛徒,但她是個好姊姊。我雖然沒有叛逆性,但我欽佩這種個性。」
「笨蛋!我怎麼會在意?假如這裡是倫敦,我也會讓你見見我的朋友。」賈絲汀說:「我倒很高興你讓我有機會看看修道院的那些傢伙,雖然對我來說不太公平。」
「我相信,」她把鞋子踢掉,「但對我來說你還是太老了。我才二十一歲。」
她咬著唇回憶著,「我一點都不恨,也不可怕。相反的,我不瞭解別人為什麼要言過其實?我要追求的就是快樂,何況我不是隨便挑個人。我選了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人,並且他知道他自己做的是什麼事。」
但賈絲汀搖搖頭說:「我不能。」
「所以你認為我們的小世界和你勢不兩立?」
「首先,讓我為你引見但恩.歐尼爾,他是我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的兒子。但恩,過來見過維多里奧樞機主教閣下。」
「你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跑龍套的!」彼得.威金斯惡毒地罵著。
「下午茶的時候到了,你跟我去見一個老朋友。除了教宗之外,他可能是教會裡最重要的人。我曾經告訴他你要來這裡。他很想見見你。」
「你曉得但恩這個人嗎?」費問安妮。
「一點都不懂。」
「媽,我的斑點是我的一種痛苦。」
與羅馬安排好了的那一天,他迫不及待的趕到高路登告訴賈絲汀,雖然他知道她不會高興聽到這個消息。賈絲汀表演完一場戲,在後臺和他見面。
「是的。」
「請坐,茶馬上送來。你也請坐,年輕人。你想要當神父,並且到梵蒂岡來,尋求洛夫主教的助力?」
「更重要的是,你們彼此喜歡嗎?」
「但恩,假如你改變了主意,你會怎麼做?」
「你和你的鬼教堂!你什麼時候才能離開它的糾纏?」
「那不就結了嗎。我要到高樂登劇院去參加艾伯特.瓊斯劇團,在那裡研究表演,並且我也寫信到倫敦的皇家戲劇藝術學院,請他們准我入學。」
「你要月光、玫瑰花和熱情的求愛,還是要快刀斬亂麻?」他把手擱在心上。
「好,我提一個折衷的方式,我要披薩餅、沙拉、一大碟魚子醬,最後再來一道甜點和咖啡。如果你願意的話,叫幾個樂手來拉琴。」
賈絲汀把行李搬進套房,望著窗外說:「你為什麼不在這裡買幢房子?在卓吉達那個小天地裡待了那麼久,你為什麼不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卓吉達,我恨那個地方!它會使我瘋掉!」
一陣紅潮湧到麥姬臉上,「就算你十七歲了,也不該這麼不懂禮貌!」
「難怪你不覺得這裡的熱度了。」他像平常一樣無聲的笑,這種笑法是自古代遺留下來的,因為古時人認為大聲的笑也許會冒犯命運之神。「難怪你很冷靜,不為感情所動。」
「我真不懂,你何必閹割牠?只要住在這種地方,已經足夠讓任何東西失去性能力了。」
「不是的,最初我是從比利時集中營裡,向科威尼、蘇格蘭或密德蘭的英國兵學來的。除了和教我的人說話以外,我無法了解別人的話。一個『也許』卻有各種不同唸法。所以當我回到德國,我看遍所能看的每一部電影,還買了一捲當時唯一一種英文錄音帶,是美國諧星錄的。我在家聽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說得夠好了,再繼續學習。」
「你可以的。我自己也有語言的才能。」他傾身向前注視著他。
「有些事只能從第一手的經驗才學得到。」他柔聲說著,伸出手順了一下她耳後的一綹亂髮。
「現在你總該感謝我堅持要你搭頭等艙了吧?」
「我不贊成?你想幹些什麼事,其實跟我沒有一點關係,賈絲汀。何況,我認為你可以當一個演員。」
「不知道。媽從未告訴我這件事。」
「小心諸神的忌妒,麥姬,」安妮輕輕地說:「祂們可能還沒開始呢。」
「什麼?」
麥姬在廚房裡做餅乾,她抬起頭來望著賈絲汀。像她這樣的人,又有誰能管得了她呢?假如她宣佈要去雪梨的妓院學習當妓|女,麥姬很懷疑自己能不能使她改變主意。可怕的賈絲汀,一個叛徒,一個怪物。
他轉過身,抓起她的手微笑著凝視著她。「賈絲汀,」他接過她的箱子說。
「為什麼?他怎麼回事?別告訴我他是個同性戀者!他媽的,為什麼每一個我遇到看得順眼的男人都是這貨色?我真沒想到但恩居然有這種嗜好,他看起來根本不像。」
「媽,你很沉默,」但恩說:「你在想卓吉達嗎?」
「你買了什麼?保險套?」
「因為你在我的觀念中是最完美的神父。」
「真好玩,」賈絲汀笑著說:「居然有一隊足球員搭頭等艙呢。這次旅行大概不會像我想像的那麼枯燥了。他們有幾個傢伙長得還真不賴。」
「那麼上帝就是同性戀之王了。」
「她當然可以,」費說:「賈絲汀是聰明的女孩,對不對?」
