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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線無戰事

作者:雷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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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悶哼了聲:「光這麼說我怎麼知道?我今天就鋸掉了五條腿。」他將我推開,告訴醫務兵:「你去處理。」然後朝手術房匆匆走去。
我又說道:「原本可能兩條腿都要鋸掉的,法蘭茲。偉吉勒的右手臂斷了。那更慘。更何況,你就要回家了。」他看著我。「你這麼想嗎?」
「你這麼想嗎?」他又問了一次。
我的思緒開始紊亂。這種煤油及腐朽味,使人透不過氣來,那種濃稠的感覺,令人幾欲窒息。
我點點頭,一時不知應說些什麼替他打氣。他的嘴唇已萎縮,使嘴巴顯得較大,他的牙齒外露,看來像粉筆做的。他已枯瘦如柴,額頭隆起極為醒目,顴骨外凸,全身像副骷髏似的。他的雙眼早已深陷。他就剩幾小時了。
家裡的書桌抽屜中擺著一齣剛開始寫的劇本《索爾》,以及一疊詩稿,想到這一點,心頭就覺得怪怪的。我曾花了許多個夜晚舞文弄墨——我們都曾做過這種事——然而那對我而言已變得如虛似幻,我再也無法理解。我們從軍後,便輕易地與往日的生活脫節。我們常試圖回顧那段日子,想找出原因,但總是徒勞無功。對我們這些二十歲的年輕人而言,每件事都極為模糊,對柯勞普、穆勒、李爾及我,還有被康德里稱為「鋼鐵青年」的人而言都是如此。年紀較長的人都已植根於其往日生活。他們有妻兒、職業、興趣,他們的背景已根深柢固,戰爭亦無法將之連根拔除。然而,我們這批二十歲的年輕人,所擁有的也只有父母,有些或許還有女朋友——這同什麼都沒擁有差不多,因為在我們這年紀,父母的影響力最弱,而女孩子又還無法掌控我們。除此之外,就幾乎什麼都沒有了——許有些許狂熱、若干嗜好,以及學校。我們的生活僅止於此。而這段生活亦徒留一片空白。
「下次再來,法蘭茲。」我說。
他指著還剩半盤的餐盤。我不禁大叫道:「法蘭茲,你一定得吃飯才行。最重要的就是要吃飽。那看來還滿可口的。」
穆勒雖然會高興能擁有坎默里區的靴子,但他其實和別人一樣,想到這件悲慘的事就滿腹心酸。他只是對事情看得很透澈。若坎默里區能利用那雙靴子,那穆勒寧可打赤腳踏過鐵刺網,也不會打那雙靴子的主意。然而那雙靴子對坎默里區而言已毫無用處,對穆勒而言則可充分利用。坎默里區終必會嚥氣歸西,這與誰能獲得那雙靴子無關。既然如此,移交給穆勒又有何不可?他比醫務兵更有資格。若等到坎默里區嚥氣,那就來不及了。故而穆勒已經迫不及待。
「別說傻話了;法蘭茲,幾天後你自己就知和圖書道了。鋸掉一條腿又怎樣?在這裡更嚴重的傷勢他們都可以治癒。」
那麼說,他也知道了。我點點頭回答:「你應該謝天謝地,大難不死。」
「我要把你們關禁閉。」他咆哮如雷。
醫務兵答:「二十六號床位,腿鋸掉了。」
「你跟士官說話態度小心一點!」希梅史鐸大發雷霆:「你瘋了不成?你等著被訓斥吧。你到底想怎樣?」
醫務兵提著瓶瓶罐罐,來回穿梭個不停。其中一個走過來,瞄了坎默里區一眼,再度轉身離去。可以看得出來他在等著,顯然他想要那床位。
穆勒站在營房門口等我。我將靴子遞給他。我們走進營房,他試穿那雙靴子,正好合腳。
