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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堡假期

作者:馬克.李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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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既然妳堅持!」他說,同時為自己施展的小手段暗暗得意。「妳上次給我喝的美味琴酒一滴也沒剩了嗎?」
「來吧,」有個聲音悄悄告訴她:「該離開了。」
「正當她飛越一座狹窄谷地時,她看到機翼下方有一座湖,形狀與顏色就像一顆牡蠣。雅德麗安臨時用塗上奶油的報紙做成手套,現在感覺到包覆的手指已經結凍。所處的海拔高度顯得她的飛行服過於單薄,凍僵的她保持水平高度,內心充滿恐懼。右方谷地開闊,而左方谷地則看似全然封閉。現在得當機立斷了。是什麼原因促使雅德麗安信任一位某夜來布宜諾艾利斯下榻旅館拜訪的年輕算命師呢?她飛進晦暗的雲層中,仍舊保持相同高度,並試著維持相同方向。天空於片刻之後豁然開朗,而且出現一道可以穿越的山口,四千多公尺的頂峰矗立著一座基督像。她繼續攀升,直到飛機的極限,所幸她的飛機挺得住。
戴德利慢慢轉過身,只見他臉色蒼白,掛著三天沒刮的鬍子、黑眼圈,眼睛濕紅。
「如果打算要蜜月旅行,我建議您去威尼斯,那裡的春天棒透了;不然可以去西班牙的馬德里、賽維爾或是地中海沿岸,我有愈來愈多客人去了這些地方皆樂不思蜀。」
他們就著旅行箱用餐。艾莉絲開了一瓶琴酒,戴德利小酌了一些,但沒什麼胃口。基於禮貌,他強迫自己吃了點蛋餅。
戴德利暫停下來揣揣下巴,並看了他的錶。
「妳孤獨得要命,夢想著偉大愛情,卻最怕談戀愛。想到依戀或仰賴別人妳就驚慌。妳要我再談妳和安東的關係嗎?不管是不是吹牛,這個算命師預言妳的生命伴侶正在我不知道是哪裡的遠方國度等著妳。好啦,妳去吧!妳已經存了點錢,有必要的話再去借,好完成這趟旅程。親自去那裡一趟,找出是誰在等妳。即使沒有遇見該是妳應得的陌生帥哥,起碼可以放縱一下自己也不會感到遺憾。」
「你變回了孩子,戴德利,因為你才剛看著父親下葬。」
「您有土耳其的行程嗎?」艾莉絲羞怯地問道。
艾莉絲雙眼圓瞪,放下了酒杯。
隨後幾天艾莉絲都埋首於工作檯。每晚她都延誤了就寢時間,好似在反抗恐懼般抗拒睡眠,而這種恐懼打從入夜後就將她擊潰。每晚她都做著相同的惡夢,惡夢總是在她筋疲力竭、倒臥在大雨泥濘的小巷道中遽止。
對艾莉絲失望透頂的戴德利跌坐在扶椅上,再次把酒杯斟滿。
戴德利凝視著玻璃天棚,顯得很迷惘。她沒有打擾他,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將近一個鐘頭。然後戴德利嘆口氣站起來。
「她真的非常勇敢。」
「在『碰』之前先來吃晚飯吧,我來煎蛋捲。」
艾莉絲從未如此害怕過。青腫的腳讓她吃足了苦頭,因為她沒有穿鞋,要在混亂中找回鞋子是不太可能了。大門的門孔中出現一抹身影,一個老頭盯著她們,示意她們折返,他手指著一處路障,旁邊有幾個年輕的武裝警備站尚。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戴德利?」
「妳是不是和他上床了?」艾莉絲邊說邊在椅子上坐定。