但是雷那現在就得知道的事絕不是甘多佛堡。他現在應該走上大理石樓梯,到深紅及豔紅色參雜的房間,跟康丁尼.維齊斯大主教談談。他也許是下一任羅馬教皇,也許不是。大約有三年了,他看著那對充滿智慧與愛心的黑眼睛。因此從他這兒找答案,會比從布利卡薩那兒找答案好多了。
三天後,喜瑪拉雅號在達令港升火待發。這是一艘老船,與今天快速的新式輪船相比,樣子很可笑。但是在懷舊的人們心中,它仍然是很可愛的。
「我看得出來。」他乾澀地說。「你怎麼會這樣呢?是你家的傳統嗎?」
「嗯,應該這樣說,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多餘。這個地方很值得參觀,但我不願意住在這裡。」
「後天吧。明天我帶你去銀行,你最好知道你自己有多少錢。還有,賈絲汀……」
「媽和我?」她笑了,笑得並不怨恨,就好像別人問她母親是否愛女兒時,她母親的那種神情。
「我很懷疑。海珊閣下,你也是個怪物,所以我懷疑有任何事會使你尷尬。」
但恩鞠了一個躬,然後隨著洛夫主教一起告退。
「沉悶?不會!除非你是個不在乎閒言閒語的人。」
「別擔心,我在離我住處不遠的地方替你找了一間小公寓,房東也會講英語,所以我不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也不用擔心。在羅馬更沒有問題,到處都有人會說英語。」
「假如你不太奢侈的話,夠你用的了,你根本不需要去工作。」
「相反的,」維多里奧微笑著說:「是我們自己在心理上閹割了自己。」
有一會兒她默不作聲,望著煙灰碟裡的玻璃紙,然後劃了一根火柴點燃它。「為什麼不?」她注視迅即熄滅的火花,「為什麼不呢?」
旁邊另一位白髮蒼蒼的樞機主教朝著她微笑著。他的膝頭上,伏著一隻藍灰色的貓。她也跪下去吻了他手上的戒指,但她抬起頭時,驚奇地發覺在他眼裡看到了愛的流露;對她的愛,對一個與他素未謀面者的愛。她感到一陣溫暖。
「試演。」
「你為什麼不也一道去呢?至少可以到英國。以你的背景和才能,你應該能到一個沒有太多麻煩的地方。」
「我是沒什麼了不起,彼得,你的話傷不了我。何況,守身如玉的男人還是很多。」
他站起來,微笑地望著面前這位幾乎與他一樣高的樞機主教。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精神力量的氣息,使但恩想到了教宗;但他那對極度哀傷的眼,卻與教宗不同。他到達這個地位,受過了多少苦,但他卻超脫了痛苦的束縛,才有今天的成就,這是多麼高貴的情操。
首府旅舍並不遠,他們挽著臂穿過沉寂的街道。只有幾個美國水兵在尋樂子,一些少女一面逛櫥窗一面偷瞄著那些水兵,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使亞瑟感到比較放心。他突然闖進一家藥店,讓賈絲汀在外面等待著。
「婚姻有什麼不好?」
「洛夫舅舅?」她霎著眼問道。
「無疑是從你過去豐富的經驗中導出。你實在是騙子。人家說你是個很好的演員,我認為你是太了不起了。只是你如何假裝出你未曾經歷過的感情。你是個人,可是比一個十五歲的小孩還更加畏怯感情。」
「我可以為你點菜嗎?」
「多無聊!我最後會變得每天不是打電話聊天,就是打打橋牌;至少我同學的母親們大部分都是這個樣子。但是我要住在雪梨,不是卓吉達!我喜歡雪梨勝過卓吉達太多了。」她的眼裡忽然閃出希望的光芒,「我的錢夠不夠讓我去接受最新的電療治法,除掉我臉上的斑點?」
「太好了!想想看,神學院和大學一樣,也有假期。我們可以一起度假,到歐洲旅行,也可以回卓吉達。噢,賈絲汀,有你一起去真是太好了。」
她的臉上浮現憤怒的表情。「老實說,但恩,有時候你那種過時的老古董觀念真讓我難為情,假如我到了四十多才遇到我要嫁的人呢?是不是還應該照你的想法去做?為了婚姻而守身如玉?」
十八年來,穆勒家的人常來卓吉達拜訪。但去年夏天路威.穆勒突然過世,麥姬立刻寫信給安妮,邀請她在卓吉達長住。反正他們的房間多得很,而且她如果為了自尊心,也可以付租金,雖然他們並不在乎這點錢。麥姬是想藉此機會報答在昆士蘭的那些孤苦的年頭,而在安妮眼中這卻是個福音。希米霍奇少了路威,變得格外孤寂。但她並沒有出售它,她請了一個人來管理。等她去逝以後,將交由賈絲汀繼承。
麥姬啜泣著。「這並不壞?這是世界末日的開端,你看不出來嗎?這是因果循環的報應!我從上帝那裡偷了洛夫,結果要拿我的兒子去賠償。媽,你曾經說過我是『偷』的,記得嗎?我不想相信你的話,但是你說對了。」
在旅館房間裡,他哭泣了:不管過去如何,未來我一定要如他所願的做。有時候他成功了,有時候他也會失敗;他總是試著在做。他和梵蒂岡的人所建立的感情,變成他這一生裡,最可愛、貴重的東西了,而羅馬這地方的慰藉也成為他最佳的避難所了。對他們來說,安慰不是伸出雙手,也不是溫柔的慰藉,而是一種從性靈散發出來的芳香,就好像這些人都了解他的痛苦。
