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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

作者:馬克.李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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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ux 六

Deux

「我以前就用巧克力麵包來照顧好許多人,而且我向你保證,這招每次都會見效。」呂克邊回答邊脫下白袍。
我們散步回蘇菲家時,她抓住我的手,「要是我剛才拒絕跟你們去,你真的會取消這週末的行程?」她問我。
元旦當晚是我值班,我本來是用這一夜換取聖誕夜的空閒,卻沒想到吃了悶虧。呂克已經跳上回家的火車,要和家人會合,而我一直沒有蘇菲的消息。我坐在急診室大門旁的椅子上,等著第一批尋歡作樂之徒在狂歡過後來我這裡報到。這一夜,我有了一番奇遇。
「我們第一次做|愛,是兩年前的今天。你甚至根本不記得。我們已經兩個星期沒見,卻在醫院對面這個破舊的小店裡慶祝我們的兩週年,只因為必須在值班前吞點東西。我真的無法時而當你最好的朋友,時而當你的情人。你已經準備好為全世界、甚至為早上才遇到的陌生人奉獻,而我,我只是你在暴風雨時緊抓的浮標,天氣一放晴你就鬆手。你這幾個月來對呂克的關心,遠比兩年來給我的還多。不管你承不承認,我們都已不是在學校操場放縱青春的孩子。我只是你生活裡的一枚影子,你卻在我的生命裡占有重要地位,這讓我很受傷。你為何帶我去見你母親?為何要製造在閣樓裡的親密時刻?如果我只是個單純的過客,為何要讓我闖入你的生活?我千百次想過要離開你,但僅憑我一己之力我做不到。所以,請幫我一個忙,幫我們完成這件事,又或者,如果你相信我們之間還有可以共同分享的地方,即使只是時間問題,就為我們找出方法來繼續這段故事。」
「依你之見呢?當然是等電話響啦!結果今年大家還是沒辦法裁定我這兩隻雛鳥誰是贏家。到了醫院我一直笑,是因為我的腳踝在消防車上就不斷腫大,終於,我得到了我要的繃帶。」
「我也以為,我白白工作了四小時,才發現我搞錯日期了,我花了點時間才想起來我們上次是一起值班的,所以我想也許我可以跟你共度一個真正的夜晚。」
「不,什麼都不對勁,我過去捏的是麵團,不是活生生的血肉;我過去割開的是麵包,不是沾滿血的襯衫和長褲,尤其我從沒聽過奶油麵包瀕臨死亡時的悲鳴,即使我往它頭上扎上一刀。老友啊,我真的在自問是否適合這一行。」
「都結束了,」我對他說,「你剛剛從水深火熱的初體驗中活了過來,而且和你想的不同,你算是挺過來了。」
「你這週末要去海邊對吧?如果我猜得沒錯。噢,別擺出這副臉色,我沒有在門邊偷聽,呂克的大嗓門在樓梯口就聽得到。」
「我告訴你,第一天進解剖室我就昏倒了,這樣你應該安心了吧。」
就在呂克央求我之際,蘇菲推開門走進套房。
「她回家跟家人過節。我原本向她提議過去找她,但我深深感覺到,她並不想把我介紹給她的父母。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呂克嘆了口氣,他環顧四周,又衝到外面去大吐特吐。我緊跟著他,以便隨時給他支援。
「實話實說,老友,告訴她你這一夜是怎麼度過的。」
我拆開包裹,把圍巾圍在脖子上,呂克立刻嘲笑我。圍巾是紫色的,一端比另一端寬大得多,但一圍上就看不出來了。這條圍巾,我戴著它過了整個冬天。
「每當急診部出現大約是他歲數的男人,我總會擔憂,我害怕那可能是他,而我每次都會自問,如果他沒有認出我,我會怎麼做。」
呂克住在我家,我們的同居生活再容易不過,因為我們的時間完全相反。他在我值夜班時獨享我的床鋪,在我返家時出去上課。少數幾次我們共居在套房時,他就把被子鋪在窗邊,把毯子捲成球狀當枕頭,然後像隻睡鼠般蜷曲著睡。
「您說的實在太有趣了。」我邊回答邊用燈觀察她的瞳孔。