「要不然妳覺得我何必道出我那些愚蠢行徑?回去待在溫暖房間裡,我得提醒妳不久前還掛病號呢。我有別的病人,沒辦法一直看顧妳,去吧。」
「我說得口沫橫飛,嘴巴都乾了!」
「不管你怎麼想,你是他兒子。」
戴德利說話時的眼神顯露出悲傷。
「當她看到與她行進方向一致的水流時,她的飛行已經超過三小時,接著出現一片平原,遠方就是那座大城:智利的聖地牙哥,以及該城的飛機場,機場燈塔已經等著迎接她。她成功完成了任務。儘管手指僵硬,臉部因受寒而充血,臉頰因為高海拔而腫脹,還是把飛機完好無缺地停妥在法國、阿根廷、智利三面國旗前,這是當地人為了慶祝她抵達而特別設置的。所有人都為這個奇蹟歡呼,雅德麗安和她的天才技|師杜沛里耶一同完成了這趟壯舉。」
「我去旅行了,本來可以留言給妳,不過我沒有。」他把臉貼在門上說。
「我以為妳的一件作品能確保妳有固定收入。」
他起身假裝要離開,但是才跨了一步又轉向艾莉絲。
戴德利與鄰居道別。他向來直挺的背脊顯得有點駝,腳步來回躊躇。在走道上他改變了心意,折返艾莉絲家取走了琴酒。
「怎麼?」他佯裝出驚訝的表情,「妳並沒有被挖苦的免責權,我也可以嘲笑妳,不是嗎?」
「過來吧,」艾莉絲說,「我來泡杯茶。」
「多糟糕的點子!我對我母親才沒有這麼惡劣。我還是停止哭哭啼啼吧,我已經濫用了妳的熱情招待。煎蛋捲很美味,被我濫飲的琴酒更是可口。既然妳已經痊癒了,我再為妳上駕駛課,等我,呃,狀況好一點的時候。」
「真不巧。那一瓶琴酒是孤兒嗎?」
天空開始下起凍雨。電車車窗卡住,冷空氣侵入車廂。艾莉絲從包包裡拿出廣告摺頁翻看,打算從國外風景圖裡豔陽閃耀的蔚藍天空中尋得一絲暖意。https://m.hetubook.com.com
「妳來這裡做什麼?」她看著艾莉絲問:「妳不舒服嗎?」
卡蘿非常認真地聆聽。
「也許吧。」戴德利的回答有所保留。
「關於這點,我的公主,我只是個護士,不是旅行社。該閃人了,我不跟妳收諮詢費,可是妳要幫我付飯錢。」
「沒有,我還好,」戴德利回答。「倒是我父親在上週一很遺憾地不想再醒來了。我們在三天前讓他入土為安。」
「計畫去旅行嗎,小姐?」他問道。
「謝謝,」他說,「這正是我需要的。我現在要回家,洗個澡,然後『碰』,上床睡覺。」
傾盆的雨水匯流成河,艾莉絲呼叫求援,但滂沱雨勢噪音太大,循聲而來的身影很快便消失,獨留艾莉絲跪倒在地,身體僵冷。她撕喊著,發出長嘯,彷彿世界末日降臨。
「我可以進來嗎?」不請自來的他問。
「你醉了,戴德利,你說的話根本沒有道理,雖然你差點就要說動我了。」
「我給您兩份。」他把廣告摺頁遞給艾莉絲。
「可是我在大廳看到妳的時候,妳看起來就像個病人。告訴我妳怎麼了,艾莉絲。」
「我一步一步往後退,一直退往檢查室,祈禱透納醫師的視線不會掃到我,也不會看出我想逃避。接著我進入檢查室裡,躲在衣帽間裡面兩個鐘頭。不要笑我,不然我要走了。我縮在壁樹裡,閉著眼睛,希望可以鑽進地下消失。結果我成功說服自己並不在那裡,而是在聖莫斯我父母的家中,我的房間裡,那些在我周遭呼嘯的人不過是我隔天該拿去丟掉的醜娃娃,而且我永遠不會成為護士。」
戴德利稍後返回,他穿了高領衫搭法蘭絨褲,頭髮仍舊亂糟糟,雙眼掛著黑眼圈。
「我的房間不賣,而且我不過是一名房客!再說,那我要去住哪?」艾莉絲回問。
「別管菜單了,」卡蘿命令著,並搶走艾莉絲手上的菜單,「我可沒有時間吃完今日套餐。」服務生端來兩盤蔬菜燉羊肉。
「他怎麼反應呢?」
「榮幸之至。」艾莉絲回答。
「那妳為什麼還會在凌晨三點用差點害我摔下床的尖叫聲把我吵醒?」
他轉開門鎖,進門前有點猶豫。
冰雹在玻璃天棚上彈跳。艾莉絲氣喘吁吁地從床上坐起,摸索著床頭燈開關。燈光亮起,她的視線掃過房內,觀察一個個熟悉的物品。