「噢,那只是為了使你有安全感才這樣告訴你的。但現在我卻準備好了,所以我可以說了。」
「賈絲汀!」
「是一種比喻,運氣不太好之類的意思。」她寬擴的大腳指像手指一樣有力的依附在水池邊的牆上,很容易地來回搖擺著身子。「到底,你仍是對她不錯的,你離開了她,對她更好。只是她也許不這樣認為。相反的,我能保有你,因為我永遠不會讓你深入我心中。」
「有賈絲汀這種姊姊,那你一定都知道了。當她發現生理教科書裡的天地以後,她就到處與人津津有味地談論。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把賈www.hetubook.com•com絲汀的任何臨床診斷付諸實行?」
第一個原因,賈絲汀曾在雪梨和他一起上學,聽他談過許多他不曾向母親提起過的事。賈絲汀知道,宗教在但恩的心目中有多重要,他不僅景仰上帝,天主教的儀式對他也有神秘的意義。他雖出身基督教,卻轉從天主教裡滿足了他的靈魂。他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喀爾文清教徒式的,他的上帝是住在富麗堂皇的教堂裡,披裹著金色的錦袍,浸浴在莊嚴的聖樂當中,受優雅動聽的拉丁祈禱詞尊奉著。
亞瑟.賴斯壯是那伯特.瓊斯劇團裡最受歡迎的當家小生。他已四十出頭,但身體健壯,演技出眾,他那張線條分明的男性面孔和一頭鬈髮,最讓觀眾著迷。賈絲汀來到高樂登的第一年他並未注意到這個沉默寡言,謹守規矩的小女孩。等到這年結束時她的雀斑都消失了,她也開始在臺上活躍起來。
「我不在乎偶爾聽聽老太婆的嘮叨,至少可以讓她高興,」他告訴賈絲汀:「所以呢,雖然你們這些女孩子在冬天都不許開暖氣,她卻准我隨時享有這個權利,即使整個夏天我都開著暖氣,她也不會嚕囌。」
「不用失望,孩子,他們也曾從善意的謊言中尋求安慰過。你剛上的這一課,將對你非常有用,但看你的神情,我懷疑你會不會利用這種方式。不過,你必須瞭解,在神學院,忌妒與憎恨的存在並不比塵世的社會少。你會因為他們認為洛夫主教是你的舅舅而受到一些苦頭,但如果他們認為你和他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你吃的苦頭就會更多了。我們原本是平凡的人,而你在這世界上面對的就是這種人。」
「我想是應該的。」
「但是你們這一代,男人可就沒有一堆,只有但恩了。」
「你是個好女孩,」費嚼著餅說:「把茶壺放到火爐上,賈絲汀。」
「是有一點像他的地方,表情更像。」他說:「眼和嘴的動作都跟他一樣。很奇怪,你和你的洛夫舅舅就完全不像了。」
「照我的話做!」麥姬瞪了她一眼。
當他送賈絲汀回到她的公寓之後,他走在溫暖的夜羅馬街道上,邊走邊想著;他永不會停止對她的感激。他心中激起了無限的溫柔,因為他看到她在整個下午的嚴厲審問中,仍能有良好的表現。她是個殘暴、不屈服的小東西。她原本可以委屈自己配合他們的,他們了解這些嗎?他有了這種感覺,便決定他要為她感到驕傲,就如同她是他的女兒一樣,雖然他並沒有女兒。
「不,他媽的,我不!我能夠自己思想,我不需要那一個混帳男人老是告訴我我要什麼或我什麼時候才能要,你聽到沒有?」
「只有這樣?你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
「好觀點。我同意你。」
「你是個怪物。」他微笑著說。
「替畢莉打了芭比一頓。」
麥姬望著擋風玻璃說:「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但恩。」
「但恩,不要去,羅馬太遠了。」
「我送你到羅馬去,去找洛夫樞機主教。你還記得他吧?」
「我也很高興看到你。希望你已經替我找了一家好旅館,我寫信時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可拒絕讓你把我塞到梵蒂岡的一間平房裡,與一大堆和尚相處。」她笑著說。
他們沒有騎馬,開了一輛吉甫車似的「蘭路佛」。但恩爬上駕駛座,他的母親坐在他旁邊。
「老天,你真懂得怎麼樣強調你的話,是不是?很好。我一定牢牢記住。」
「請上車。你不想獨自度過在羅馬的第一個晚上,而但恩又走不開,」他隨著她進入車裡,「你又累又困惑,所以你最好有個同伴陪你。」
「非常確定,謝謝你。」
「去你的,賈絲汀!」他痛得眼淚都流了下來,「算了吧,你總要失去貞操的,你自己明白!這裡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你也不用守著等到結婚。」
「洛夫樞機主教。他不是你的舅舅嗎?我確定他是這樣告訴我。」
他一向不敢把自己的宗教野心全部向她傾吐,那會引得她發怒。但這天晚上,他實在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