「請躺好,我們會送您去照X光,如果沒有骨折的話,我可以在值完班後送您回家。」
我答應她會再來看她,並幫她帶來可能需要的東西,以她腳踩的脆弱程度,最好一段時間別爬樓梯。我把我的電話號碼草草寫在一張紙上,把紙條放在小圓桌顯眼的地方,又讓老太太答應一有問題就立刻打電話給我。沒想到我才剛離開,她的電話就來了。
「好了,別耍寶了,」蘇菲溫柔地說,一邊扶他站起來。
「我不知道,」我回話,「既然妳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妳就應該知道我還沒回答。」
「你住在五樓右邊,而我,正好就住在你樓上。所以囉,年輕人,我們兩個之間,究竟誰比較糊塗啊?」
「別那麼拘謹,大孩子,不要因為我幫你代收過兩、三次包裹,就覺得欠我的情,應該要來拜訪我。我們在樓梯間擦肩而過好幾次,但你上樓的速度太快,就算你的影子要追著你跑,你也會把它甩在某一層樓。」
我開了做X光的檢查單,返回工作崗位前,把老太太託給一名擔架員。年節前一夜是急診部最慘的時候,從半夜十二點半開始,第一批病患就紛紛來報到。過量的酒、過於豐盛的食物,有些人慶祝節慶的方式總是讓我不解。
一月是一片天寒地凍。呂克從家裡回來後,對學業火力全開,因為在家裡他爸爸一直惹火他,而他妹妹花在玩遊戲機的時間遠大於跟他聊天。受我之託,呂克去拜訪了我媽媽,他覺得她氣色不太好。媽媽託他帶了一封信和一份聖誕禮物給我。
我事先調好了凌晨三點的鬧鐘,起床著衣完畢後,我躡手躡腳地離開家,走上通往學校的道路。這個時刻,整個城市如同一片荒漠。麵包店的鐵窗遮住了櫥窗,我走過去,悄悄轉進相鄰的小巷。微光中,五十公尺外,一扇小木門靜靜挺立,我盯著,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頭一次在小花園相聚時,我向他的影子道謝。
「你要說的是我像個廢物吧?我先前不但昏倒了,剛剛還吐了。對一個醫學院的學生而言,我想這大概是最好的噱頭了吧。」
「兩個淘氣鬼!」她說,「去海邊吧,不過我們一回來,我就要吃到泡芙麵包。」
「早上,我爸到我房裡找我,要我換好衣服。我們坐上他的車,車子開了八個小時。八個小時不曾交談,除了中午他問我餓不餓以外。我們傍晚抵達,他把我放在這棟建築物門口,告訴我你就住在這裡。他到底hetubook.com.com是怎麼知道的?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他下了車,從後車廂拿出我的袋子,放在我腳下,然後交給我一個信封,跟我說這雖然只是一點小數目,但已經是他能給我的極限,有了這點錢,我應該可以撐一段時間。然後他就坐回駕駛座,開車離去。」
「沒事,妳在擔心什麼?」
我坐到媽媽身邊,和她一起在餐桌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要是他們其中有人決定開車來載您呢?」
我在桌前坐下,向她述說了與呂克爸爸的會面。
「你還想觀察什麼?」

「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有這樣的感受?」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還要半小時才下班,您的腳踝還痛嗎?」
「沒事。或許您可以告訴我是什麼事讓您這麼開心?」
我知道你工作纏身,別為此懊惱,聖誕節晚上我有點累,很早就睡了。花園和我一樣,在冬霜中沉睡,樹籬都染成白色,這景象如此優美。鄰居送了我很多木柴,多到足以撐過圍城之戰。夜晚,我燃起壁爐,看著爐膛裡劈啪作響的火焰,想著你,想著你緊湊的生活,這勾起了我好多回憶。你現在應該更能理解,為何我當年總是精疲力竭回家,而我希望現在的你能原諒我,因為曾經有那麼多夜晚,我完全沒有一絲力氣來和你說說話。我很期望能常常看到你,也很想念你在這裡的時光,但我又為你所完成的任務感到驕傲又欣喜。我會在初春來臨時去看你,雖然我答應過你二月就過去,但有鑑於這持續的嚴寒冬霜,我還是謹慎為上;我可不想為了讓你感動而變成跛腳病患。如果你碰巧能休幾天假——雖然我邊寫邊知道那不可能——我就會是全天下最快樂的媽媽。