「又在說謊!好吧,」戴德利說,「我看我在場打擾到妳,我要回去了。」
「你真的賣了這個價錢?」
「我要鑽回床上睡覺的時候,腳踢到這只笨行李箱。我昨夜工作到很晚,而且我的視線不是很清楚。」
「傳單就可以了。」艾莉絲感謝老闆的好意。
「當然沒有,」戴德利回答,「我連一幅畫都沒賣出去。今天下午公證人召集我們宣讀遺囑,提到的五萬英鎊是我父親的遺產。我不知道我對他來說這麼重要,我自認為沒到這個程度。」
「不會。」艾莉絲冷冷地回答。
「即使他沒機會跟你說,但我肯定他在心底讚佩你。」
「不,」艾莉絲回答,「不盡然,只是好奇來看看。」
「妳好艾莉絲。」他說話時並沒有轉身看她。
一個鐘頭後,戴德利回來了。他注意到有一份旅遊傳單掉在穿堂地上。他把傳單撿起來,臉上露出笑意。
「真令我喜出望外。等我先處理一下這位,」她指著病人說,「等會兒我再來找妳。他們也真是好膽量,應該要先通知我才對。妳等很久了嗎?」
她在床上捶了兩拳,再次因為捲入夜夜令她驚惶的惡夢而憤怒。她起身走到工作檯,打開面向房子後方的窗戶,深吸一口氣。戴德利的房間透出燈光,即使看不見他的人,知道鄰居在家也能令她安心。明天她要去看卡蘿,尋求她的建議。一定有藥能讓她睡安穩一點,最起碼能有一個晚上不再被虛構的恐懼糾纏,不再無窮盡地躲在陌生街道中,保有一個完整溫柔的夜晚,這都是艾莉絲的夢想。
戴德利一離開,艾莉絲就上床躺下。她非常疲倦,不消片刻便進入了夢鄉。
「我只是來找妳一起吃午飯。」
「你還是得吃東西呀,一定要吃。」艾莉絲回他。
「稍晚,正當飛機經由鐵路運送到起飛地點門多薩時,有人來敲她的門。火大的她開了門,要打發這位不速之客。擅闖者是一位年輕女子,看起來羞怯不安;她說她會算命,且有重要事情相告。最後雅德麗安同意她入內。算命在南美洲是件正經事,人們去算命,好知道該不該下決定。無論如何,我聽說在紐約要結婚、換工作或搬家之前,很流行去諮詢心理醫生。每個社會裡都存在著可以請示的神祇。總之在一九二〇年代的布宜諾艾利斯,在飛行冒險前沒有請示算命師,就好像在別的國家要打仗之前沒有先去神父那裡向上帝祈福一樣不可思議。我沒辦法告訴妳身為法國人的雅德麗安是否迷信,不過對她周遭的人來說,這件事至關緊要,而且雅德麗安亟需各方支持。她點了一根菸,告訴這位年輕女子她有一根菸的時間。算命師便預言她會平安歸來,成功完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這趟歷險,但是有個先決條件。」
「我沒辦法接受你的好意。」艾莉絲低聲說。
「這很好笑,妳看,如果我是鋼琴師,他應該多少會為我感到驕傲,也許還會來聽我的演奏會。但是作畫引不起他的興趣。對他來說,畫家不是職業,頂多是個嗜好。他的逝世倒是給我機會與整個家族見面。」
艾莉絲在下一站下車,回到街上。她走了幾步後轉身,準備往來時方向走之前再度猶豫起來。幾分鐘後,她推開招牌寫著「臥車庫克」的店門。
焚毀的教堂成了回憶,拖著她的女子讓她穿越柵門,現在她們在另一條小街上奔跑。艾莉絲筋疲力竭,雙腿發軟,抓住她的那隻手開始鬆脫,很快就拋棄了她。她坐在石子路上,女子沒有轉身,並且漸行漸遠。
「不過,」大嚼大嚥的卡蘿又說:「如果妳跟我說出心中不快,也許就會有胃口了。」
卡蘿每逢值班間的空檔就去探望艾莉絲,並且帶來食物和從醫院候診室偷來的報紙。卡蘿甚至在某天晚上留下來過夜,因為她累到沒辦法在寒冬中穿越三條街回家。
「別客氣,當自己家吧。」艾莉絲讓開路給他。
「你應該畫他的肖像,在父母家挑選個適當地方掛起來,比如他的書房。我敢確定,他會在他現在待的地方氣得暴跳如雷。」