室內靜默了下來,只有親吻的聲音和偶而的呢喃。過了一會兒,亞瑟爬到了她的身上,開始了動作。她的胸部起伏著,突然之間她的頭向後仰,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嚎,一聲接著一聲,漸漸轉變成刺耳的狂笑。亞瑟的動作越猛,她笑得越瘋狂,手指無助地指向床腳,臉上淌滿了泉湧的淚水,整個身體抽搐著,但並非可憐的亞瑟所想像的那一種方式。
「你對女兒的信心實在令人感動,媽。他們當然接受我!我是一個天才,你知道。有一天我會成名的。」
「請坐。」維多里奧主教指著他身旁的椅子說。
看到她只點了她自己的一份,亞瑟有一點兒不悅,但他又拋開了這種感覺,「我要一杯維也納咖啡。」他吩咐了女侍,繼續說道:「我們再談佛洛依德,我在想,他會說……」
「我不知道什麼事?」她問道。
「我的身材從我有足夠的食物開始就保持這個樣子。事實上,我現在才三十一歲。」
「我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雖然我失敗過無數次,但我的宗教信仰,卻是這一生中,唯一沒有讓我失敗的。我不喜歡談到但恩,因為我的心靈告訴我,有些事還是不提出來討論比較好。當然啦!你的生活態度跟他絕不相同,甚至跟上帝也無關。好了!我們不要再說那些了,好嗎?」
那個當年害怕俄國人、嚇得全身僵硬的男孩怎麼樣了呢?他並不因此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人;相反的,他的遭遇遏止了心中柔順溫柔個性的滋生。他重新換取了另一種資質——智慧、無情、決心。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男人,他便有機會得到一切;一個無情的男人,便永遠不會被傷害。他常常如此的告訴自己。而事實上非常奇怪的,他竟和一九四三年在羅馬碰到的洛夫很相像,明知是錯事,還要去做;不是因為他注意到他的罪惡,而阻止了他一些時候,主要的原因在於事前他已為這痛苦及自我折磨付出了實質代價。也許對許多人來說,他付出的這種代價是不值得的,但對他來說,這代價是兩倍於那種痛苦的。總有一天,他會去改善德國,使它合乎他的夢想,他將要去建立另一種更廣泛的宗教形式。他有幾次因為不能擔保自己不去犯罪,而使告解室的神父拒絕為他赦罪。但是,在那當兒,他和他的宗教總能容易的結為一體,一直到所有的錢和權積聚的力量壓抑了他的罪惡感。
「如果你曾去過你就會了解,對澳洲人而言,你有一個奇妙的名字,當這名字是以我的方法唸出時。雷是雨之源,是沙漠中的生命。」
「你瞭解了做祂僕人要負擔些什麼,但恩?」
「這是我一直想做的,」看到母親的眼神,他絕望了,「噢,媽,你不能瞭解嗎?除了當神父,我從未想過要做任何事。我一定要當神父!」
「哈!你不認識我這個姊姊了?」她溜到他身後說。
「我還是不明白,」麥姬搖搖頭,「當演員!」
「是啊,這種女人也不少,看看對面那一對吧!」
「你絕對適合上舞合,我相信,」費說:「但你要當演員是為了尋找自我,對不對?」
「你不會的。有一次聖誕節晚上,安妮阿姨告訴我一件事,我打賭你不知道。」
「我只是這麼猜想。」他向前一屈,身形從黑暗中出現在紅葡萄酒桶上的燭光下。
她臉上勝利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去你的,現在被你這樣一講,使我覺得可怕了。要是我不瞭解你,我還以為你故意讓我失望呢。」
賈絲汀笑了,「我不喜歡強迫自己做個守規矩的乖女兒,它會把我最壞的一面顯露出來。我即使不看著但恩,也感覺得到他對這個地方的害怕。」
他們穿過曲折的迴廊,走了約十五分鐘,進入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廳,再登上大理石的樓梯。維多里奧樞機主教高齡六十六歲,因為風濕而不良於行,但他的心靈仍充滿著睿智。他因為不能起身迎客,所以露出一個歡暢的笑容代表他歡迎的熱忱。他向洛夫一點頭,就把眼光定在他身旁的年輕人身上。太像了,簡這就是洛夫的翻版。他突然感到心悸,雙手立刻本能地捧住胸口。
「我可不願意這樣,主教閣下。」
因此,當亞瑟看到端著一杯茶,膝頭上擱著一本書坐在那裡時,他走到她身旁。
她笑了,「說真的,亞瑟,我倒希望慢刀斬亂麻。但請別來月光、玫瑰花這一套。我對熱情的求愛可沒胃口。」
從大分水嶺以下來的風冷颼颼的。奇怪,她一直到現在才感覺到。浴袍到那兒去了?「絕不要去實行。」她麻木地說著。
「我問過但恩。自然啦,因為是但恩,他只告訴了我一些事實,而是我自己導出這個結論。」
「你和他沒有一點兒相像之處。」
「再回到剛才的話題,」費繼續著,「我覺得沒有什麼需要討論。我的意見是,賈絲汀應該去試試,她可能會出人頭地。」