我低頭看了自己的靴子一眼。這雙靴子既大又笨拙,穿著這種特大號靴子,使人看來強壯結實。不過當我們入浴卸裝時,便恢復乾乾癟癟的原貌了。我們不再是個戰士,而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沒有人會相信我們揹得動背包。我們赤身露體的那一刻,感受很奇特;那使我們成為老百姓,也幾乎自認是個老百姓。法蘭茲.坎默里區在沐浴時,看來柔弱的像個小孩。如今他就躺在這裡——這是什麼道理?全世界的人都應走到他床前,說道:「那是法蘭茲.坎默里區,十九歲半,他不想死。別讓他死!」
他將臉別開。過了半晌他才緩緩地說:「我以前曾想當個林務官呢。」
「那當然。」
我倏地蹦起身,踉蹌地衝出去叫道:「醫生在哪裡?醫生在哪裡?」
他抬起一隻手。「可是你看看,這些手指頭。」
然而柯勞普已受夠了。「得先經過偵訊才行,」他說:「我們會藉機把你的事都抖出來。」
以前我們不是這樣子的。當我們入伍從軍時,班上共有二十人,許多都是在報到前才初次自豪地嘗試刮鬍子的滋味。我們對未來都沒有明確的計畫。我們對事業及職業的想法都太不切實際,不足以充當生涯的規畫。我們當時仍懵懂矇然,對人生及戰爭都滿懷著理想化、幾乎是浪漫的色彩。我們在軍中受訓十週,這段期間所受到的影響,遠超過十年的學校生活。我們學到了:將銅釦子擦得雪亮,比四大冊的《叔本華全集》還重要。起初為此覺得驚異,隨後覺得憤慨,最後則是漠然,我們體認到:將靴子刷亮比陶冶心靈重要,體制勝過智識,磨練重於自由。我們變成鬥志高昂的戰士,然而他們為達此目的,幾可稱是無所不用其極。昔日父母、師長,以及由柏拉圖以迄歌德的博大文化對我們根深柢固的影響,在經過三星期的新兵訓練後,他們的影響力已比不上一個郵差。和_圖_書我們這些初識人生真貌的青年,目睹師長所執著的傳統祖國觀念,在此已變質為人格淪喪,比最卑賤的僕傭都不如——敬禮、聞立正聲立刻躍起、閱兵分列式、舉槍禮、右轉、左轉、鞋跟要蹬出聲來、忍受羞辱,以及成千上萬諸如此類毫無意義的事。我們原本以為分發到部隊後應會不一樣,然而到頭來才發現我們被當成馬戲團的小馬般,被訓練來讓別人實踐英雄主義。然而我們不久後便處之泰然了。事實上我們也都體認到這些訓練有些是必要的,其餘的則是充場面用的。阿兵哥對區別這兩者很有一套。
連上還有許多下士班長,他們大都比較中規中矩。不過他們一心想設法保住這份好差事,而他們也只有嚴格訓練新兵,才不致使飯碗砸了。
我收拾坎默里區的細軟,並將他的名牌解下來。醫務兵問我要補給證,我說那或許在醫務室,然後離去。他們在我身後已開始將坎默里區抬到一張防水裹布上了。
他在營區中以管教嚴格聞名,他對此亦極感自豪。他長得五短身材,蓄著紅棕色、油亮的髭鬚,他身列戎伍已有十二寒暑,未從軍前是當郵差。他將柯勞普、賈登、海伊.威薩斯及我視如眼中釘,因為他隱約可感受到我們皆瞧不起他。
他又說道:「我們必須馬上將他搬走,我們需要床位。外頭的傷兵都躺在地上。」
我頭暈目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會再叫囂謾罵了,那毫無意義。我寧可癱倒在地,就此不起。
我瞥見醫生的白制服,衝過去一把揪住:「快來,法蘭茲.坎默里區快死了。」
「讓你出洋相,下士。」柯勞普說著,大拇指緊貼著褲縫。
「你還是可以當啊,」我設法使他釋懷:「這年頭義肢做得可精巧了,你絲毫不會察覺缺手斷足的。這些義肢都與肌肉緊密貼合。你可以用義肢活動手指頭,照常工作,甚至還可以寫字。而且,義肢會越做越好。」
他掙脫開來,問身旁的醫務兵:「是哪一位?」
我俯身再湊近他那躺在幽影中的臉。他仍有氣息,氣若游絲。他的臉龐潤濕,他正在垂淚。我這一番癡人夢語,無端弄縐了一湖春|水!