「來吧,」她說,「街角有一家酒吧,這附近最不糟糕的一家,而且就在我們的自助餐廳旁邊,相較起來可以說是間大飯店。」
「有伊斯坦堡,這是很好的選擇。我夢想著有一天能去造訪聖索菲亞大教堂、博斯普魯斯海峽……等一下,我應該有簡介,但是這裡實在有點亂。」
「我洗耳恭聽。」她看著他一口飲盡,好似酒杯裡裝的是水。
「我來和妳吃個午飯,還需要別的理由嗎?」
「那就勇敢一點,別關在家裡像個受驚的嬰兒懼怕黑夜,向這個世界挑戰吧!出發去旅行吧!我可以安排一切,我們可以在一週之內從倫敦出發。今晚妳好好考慮,我們明天再討論。」戴德利起身,把艾莉絲緊緊摟在懷裡。
「最起碼可以說,畫作的收藏者很慷慨。」
「我在樓梯間撿到這個,我懷疑是樓下鄰居太太掉的。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就屬提佛頓太太最愛窩在家,她只有在週六才會出門上街購物。」
「我正要說呢!算命師描述的事簡直難以置信。她透露,『在某一刻,您將會飛越一座大峽谷……』她提到一座湖,因為形狀和顏色都像一顆牡蠣,所以到時候應該會認得。那是顆擱淺在群山谷地中的巨型牡蠣,她絕對不會弄錯。在結凍湖水水面左側,天空被雲層遮蔽,可是右側天空十分晴朗,任何一位理性的飛行員自然都會從右側取道。不過算命師告誡雅德麗安,如果她選擇飛往看起來比較容易的方向,她將因此喪命,因為會有許多無法橫越的高峰聳立在她眼前。因此,無論雲層有多陰暗,她一定得飛往這座著名湖泊上方的烏雲。雅德麗安覺得這個建議非常愚蠢,哪個飛行員會低頭衝向鬼門關呢?她的高德隆飛機機翼將無法應付這嚴峻考驗。若受到這片翻騰天空的重擊,機身有可能被扯碎。她問年輕女子是否曾住在這片山巒中,才會這麼清楚峰頂的情況。年輕女子靦腆地回答她從來沒去過,接著便不再開口。」
「你真是太慷慨了,」艾莉絲疑惑地說,「可是我不是試飛飛行員,更不是你所謂的雅德麗安.波隆。」
「不可能,這已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我永遠無法回報。」
「沒錯!」
「請原諒我不修邊幅,」他說,「我恐怕把刮鬍刀遺忘在父母家,而今晚要去找一個顯然有點晚了。」
「為什麼不是博斯普魯斯海峽?我總是想像能畫畫船隻,可是在皮卡迪利街就沒那麼容易……」
卡蘿把擔架推到一個同事那邊,脫掉她的工作服,從置物架中拿了外套和圍巾,快步走向朋友。她帶著艾莉絲走到醫院外。
卡蘿起身抓了外套,抱抱朋友後便轉身離去。艾莉絲追著她,在卡蘿剛踏出酒吧時叫住她。
「但是我要怎麼去土耳其呢?」
「你把整瓶都帶走了。」
「但妳就像她一樣,每個夜晚都在發惡夢,白天則想像這段預言是否屬實,想著手完成這趟旅行。」
「他缺席了四十年,這令我痛苦不堪,而且不期待他會回來。如今他不在了,奇怪,痛苦卻加劇了。」
「我該怎麼辦?」
「不,這位雅德麗安我沒聽說過。」艾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惱怒。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妳,」卡蘿說,「倫敦第一次被轟炸那天晚上,我正好在值班。受傷的人很快便湧進醫院;大部分的傷者都是燒傷,而且是自己設法前來。有些職員離開醫院去找掩護,但我們多半堅守崗位。我留下來不是為了逞英雄,實在是因為膽怯。我怕到不敢出去,想到如果走到街上可能會在火焰中化成灰燼,我就嚇壞了。受傷的人潮在一個鐘頭後緩減,幾乎不再湧入。我們的組長,我記得是透納醫師,一個英俊的人,聰明機警,眼神足以讓修女陷入情網。他把我們召集起來宣告:『如果傷患不再進來,表示他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困在瓦礫下,現在該我們出去把他們找出來。』我們全都目瞪口呆看著他。接著他又說:『我不強迫你們,但是有膽的人就去拿擔架,我們去街上搜尋。從現在起,外面有比醫院裡面更多的生命要去搶救。』」