「你應該感謝洛夫主教,你絕不會缺錢用的。」
住在對面的兩個女孩是同性戀者,也曾引誘過賈絲汀加入她們,但她毫無興趣。起先,她還不懂她們的暗示,等她們大膽的說出來時,她聳聳肩膀,掉頭就走。但過了一段時期以後,她卻成為她們的朋友,她們的避風港。她把畢莉保釋出獄,芭比和畢莉吵架被打傷了,也是她送去醫院的。但她常想,那是一種非常不安全的情感生活。男人夠壞的了,但至少他們有另一種異性的味道。
「你夠堅強麼,但恩?」
他們坐在聖瑪麗教堂前的草地上。但恩因為要到教堂參加一項特別儀式,所以打電話約她來這裡見面,她急著把昨夜的插曲告訴他,就馬上趕來了。
「又是一句逃避的遁辭。每次我讓你不高興,我就變得和我父親一樣。」
「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我的愛人。」
「哦!」
賈絲汀露出輕蔑的表情,「鬼才想呢!把我的生命浪費在替小把戲擤鼻涕、洗尿布上?向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男人鞠躬做奴才?我不幹!」
蔚藍的天空中飄著白雲,溫暖的太陽照射在這些仰望的面孔上和俯瞰的肩膀上。汽笛發出一聲長鳴,船身漸漸離開了碼頭。空氣裡突然充滿著叫聲與啜泣聲,幾千條彩帶終於斷開,分離了各執一端的人們。
「可憐的人!你利用了她而後拋棄了她!」
雀斑的消失加上化粧有術,她出落得更美麗了。但是在舞臺上,她就完全不同,她可以使人想起特洛伊的海倫,也會讓人聯想到巫婆。
「我想我不會結婚。」
「我會要求離開,」但恩對這個問題似乎有點吃驚,「假如我改變了主意,必是因為我的選擇錯了,因此我會請求離去。我對上帝的愛不會減少分毫,但我知道這不是祂要求我為他服務的方式。」
他被激怒了,「賈絲汀!我想我該教你許多事,包括搪塞的最佳藝術。」
麥姬信上這樣寫著:「我把對他的責任交給你,洛夫。我以他的良好教養、他的快樂來抵償你。我所偷的,我歸還了。答應我兩件事:第一、在你接受他之前,確定這是他真正想做的事;第二、假如這真是他所追求的,請你注意他,確定他能持之以恆。如果他不再有這份心,我要他回來。因為他原屬於我,是我把他交給了你。」
他帶著些微的哀傷望著她,搖搖頭說:「噢,賈絲汀,每個人都有接受熱情求愛的胃口,即便是你——你這個冷血的小處女。總有一天,你等著瞧吧,你會渴求它。」
她眼中的表情,好像他已殺死了她,把她踩到腳下的泥土裡。他將要受苦卻不自知,還夢想著她會為他感到驕傲。她望著他的樣子,就像聽到自己被判了死刑。
「假如你願意,當然好呀!雷那。我們來立個約定——不管討論什麼問題,不再提到但恩或宗教了。」
麥姬嘆了一口氣,「相信我,賈絲汀,總有一天你會渴望回到卓吉達。」
「賈絲汀,你把我最壞的都學會了,」麥姬突然對女兒的不孝發起脾氣,難道在這最後時刻,她也不能至少裝出一點兒心裡難過的樣子?「固執!頑愚!我被你氣壞了!」
「我想,大概是因為媽媽離開爸爸。真可憐,她好像從不對其他任何人感興趣。其實,媽是個很顧家的女人,她倒是很願為丈夫操心的。」
「他要去當神父。」她又哭又笑地說。
「別這樣!媽,別這樣!」他的眼淚掉了下來,他為她哭了,但他並不瞭解母親的痛苦。他的胸口感到一陣抽痛,犧牲已經開始了,卻不是他期望的方式。雖然為她哭了,他還是抱定了決心,阻力越大,在上帝的瞭解中他的犧牲越有價值。
雖然賈絲汀心裡早就有這個預感,但是當她聽到這個消息時還是憤怒得不得了。對麥姬來說,這件事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但對賈絲汀,它像是一盆預料之中的冷水。
「當然。演戲對你有很重大的意義,對不?」
但恩格格地笑了,「你不會的,你自己明白。」
「不可以嗎?如果你袋裡缺錢,我還付得起旅館的房間錢。」
她使他哭了。在他一生當中,他還不曾為母親哭泣過。她從不把自己的憤怒和哀傷加諸他身上,他是她的兒子,她生命中的光輝,他絕不能因為她而受苦。
「是的。」他微笑著,在水池裡丟hetubook.com.com入一個銅板。「那裡面,這幾年中我一定丟入了上千個馬克,只是為了確信我能不斷得到來自南方的溫暖。可是有時候在惡夢中醒來,我還是覺得寒冷。」
「賈絲汀,你是個野蠻人!讓我替你叫!」
「賈絲汀,是這樣嗎?」費問道。
「對。」賈絲汀笑了,拂開掉落在前額的一綹頭髮。麥姬發現她的女兒對祖母流露出一股她這做母親的從未見過的情感。
她也笑了。「沒有。你太好了,不像是真的,我倒是常惹麻煩,明天見。」
她坐在賈絲汀的桌子的一角,一隻大腿在但恩的鼻端前逗弄地晃著。她毫不掩飾地用欣賞的眼光望著手足無措的但恩。上帝,他長得還真不錯呢!像賈絲汀這種庸庸碌碌的女孩,怎麼會有一個這樣的弟弟?他可能才十八歲,一付毫無經驗的樣子,但又有什麼關係?