我們已無心顧及其他虛假造做的人情世故了。對我們而言,只有實事求是才是真實而重要的。而且,上等好靴是可遇不可求的。
這種景象我早已屢見不鮮了;然而我們一起長大,自然另當別論。我曾抄襲他的文章。他在學校時經常穿著有皮帶及亮片袖子的黃色外套。他也是我們當中唯一能做單槓大車輪動作的人。他在甩大車輪時,https://m.hetubook.com.com飄逸的髮絲在臉上拂動著。他是康德里的得意弟子。不過他受不了菸味。他的皮膚白皙,有點娘娘腔。
他默不作聲。
希梅史鐸看得出來我們不是說著玩的,故而悶不吭聲掉頭離去。然而他在臨走前還是惡狠狠的咆哮道:「你們走著瞧!」——不過他不可一世的權威也到此壽終正寢。他後來在那塊新犁的軟泥地上,再度施展他那套「待命攻擊前進,攻擊前進!」以及「臥倒!」。我們服膺每道命令,因為命令終歸得服從。然而我們卻故意做得慢條斯理,讓希梅史鐸無計可施。我們小心翼翼地跪下來,然後雙手著地,就這麼分解動作做下去;而這時他恨得牙癢癢的,又再下另一道命令了。我們還沒開始流汗,他已喉嚨沙啞了。此後他便不再找我們麻煩。他還是會罵我們豬八戒,不過,口氣中卻隱含著一絲敬意。
康德里必會說,我們站在人生的門檻上。似乎言之成理。我們尚未植根,便已被戰爭席捲而去。對年紀較長者而言,這只是段插曲。他們可以考慮戰後的事。而我們卻被戰爭緊緊掌握,不知結局會是如何。我們只知道,這種怪異而哀悽的生活,已使我們的精神貧乏地如不毛之地。然而,我們並不常覺得悲哀。
我傾身湊近法蘭茲和他談話,宛如這麼做可以挽回他的性命:「法蘭茲,或許你會被送到克洛斯特堡別墅區的療養院。你可以由窗口眺望原野盡頭那兩棵樹。現在是最美麗的季節,玉米已成熟,向晚時分,在霞光映照下有如珍珠般晶瑩剔透。還有,克洛斯特溪沿岸迎風搖曳的白楊,我們以前常在河中抓魚為樂呢!你可以再造一座水族缸養魚,而且可以來去自如,不用徵詢別人的同意,如果你有興趣,甚至還可以彈鋼琴呢!」
我坐在坎默里區的床沿。他的病情每下愈況。我們身旁擾嚷吵雜。一班醫護火車剛到達,醫生正在挑選可以轉院的傷兵。醫生經過坎默里區床邊,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天色變暗了。坎默里區的面色也變了。他將頭抬離枕頭,臉色慘白至幾乎可發出微光。他雙唇微啟,我傾身靠近他。他低聲說道:「如果你找到我的錶,幫我寄回家——」
我沒有答腔。已經沒轍了。沒有人可以安慰他了。我滿心悲愴,茫然無助。他額頭那深凹的太陽穴,他那看似只剩牙齒的嘴巴,他那尖挺的鼻梁!還有,家鄉中那個啜泣不已的胖婦人,我還得寫信向她報噩耗。真希望這封信早就寄出了!
「當然了,法蘭茲。一旦你手術痊癒後便可成行。」
我有一個和*圖*書早晨替他整理了十四次床鋪。每次他都會挑出毛病來,並將床鋪弄得亂七八糟。我曾將一雙硬得像鐵一般的老靴子揉捏了二十個小時——當然中間曾休息——直到它們軟得像奶油一般,連希梅史鐸下士也沒法挑剔;我曾奉他的命令,以牙刷清理軍官廁所的馬桶。柯勞普和我曾奉令以掃把和畚箕清掃營區集合場的積雪,若非適巧有位中尉路過,臭罵了希梅史鐸一頓,並叫我們回去,我們可能就會繼續掃到凍僵為止。但這麼一來,希梅史鐸對我們更是恨入骨髓。我曾連續六個星期在週日站崗,及在營區內當勤務兵。我曾全副武裝在一片剛犁過的濕軟泥地上操練「待命攻擊前進,攻擊前進!」以及「臥倒!」,直到我渾身污泥,終至不支倒地。四小時後,我必須將衣服弄乾淨,全身傷痕累累地再度向希梅史鐸報到。我曾和柯勞普、威薩斯及賈登在寒冬中,沒戴手套立正站了十五分鐘,希梅史鐸則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握住槍管的手指是否有絲毫移動。我曾在半夜兩點穿著內衣,由營房最頂樓跑到樓下,連跑八趟,只因我的衣櫃超出整齊線三吋。希梅史鐸下士在一旁陪著我跑,而且還猛踩我的光腳丫子。在刺槍術時,我老是得和希梅史鐸對練,我拿的是沉甸甸的鐵槍,而他則拎著輕便的木槍,揮灑自如地將我的手臂戳得青一塊紫一塊。有一次我被他搞火了,不顧後果地朝他衝過去,在他腹部狠狠捅了一下,將他打倒在地。他向連長報告此事時,連長取笑他,並要他眼睛放亮點;連長很瞭解希梅史鐸的為人,對他此番受窘顯然是幸災樂禍。我對雙槓及體操方面頗有心得;我們一聽到希梅史鐸的聲音便會魂飛魄散,不過他這匹脫韁的老驛馬也沒能佔到我們什麼便宜。