「這對我的繪畫工作來說不像是恭維,不過我會當成一種讚美。」
戴德利從外套口袋中拿出廣告摺頁,放在行李箱上。
「我不知道你的作品這麼值錢,」她吃驚地說。「在我付擔得起畫展入場券之前,我可以哪天去看看你的畫嗎?」
「很抱歉之前沒去看妳,這幾天我不在家。」他仍然背對著她說話。
艾莉絲放下酒杯,盯著戴德利。
「我並沒有很餓。」他答。
「昨天晚上我去他的書房。母親看到我在翻書桌的抽屜時很訝異,她以為我在找遺囑,我回答說我對他能遺留給我的東西嗤之以鼻,這種事留給兄弟姊妹去操心。我唯一希望能找到他可能留下的隻字片語或一封信。母親抱著我說:『我可憐的寶貝,他什麼話也沒留給你。』棺木入土時,我沒有哭;十歲那年夏天,我從樹上摔下來,膝蓋破了個大洞,從那以後我都沒哭過。但是今天早上,我看著長大時住的房子在車子後視鏡裡消失,淚水再也無法遏止。我停在路邊,什麼都看不見。我在車裡哭得像個小孩,實在很可笑。」
艾莉絲再倒了些琴酒給戴德利。
艾莉絲舉目望天。今晚她的鄰居看起來有些失落,而且因為話題無法繼續而苦惱著。在她生病時,他確實幫了大忙。因此她決定耐著性子,注意聽他想講的故事。他理當得到她的關注。
老闆伏身趴在七屜櫃上,打開一個個抽屜翻找。
「我又不是妳的病人。」
「於是雅德麗安前往阿根廷。因為她是高德隆公司的飛行員,必須參與會議並做飛行表演,以便向南美洲人證明,他們這家法國飛機製造商有能力製造出高品質的飛行器。很難想像,她的飛行經驗只有四十小時!高德隆公司在她抵達前便展開宣傳,刻意放出風聲說她將飛越安地斯山。她在出發前便說明拒絕冒險駕駛公司所提供的兩架G3型飛機。如果公司用船運來性能更佳、飛更高的機型,她會再考慮這項計畫。高德隆也同意了。她出發前往阿根廷當晚,一群記者在等她,大家紛紛向她道賀。第二天早上,她發現媒體報導說:『雅德麗安.波隆將在其停留期間飛越安地斯山脈。』雅德麗安的技|師要求她證實或澄清該項報導。她拍一封電報給高德隆,並從回覆中得知,原先公司答應提供她的飛機無法送達。所有在布宜諾艾利斯的法國人懇求她放棄去做傻事。身為女性又獨自飛行,此趟勢必屍骨無存。有人甚至指控她是瘋子,將有損法國的顏面。她下定決心接受挑戰。正式宣布消息後,她把自己關在旅館房間裡,拒絕與人交談,她要集中精神準備這項看似自殺的挑戰。
「她是第一位駕機飛越安地斯山脈的女性,說更明確些,是高德隆公司製造的飛機,她當然是獨力駕駛。」
「晚安。」他邊說邊後退,對自己的舉止突然感到窘迫不堪。
艾莉絲陪他到走道上,戴德利的腳步東倒西歪。他們互相揮了揮手致意,然後關上各自的門。
戴德利作勢從扶椅上起身,不過艾莉絲阻止他,把他往後推回扶椅上。
「醫院大廳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擠滿了病人。上帝既然給了我一個胃,如果要有能力照料病人,應該不時把胃填飽。我們去吃午飯吧。」
她選了午餐時間去探訪卡蘿。
「好吧,」卡蘿接著說,「我也許很固執也很傲慢,但是待會兒妳去搭電車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很傻,因為妳浪費了半天時間,連這噁心的燉肉都沒嚐一口,最後卻是妳付錢。艾莉絲,告訴我哪裡不順心吧,妳默默不語讓我很生氣。」