「什麼?」
「不是,」麥姬回答:「我在想我老了。今天早上我發現了幾根白頭髮,並且骨頭也痛。」
「你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洛夫主教用奶瓶餵你,搖你睡覺。安妮阿姨說,你是個壞脾氣的寶寶,不喜歡別人抱你,但是他抱你的時候,你就很高興。」
「我倒想和上帝為你的弟弟競爭一番。」
一雙修長的玉腿停在但恩的身旁,他抬起頭來,馬上臉就紅了,眼光轉到別處,小心地說:「你好,瑪莎。」
「這對你有好處嗎?甚至我也侮辱你一番後,你還會說這種話嗎?我實在不像但恩的,告訴我,是不是?」
「他絕對相信肚臍眼是不需要的。為了證明他這論點,他甚至挖掉自己的肚臍眼。」
「也許。有野心的男人並不一定對他的妻子很好。」他帶點悲傷地回答。
「我在外面等你,好不好?」
她聽到但恩站起來,於是睜開眼睛。他一直是她的小寶貝,她懷著獨享的驕傲看著他長大,如今稚氣的面孔已添上了成熟的味道,她卻未曾發覺到他不再是個孩子了。
「是的,主教閣下。」
「嗯,媽!」賈絲汀厭惡地說:「不是當電影明星,是當演員!我才不想在銀幕上扭著屁股,挺著大胸脯,噘著濕潤的嘴唇。我要表演!我有足夠的錢供應我自己去受任何一種訓練,對不對?」
「我要當神父,」但恩說:「我要當祂的僕人,貢獻我所有的一切。祂對所選的僕人要求很嚴,貧窮、守節、順從,這不容易做到,但我願去做。」
她永遠無法抗拒他的懇求。她的眼睛亮了起來,「你將要當神父了,笨蛋,如果你還不知道那個字的意思,你最好不再追問。」
他嘆了一口氣,「你是個蠢人,賈絲汀。如果我聽到你說:『他沒什麼出色,但我們相遇了,我情不自禁。』我會快樂多了。我不能接受你不願意守貞到結婚為止的觀念,但至少你這樣做時,不是為了這個行動,而是因為對方使你覺得值得這樣做。」
「你愛過嗎?」
這種個性的配合,卻使他們的友情近乎完美。賈絲汀愛說話,但恩就成為一個好聽眾。她的道德觀念較低,心目中沒有神聖不可侵犯的事,他卻時時提醒她言行謹慎。從他懂事開始,賈絲汀完全毫無保留地把心裡的各種事都向他傾訴。
「蘇格拉底也這麼說?我倒是不知道,那真好笑,我把整本柏拉圖看完了,卻不知蘇格拉底的一切了。」她扭頭看著他,心想著,這件度假的便服實在比為梵蒂岡群眾穿著的那件保守。
「我失去了貞操。至少我這麼認為。」
「別擔心,你看起來好得很。」
「只要你喜歡。」她說完又繼續看她的書。
「你可能對,」賈絲汀說:「祂真的不喜歡女人。我們是二流的。」
「我沒見過她,所以我既不能同意你的說法也不反對。不知我這麼說能不能給你一點安慰,親愛的?其實我就是喜歡你表現的樣子,我絕不改變你的態度,即使是你這種不可理喻的好鬥個性。」
羅馬街頭的夜晚,到處都是人潮。他們散步了一會兒,他把她帶進一家餐館。
雖然在個性上極不相似,他們卻共享著對方的喜樂,同時也容忍著對方獨有的嗜好。他們之間的瞭解,根本不需要言詞的解釋。她深痛別人人性上的弱點,卻總忽略了自己的;而但恩的天性傾向於瞭解與寬宥別人的弱點,對自己卻嚴格要求;她總認為自己非常堅強,他卻深知自己危險的弱點。
「呸!」她站起身,「來吧,亞瑟,在我改變主意之前,讓我們趕快把這件事辦完。」
「你應該去體會真正南方的溫暖,在陰涼的地方仍有一百一十五度,那是說如果你能找得到陰涼處的話。」
「哦?」但恩漫應了一聲。路況不好,時常有斷木橫在路當中,但恩得全神貫注地開車。
「你真這樣想?」麥姬抽了一口冷氣。
「但恩不像世界上任何人。」
「難道電影明星不是演員?」
「現在?今天晚上?」
船欄邊也擠滿了人,紛紛拋下彩帶讓送行的人抓著。碼頭上人潮洶湧,都抬頭仰望著即將遠去的親友。船上大部分是年輕人,他們將到世界的彼端去探索一個新的生活,在那裡讀書,在那裡工作,或許兩年後會回來,或許就此一去不返。