「請放心,您不會再聽到任何聲音,據我所知,他們已經快分手了。」
「我很抱歉,但我看得很清楚,你根本不在乎她,一個這麼好的女孩子,實在太過分了。」
「愛麗絲,您叫愛麗絲,您的文件上有寫。」
我把她擁向我,告訴她我愛她。
我擔心他會嚇得跳起來,引起呂克的注意,於是敲了敲他的肩膀。
眼前是美好的一年,六月你即將畢業,然後開始當實習醫師,雖然你比我更清楚這些事,但光是寫下這幾個字,就讓我感到非常驕傲。為此,我可以抄寫同樣的文字上百次。
「你小的時候,每晚我幫你關燈時,你都會問我:『媽媽,明天什麼時候才會來?』我回答你:『不久後。』每次闔上你房門,我都確信這個答案並沒有說服你。到了你我這個年紀,我們的角色互換了。好了,『不久後見』。我的小心肝,好好照顧自己。」
我正準備要收拾餐桌時,媽媽握住我的手阻止我,說碗盤可以晚點再洗,她問我願不願意邀請她到我的閣樓去。我陪她走到頂樓,爬上梯子,推開閣樓的掀門,然後我們一起在正對天窗的位子坐下。
「蘇菲,我求求妳,跟我們去嘛,妳不要當壞女人,不要讓他有罪惡感嘛。我知道你想跟他共度這兩天,但他正試著挽救我的性命,妳要是拒絕對一個身臨危險的人伸出援手,又何必讀醫科呢?尤其那個有問題的人是我啊。如果你們再不帶我離開這裡,我就快要被書本壓到窒息而死了。跟我們一起去啦,求求妳,我會待在沙灘上,你們不會看到我,我會隱形起來。我保證會保持距離,一句話也不說,然後妳會忘了我的存在。到海邊過兩天,只有你們倆和我的影子。答應吧?我求妳!我會付租車費、汽油費和旅館的錢,妳還記得我之前曾經為妳做過牛角麵包吧?我當時跟妳還不熟,但我已經知道我們一定會相處愉快。妳要是答應我,我就做妳從來沒吃過的泡芙麵包給妳吃。」
「那他為何從不來看我?」
「也許你該告訴我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我問呂克。
「是的。」
「閉嘴,不管你說多少歲,對我而言都太多了。你真的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到底我到醫院時,是因為什麼事而開心。」
「別傻了,如果真是這樣,我才不會用暗示的。我只是要告訴你,我越來越搞不清楚了,我厭倦了安娜貝拉,她一點兒也不風趣,還自視甚高,自以為高我一等,只因為我是在鄉下長大的。」
當我說完了我失利的出征經過,媽媽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定定望進我的眼睛裡。
「這是個該死的恐怖聖誕夜,我向你保證你表現得很好。」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在不發出聲響的情況下旋開鎖孔。功虧一簣,燈光亮起,媽媽身著睡衣,站在廚房門口。
「回答我。我們的第一次是在什麼時候?」
「你不覺得你有點誇張了嗎?她也許是害怕事情就此被認定下來呢?把某個人介紹給家人,這可不是件小事,畢竟這象徵了某種意義,在一段關係中算是一大進展。」
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問出長久以來一直哽在喉嚨、不吐不快的問題:「妳從來沒有爸爸的消息嗎?」
我們留下呂克繼續溫書,他星期五早上會來跟我們會合。
我們走到巷子另一頭,呂克爸爸沒有打斷我,聽我把話說完後,大力握了握我的手,對我說:「你現在可以滾了!」
「我想妳。」我對她說,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我不喜歡乳牛。」他回答我,聲音淒切。
「我以為妳在值班?」
「你和我在一起多久了?」她問我。
蘇菲看著我,一臉抱歉。
呂克用眼神來回看著我們,就像個坐在體育場的階梯座位上,觀看網球比賽的觀眾。
「我原本說不定已經在家了!我受夠了這裡,受夠了這座城市,受夠了階梯大教室,受夠了這些得日以繼夜生吞活剝的教科書。」
「真可惜。」我回答。
蘇菲垂下眼睛,用非常嚴肅的語氣問道:「首先,泡芙麵包是什麼?」