街上交通川流不息,四輪馬車、機車、小貨車與汽車都要穿越路口。如果戴德利在那裡,一定會好好欣賞這一幕。電車停下來,艾莉絲望向窗外,看見一家小食品雜貨店和一家關門的古董店中間有一間旅行社。她注視著,想得出神。電車再度開動。
「啊,在這兒呢,這個小冊子寫得還挺完整,如果您對這個行程有興趣,我也有一份旅遊導覽可以借您,但是您得保證會還給我。」
「……透納醫師?」
「不用感到抱歉,只是我沒聽到你的聲音有點擔心。」
她隱約看見一座教堂矗立在荒蕪果園盡頭。她們穿越教堂的半圓形殿堂,舉目盡是毀壞痕跡,焚燒過的椅凳翻倒在地。艾莉絲抬起頭,馬賽克穹頂要喚起人們記著數世紀以來的歷史,可是遠古的故事已斑駁模糊。失去光澤的基督臉龐似乎在稍遠的地方凝視她。一扇門開了,艾莉絲進入第二座半圓形殿堂,一座龐大、孤寂、披覆彩釉陶瓷的陵墓在中間聳立。她們靜靜地打從旁邊走過。接著她們來到一個老舊的衣帽間。石塊焚燒的嗆鼻味混雜著百里香與茴香子的氣味。艾莉絲無以名之,不過她認得這氣味,對她來說頗熟悉。這些香草在她家後面的空地上叢生,即使風中氣味如此混雜,她還是能夠辨識出來。
戴德利哈哈大笑。www.hetubook.com.com
艾莉絲將叉子插入一塊馬鈴薯,噘著嘴表示噁心。
「我知道,」卡蘿說:「看起來很倒胃,不過妳待會兒就知道這很好吃。」
「可是這些在等候的病人怎麼辦?」
「他親自操刀!因為人手不足,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手術室。我們在洗手的時候,我跟他坦承我逃跑了,還有我如何可悲地躲在壁櫥裡,總之我的行為像個傻子。」
「去年夏天我照顧他,因為他身體長了瘡,需要非常謹慎的照料。在那之後,他就成為我的忠僕。」卡蘿笑著說。
「算是吧,」他回答。「我剛剛賣出一幅畫,賺了五萬英鎊。」
「好笑的是,」他接著說,「我一點都不知道該如何運用這筆錢。如果我買下妳的房間呢?」他開玩笑地提議。「我可以坐在朝思暮盼多年的玻璃天棚下,灑落的光線也許終於可以讓我畫出一幅令人感動的作品……」
「我講這些是因為妳也遇到了算命師,因為她預言妳將會在土耳其找到妳在倫敦遇不到的人,在那之前還得先遇到六個人才行。我猜我是六個人當中的第一個,而我覺得既然已經淌了渾水,就讓我來當妳的天才技|師杜沛里耶,協助妳飛越安地斯山脈吧。」醉醺醺的戴德利叫喊著,「至少讓我帶妳找到第二位,好讓他引導妳,找到命運鎖鏈的第三個環節,這可是預言提到的喔。讓我當妳的朋友吧,也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做一件有益的事。」
「然後我看著他戴著口罩走進手術室,把恐懼留在身後。隔天我想引誘他上床,但是這個笨蛋已婚,而且對老婆很忠誠。三天後,我們再度受到轟炸。我既沒戴手套也沒戴口罩就和大夥來到街上。我挖掘著最靠近火焰的瓦礫堆,差不多是現在我們之間的距離。如果妳還想知道,當天晚上我在廢墟中撒尿。現在妳好好聽我說,親愛的,布萊頓的聖誕夜結束後,妳不再是妳了。有東西在妳心裡頭啃噬,看不見的微小火焰燃燒妳的夜。所以,像我一樣,走出妳的壁櫥去追尋吧。我內心懷著恐懼在倫敦街上穿梭,但是比縮在壁櫥裡還容易忍受,待在那壁櫥裡,我相信我快瘋了。」
艾莉絲停在靠近入口處的一個旋轉陳列架前,上面放滿了摺頁廣告。法國、西班牙、瑞士、義大利、埃及、希臘,都是她夢想中的旅遊地。旅行社老闆放下櫃台工作過來招呼。