「那是開刀的結果。只要乖乖吃東西,你不久就可以復原了。他們對你照顧得好不好?」
他以肘支撐在枕頭上勉強坐起來。「他們鋸掉我的腿了。」
一個小時轉瞬而過。我全神貫注地坐著,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唯恐他或許會想說些什麼。要是他嚎啕大哭又該如何?然而他只是將臉別過去,默默的飲泣。他沒提到他母親或他兄弟姊妹。他什麼都沒說;一切都已成過眼煙雲;如今他孑然無依,為這十九歲的小生命行將離去而泣。這是我經歷過最愴慟的生離死別,真是情何以堪!以前曾目睹過泰吉恩的垂死掙扎,當時也是不忍卒睹,他長得虎背熊腰,但臨死時呼天搶地叫著媽媽,眼中充滿恐懼,持著把匕首不准醫生靠近,直至癱潰。
我們同班同學被三和-圖-書三兩兩地分發到各排,不久我們便與漁人、農人、工人出身的同排袍澤相處融洽了。柯勞普、穆勒、坎默里區,還有我都分發到希梅史鐸下士的第九排。
我跟著那醫務兵走,氣得渾身發抖。醫務兵望著我說:「從清晨五點開始,不斷的動手術。你知道嗎,光是今天便死了十六個——你的朋友是第十七個。或許總共會有二十個——」
他在他的補給品中翻揀了老半天,找出一片臘腸給我。我配著熱茶及蘭姆酒吃了。
坎默里區忽然呻|吟,並開始喀喀欲嘔。
他示意我俯下身來。我傾身向前,他悄悄地說:「我不這麼想。」
「可是,法蘭茲,」我攬著他的肩頭,臉頰與他相偎著:「你先睡個覺好嗎?」
出門後,戶外的黑暗與微風讓我鬆了口氣。我恣意的深呼吸,讓和以前一樣溫軟柔和的微風吹拂過臉龐。腦中倏地閃過小妞,草地上繁花似錦、白雲悠悠。我開始邁開步伐,越走越快,放腿狂奔。士兵們與我擦肩而過,我聽得到他們的聲音,但聽不懂他們的話語。大地在我腳下如激流般飛馳而過。夜空噼啪地閃著火光,戰場上的砲火有如萬鼓齊鳴般隆隆作響。我的動作輕盈,骨骼強健,我深深吸了口氣。夜色還活著,我也活著。我感受到一股飢餓,遠勝於純粹生理上的餓。
故而我們接受各種操練,直到我們怒不可遏的咆哮出聲。我們當中有很多人都因此而病倒了:事實上吳爾夫就是得肺炎病死的。不過我們還不至於真的就此打退堂鼓。我們變得冷酷、多疑、無情、凶狠、強焊——那樣也好;因為我們缺乏的就是這些特質。若我們未經過這段時期的訓練,恐怕一置身戰場便要崩潰了。唯有這麼熬過來,我們才能有備而來。我們沒有崩潰,只是做自我調整;最重要的是這激發起我們強烈的團隊精神,那在戰場發展出戰爭最值得歌頌的一面——袍澤之情。
他默不作聲。淚水泫然沿雙頰滑落。我想替他拭淚,只是手帕太髒了。
有個星期天,柯勞普和我正以扁擔扛尿桶經過集合場時,希梅史鐸走了過來,他一身盛裝,神采飛揚地準備外出。他站定在我們跟前,問我們喜不喜歡這差事。我們一時按捺不住怒火,將尿桶傾倒在他的腿上。希梅史鐸勃然震怒,不過我們的忍耐已到極限了。
我們走到坎默里區床邊。他已經死了。他的臉龐猶是淚水縱橫。黃色的眼睛半睜著,像斑剝的舊鈕釦。醫務兵頂了我的肋骨一下:「你要帶走他的東西嗎?」我點點頭。
他靜靜躺了許久。然後說道:「你可以將我那雙鑲邊皮靴拿給穆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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