「你說得很對。要是我有他的那一付容貌,我可能就會發展成另一種個性。」
她女兒也笑了。
「在祂與你之間,不能存有別的愛,祂是你獨一無二的主人。做祂的僕人必須埋葬你的個人、你的性格。你自己不再重要,必要的話,你必須面對死亡、牢獄、飢餓。你不能擁有或重視任何將減少你對上帝之愛的東西。你明白了嗎?」
「頑固!我告訴你多少次我的名字是雷那不是雷。」
麥姬也坐下來,「媽,你真認為該讓賈絲汀去當演員?」她焦慮地問道。
「賈絲汀,你實在是鐵石心腸。只是你如何發現這些有關我的事?」
「仰慕我?」他的聲音是空洞而訝異的。
「我承認。唉,你不知道我多恨被人當個小孩子指東指西。我要自己行動,我不需要別人告訴我怎麼做!我不要求恩惠,但我也不給別人恩惠!」
「不是。」賈絲汀說著,把茶杯和碟子放在餐桌上。
「大概十分鐘。」
「謝謝奶奶。」
「哦?那麼在愛情方面又怎麼說?」他懷著深意說道:「你如果不懂得愛是什麼,你又怎麼能扮演茱麗葉?」
「起來,但恩,讓我看看你。」
他沒有出聲,然後聳聳肩說:「我曾經兩次幾乎去了,還好我盡量逃掉了。」
在廚房門口,她把他推了進去。「告訴女孩子們和史密斯太太,」她說:「他們一定很高興。」
麥姬坐下來說:「我受到一場電擊。」
「這並沒有關係,」但恩輕輕地說:「您剛才的話,並沒有減少一分您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我並非指人類的本能、人性上的弱點。我的意思是,你受過苦,然後才成長。我的話冒犯了您?我不是有意的。如果我太過僭越,請您原諒,實在是因為我很想表達我的想法。我的意思是,做一個完美的神父必須花許多年,受許多苦,但在我面前總有一個理想讓我去追尋。」
「你每一年有五千鎊的收入,還有許多錢已經用你的名義存在銀行裡。你不知道?」
他突然伸手把煙盒的玻璃紙扯下,用戲劇化的動作揉成一團丟在煙灰碟裡,玻璃紙團又呻|吟著慢慢張開。「假如你肯的話,我想讓你知道做一個婦人是什麼滋味。」
他嘆了口氣,「全都脫掉,賈絲汀!假如不能肌膚接觸,感覺就不夠好。」
「我曾經祈禱,希望你做得比我好些,因為你這麼年輕。其實,沒有一個目標值得你用任何方法去追求。但我想,我們毀滅之種,早在我們出生前,就已播下了。」
「但是你對藝術這麼有天份,你為什麼不做個藝術家?」
「如果你希望繼續發表你的觀點,我送你姊姊回旅館去。」海珊閣下未詢問任何人的意見,就向但恩說道。
「如果你要表示謝意,去找你法蘭克舅舅,告訴他廚房裡有茶。」
「我甚至沒見過他的相片。在但恩出生以前,他就和媽分居了。」她向侍者招招手,「請再給我一杯咖啡。」
「我想應該進聖派崔克神學院,然後也許會加入耶穌會。但我還不能確定。」
門打開了,一個穿著便服的男人走進來。
他的名字叫彼德.威金斯,是一個旅行推銷員。「那天你有空時過來坐坐,我請你喝杯咖啡。」他色迷迷地望著賈絲汀說。
她跳了下來,坐在矮牆上穿上鞋,帶點悲傷地擺動她的腳指。「可惡!我的腳腫了。」沒有任何生氣跡象,或表示她曾聽到他最後部份的話。就好像是當她遭到誹謗或批評時,很自然停止她內在的聽覺。她曾經有過很多次這種經歷,奇蹟地是她並不恨但恩。
「我並沒打算守到結婚,」她整理著衣服回應著,「我只是不能確定誰有這份光榮。」
麥姬把一塊餅丟到賈絲汀鼻子上。「你這個小淘氣!」她笑了,「真是個精靈鬼怪!讓我覺得自己像一百歲似的。」
「噢,我外婆告訴我,我們的父親長得和洛夫主教很像。」賈絲汀說。