「如果你有此打算又有何不可?巴黎美麗的街道交叉口、丹吉爾的十字路口、阿姆斯特丹運河上的小橋……世界各地有很多交通路口能啟發你的靈感。」
「妳看過菜單了嗎?」
「但妳至少可以考慮考慮。」
「妳又不認識他。」戴德利嘆氣。
艾莉絲回到餐桌邊,坐在卡蘿剛才的位置上。她笑著跟服務生點了杯啤酒……還有一份今日特餐。
星期六,她正高興終於又可以專心工作時,她聽見走道上出現腳步聲。她推開扶椅,匆忙趕到門邊。戴德利回來了,手上提了一只小行李箱。
「妳生命中的男人正在這裡等妳,」戴德利手指著旅遊傳單強調說。「晚上的時候心頭不再困擾了嗎?」
卡蘿拔腿跑步離開。
有人輕輕叩門。艾莉絲抬起頭,擱下筆之後去應門。戴德利一手拿一瓶葡萄酒,另一手拿兩支高腳杯。
「妳有去嗎?」艾莉絲問。
「你勢必會把這故事一五一十告訴我,而且你確信如果沒跟我說這個故事,我絕對無法安穩入眠。」
「妳是認真的嗎?妳剛剛跟我說的確實是妳心中所想?」
「好,我剛剛說到哪?」他一口氣飲乾兩杯,接下去說:「雅德麗安抵達門多薩,來到塔瑪林多斯,她的雙翼機已經在等候。重要的一天來臨。雅德麗安將飛機停在跑道上待命。這位年輕飛行員不缺冒失與幽默感,在四月一日當天忘記帶飛行圖起飛。她朝西北方飛去,飛機爬升得十分吃力,望而生畏、頂峰覆蓋白雪的安地斯山脈橫亙在面前。
「你怎麼能用你的旅行計畫來嘲笑我呢,親愛的鄰居先生?」
艾莉絲去找了瓶新的,並給戴德利倒酒。
「……艱困。」艾莉絲回答。
「……有魅力嗎?」卡蘿接話。
走到她家樓前時,她檢查口袋要找鑰匙,可是遍尋不著。她開始慌起來,跪在入口把包包裡的東西全倒在地上,鑰匙串出現在一團混亂中。艾莉絲抓起鑰匙串,匆忙收拾物品後踏上樓梯。
戴德利在行李箱前坐下,擺好兩個杯子,大方地把酒杯斟滿。他遞了一杯給艾莉絲,並向她敬酒。
「固定又不是永久,時尚變化很快,必須不斷創新,這就是我在你闖進門來之前在努力的事。」
戴德利丟下行李箱,順從地跟著他的鄰居。他皺著臉攤倒在扶椅上。她抓了張椅子坐在他對面。
艾莉絲決定吐露夜夜糾纏她的惡夢,這打擾她日常作息的苦惱。
「妳知道嗎?如果妳是因為牢記那晚我的車子拋錨——雖然不是我的錯——而不想要我當技|師的話,我可以當妳的高德隆公司。我料想妳可以在那裡發掘一些香味,啟發製作新香水的靈感,我預期新香水將會大受歡迎,那麼我可以https://m.hetubook.com•com當妳的合夥人。妳再估算一下,我為了彰顯妳的榮耀而虛心貢獻,值得分紅幾成。另外為了公平起見,假使我在旅程中所畫的伊斯坦堡路口作品最後能在美術館展出,我也會按照畫廊的可能售價讓妳吃紅。」
「我未婚。」艾莉絲笑著回答。
女子遲疑著轉過身,打結的圍巾斜揹在胸前,裡頭包著嬰兒,她輕撫嬰兒的頭安撫他。接著她開始狂奔。
「我喜歡我的工作,即使每天都不太輕鬆。當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常幫娃娃紮繃帶。這讓我媽擔心得要命,看她愈不高興,我的志向就愈明確。對了,妳怎麼來了?我猜妳不是急著來搜尋氣味,好啟發妳創作香水的靈感。」
「我曾發誓,」靜默良久後他開口,「有一天要像個男子漢和他談談,跟他解釋我過的生活是自己的選擇。我從來不曾批評他的生活,而且還有許多話可以談,我等著看他是不是也能做到。」
酒吧裡塞滿了客人。卡蘿送給吧檯後面的老闆一個挑逗的微笑,他對她指了指餐廳後方的桌子。兩個女生從所有人前面穿越而過。
這個禮拜似乎長得無止盡。艾莉絲退燒了,但是她沒辦法工作,她幾乎嚐不出食物味道。戴德利沒有再出現。艾莉絲敲了他家的門好幾次,鄰居家裡一直悄無聲息。