兩位集中營的行政官,把他召喚去,叮嚀他一些最後的話。他們跟他說,有一艘船正停靠在奧斯汀港口,要載移民去澳洲。他們會給他新的證件,而且到了新地方後,他就可自由了,而澳洲政府卻可挑選他的任何一樣專長,用他兩年,以後,他便完完全全自由了。當然不是奴隸般的做工,他們也會給他工資的。但是,在兩種情況下,他會試著告訴自己離開這種移民區,他曾經痛恨過希特勒,但是,並不恨德國,而且也不以自己是德國人為恥。德國是他的家,這個念頭在他腦中已盤桓三年了。當這種想法佔據他腦中時,他會感到自己在這個不說他自己國家語言的地方,真像個被放逐的人,一個純然的異鄉人。所以在一九四七年初,他發現他在艾肯街道上,真是一貧如洗,而他已準備在這地方過另一種渇望已久的生活。
「白癡!」
「好的。做個好孩子。」
「什麼事會比愛更好呢?」
「你真的確定嗎,賈絲汀?」
「確定。我有這個計畫已經很久了。」
「還有誰參加?」
她格格地笑了,「對我來說,你講的就像是你自己。至少我還有顧忌與道德觀念。我是但恩的姊姊。」
由於他的婚姻根本就是一項罪惡,一九五一年,教會批准他跟太太離婚,他付給安娜麗絲的瞻養費,恰好是她前一任丈夫兩家工廠總值的兩倍,也就是付了那些,他才得以離婚的。從此以後,他便沒再結婚了。
「你知道任何有關愛情的事?」他在說「任何」兩個字時,特別加重了口氣。
她聽過那個名字,眼睛張得大大的,「但恩,你真混到高階層裡去了,是不是?」
「我想是的。」賈絲汀勉強地回答。
「朋友!」她摩擦他的手,「你是我的朋友,對吧?」
她跪下吻了戒指,微笑地站起身,「對,我和她不太像,假如我像她一樣漂亮,我在劇院裡也派不上用場。你知道的,容貌與表演是兩回事;觀眾欣賞的是我的演技。」
賈絲汀的朋友不少,人緣也很好。她從不抱怨別人帶給她的麻煩。但她的朋友最欽佩的,是她極端自律,似乎她打從孩提開始,就受過訓練絕不讓環境影響她自己的幸福。賈絲汀要使自己成為一個滿足的女人,但是她並不急。
「我希望是真的,但不可能。我開始需要溫泉,就是上了年紀的證明。」
「我很奇怪你居然還不是。」
「包括每一件事?」
「什麼事,麥姬?」安妮問道。
但恩露出和洛夫一模一樣的笑容,「我被嚇壞了,主教閣下。我一直不知道樞機主教的地位這麼高,我也沒想到會有汽車到機場來接我,更沒想到能和您一起喝茶。」
「我怎麼可能知道她說些什麼。」費和善地笑了笑。
他猛搖著頭,坐下來望著她,「你居然提出這個問題,媽。很久以來我就想跟你談這個問題,但是我不知如何啟口。」
「你也是個笨蛋。」她忘記了不能照射陽光,也躺在他身旁的草地上,使他看不到她的面孔。「你知道為什麼嗎?你知道的。」
「在這種時候,我真想像你一樣有語言天才。不過,沒關係,我應付得了。」
他走了幾步,回頭向她微笑著,「我什麼時候不是好孩子?」
「是的,主教閣下。」
賈絲汀的眼光放柔了下來。「謝謝你,媽。你不是個老怪物。」
費微笑了,「你得承認,我從不曾告訴我的任何一個孩子他應該做什麼。」
「假如你是佛洛伊德?」她抬起頭來,發現女侍站在她身旁。「請給我一杯純咖啡。」
「你是說他那付身體都要浪費掉了?」
「我就是恨他。他像隻皮包骨的老兀鷹。」
「你似乎不給我選擇的餘地,海珊閣下。」
「你以為我不知道?只不過這樣可以讓我稍微發洩一下。」
「我什麼時候才見到你?」
「你永遠不會老的,媽。」但恩安慰她說。
賈絲汀把杯裡的茶喝盡。「我不知道。」
「這些人都會是你。」他站起來,重新握著她的手。「是的,你是對的,賈絲汀。你是不能把生命在舞臺下度過的。如果是別人,我就不會這樣認為。只是對你,我不敢這樣確定。」
「無恥的謊言!」
「你什麼時候去?」麥姬絕望地問。
「你一定是個重要人物,有這麼一輛漂亮的汽車,還有你自己的司機。」
「名望對你很重要嗎,賈絲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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