「去旅行啊!」戴德利叫喊。「我有一個很棒的構想。」
「這年頭不禁止一個人旅行,每個人都有權利三不五時去度個假。如果是獨身女性,我建議可以去瑞士日內瓦,那裡的湖平靜又漂亮。」
卡蘿和艾莉絲一起睡,還在半夜用力搖醒她的朋友,好把她從惡夢中喚醒,那幾乎占據她睡眠的惡夢。
「我懂。」艾莉絲壓低嗓子說。
「過了幾天,雅德麗安離開旅館並前往門多薩。一千兩百公里的旅程,在火車上的漫長時間裡,她完全忘記與年輕算命師短暫相會的際遇。她腦中有比可笑預言更重要的事,而且一個無知的女孩怎能夠知道一架飛機爬升的極限?她又怎能夠知道G3的爬升限度不足以穿越群峰?」
「什麼條件?」戴德利說的故事引發起艾莉絲的好奇心。
「會,妳一定比我勇敢!隔天,我毫髮無傷且滿心愧疚地回到醫院。接下來四天,我低調地躲避透納醫師。我的生命裡總是充滿諷刺,我被派去手術室協助截肢手術,操刀的是……」
「最不尋常的不是她的勇氣,而是她遨翔天際之前幾個月發生的故事。」
黑夜中開啟了一扇門,小巷黯淡無光,建築頂塔未開,房屋的百葉窗緊緊掩著。一名女子握著她的手拉她走,沿著冷清的人行道悄悄前進,小心翼翼,不讓月光照射的影子洩漏了行跡。行李不重,一件黑色小行李箱裝有簡便物品。她們爬到大階梯頂端,從那裡可以看到整座城市。遠方的大火染紅了天空。「那一整區都著火了。」聲音說:「他們都瘋了。走吧,妳在那裡會很安全,我很確定他們會保護我們。來,跟我來,我親愛的。」
「妳知道,一個好護士不光會照料病患的疼痛,還看得出他們腦袋裡哪裡不對勁。」
「妳知道雅德麗安.波隆的故事嗎?」
「我沒注意到時間,真抱歉,艾莉絲,我要回去了。我再次濫用了妳的款待。」
「他請我幫他戴上手套後跟我說:『是人就會感到害怕,妳可能相信我手術前不會害怕吧?如果妳是這樣認為,那我就入錯行了,我應該去當演員才對。』」
「我從來不曾想像妳的生活這麼……」
「戴德利,我認為你今晚喝太多了,應該回家去,我沒有得到可以支付旅費的遺產,還得完成工作才付得起房租。」
他送艾莉絲到門口,並請她有空時不妨再來。艾莉絲向他致意,隨後往電車車站走去。
卡蘿把自己的空盤子和艾莉絲的調換。
「我們要慶祝什麼?」她問鄰居。
艾莉絲在醫院服務台自我介紹,請他們通知她的朋友。她在大廳等了半小時,期間不斷有人員從鳴笛抵達的救護車上抬擔架下來;一位女士哀求院方人員照料她的小孩;一位碎碎唸的老頭在候診病患停留的長椅間遊走;一個年輕人對著她微笑,他臉色蒼白,眉角裂開,涔涔鮮血在他臉頰上流淌;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男子撫著胸,似乎承受著極大痛苦。身處在這人間悲劇中,艾莉絲突然內疚起來。她的夜晚被惡夢侵佔,但她朋友的日常生活也絕對好不到哪裡去。卡蘿出現在眼前,在油布地板上推著輪子嘎吱作響的擔架。
「妳不需要自責,卡蘿,換作是我也絕對不會比妳勇敢。」
艾莉絲揀出浸在蔬菜醬汁裡的肉塊。
通往坡頂的陡峭路徑上有十級小台階。她們經過一座噴泉,寧靜的泉水掃盡了心中憂患。右手邊的長圍牆上有一扇門輕掩著。女子似乎熟悉此地,艾莉絲緊跟著她。她們穿越一座廢棄的花園,高又尖的雜草直挺挺,荊棘劃過艾莉絲的小腿,好像要抓住她。她大叫一聲,但又立刻抑制住。
「你為什麼要背對著我?」艾莉絲問。
「你身體不舒服嗎?」艾莉絲擔心地問。
「鬍子挺適合你。」艾莉絲歡迎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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