「我的孩子讓我厭煩,厭煩到你無法想像!我受不了他們的談話內容,我兒子的老婆和我女兒的丈夫更讓我無法忍受。他們只會浪費時間在抱怨,對他們小小世界以外的事物絲毫不感興趣。你要知道,我以前是法文老師,所以會教他們讀詩也不難理解,但這兩個白痴只對數字感興趣。我本來想逃避在新年前夕去我媳婦家,換句話說,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根本是苦難日,我媳婦根本是用腳在煮菜,就算一隻火雞都能把自己烤得比她烤的好。為了不要搭上昨天早上的火車,到他們淒涼的鄉下宅邸跟他們見面,我藉口說我扭傷了腳踝,他們也全都假惺惺地說真遺憾;我跟你保證,就只有五分鐘而已,一分鐘都不多。」
「呂克,大部分醫學院的學生都會遇到同樣的疑惑,你會隨著時間而漸漸習慣的,你無法想像照顧好一個病人會帶來多大的滿足感。」
「你不能這樣干涉別人的人生,就算是為了對方好。如果呂克知道你去見了他爸爸,說不定會怪你。這是他的人生,而只有他一個人能決定他的人生。你必須順應事實,放手成長,你沒有必要醫治好在成長路上與你擦身而過的每個人,即使你成為最頂尖的醫生,也做不到這樣。」
老婦人在晚上十一點由消防隊員送來急診,她躺在擔架上,愉悅的神情讓我很驚訝。
我在清晨時去找我的鄰居。她坐在輪椅上,手提袋放在膝上,腳上纏著繃帶。
「你還常想著他嗎?」她問我。
「妳真的會拒絕嗎?」我反問她。
這一晚,蘇菲值班,我沒有。呂克正在加緊溫習功課而且需要人幫忙,於是在快速解決一盤麵條後,我們一起坐在書桌前,我扮演教授,他飾演學生。午夜時,他把生物學課本扔到房間另一頭,我能理解他的舉動;一年級時,面對日漸逼近的考試,我也有過相同的壓力,恨不能把一切都丟掉、逃避可能考不過的危機。我撿起課本,像一切都沒發生過般拿回來,但呂克已經走到外面去,他的不安讓我有點擔心。
當天稍晚的時候,我在家裡遇到他,他一貫生著悶氣,把手提袋裡的東西清空,把衣物放回他專用的五斗櫃抽屜裡去。
「我忘記了。」我向她坦承。
「我等了你好久,混蛋!」他邊說邊站起來,「我希望你家有東西可以吃,因為我快餓死了。」
「反正再怎樣也不可能比你先前買給我的那杯飲料還糟。」
我幫忙好友填寫完所有註冊醫學院一年級的必要表格,我陪著他到行政辦公室,在那裡,他貢獻了他爸爸給他的一大部分資助金。
「什麼事讓您心情這麼好?」我問她,一邊測量她的血壓。
「你看著吧,一切都會順利度過的。」
「我只是隨處走走,我睡不著。」
「我必須讓您留院觀察,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蘇菲起身離開。透過玻璃,我看到她在人行道上等綠燈穿越馬路。外面正下著雨,她豎起大衣上的衣領,而不知為何,這個無意義的小動作卻讓我該死的想要她。我掏空口袋,把錢扔在桌上付帳,著急地衝出去追上她。我們在冰冷的大雨中擁吻,在親吻中,我為對她造成的傷害致歉。而我又如何能知道,我接下來會再次傷害她,並再度為此向她道歉。不過我當下完全沒預料到,而我對她的渴望是如此真切。
我需要思考幾秒鐘,她卻不給我喘息餘地。
我協助愛麗絲躺到床上,幫她打開電視,讓她休息。一回到家裡,我就急著打電話給媽媽。
「對我十一歲的妹妹?你難道就沒別的提議了嗎?」
我早就買好了送她的禮物,取了預訂的火車票,並且協調好十二月二十四日當天不值班。然而一名公車司機和地面上的薄冰毀了我的計畫。根據目擊者表示,因為失控打滑,巴士先撞上護欄,然後側翻倒地,車內四十八名乘客受傷,十六名乘客被拋到人行道上。當我的呼叫器在床頭櫃上響起時,我正在準備行李,我致電醫院,所有見習醫師都被動員了。
媽媽皺了皺眉。我從她眼中再度看到護士的眼神——那種她要看穿我是否隱瞞了某些事,或是要看透我是否只為了逃避歷史課或數學課的小考,而推托說生病了的眼神。
「如您所言!」
課程從十月開始,我們會一起去上課,當然不是肩並肩坐在同一間教室,但我們可以不時在院區的小花園相見。縱然沒有七葉樹也沒有籃球框,但我們會很快重塑起屬於我們的下課時光。
「發生什麼事了?」我一回到家,媽媽就憂心忡忡地問我。
「我不知道我家老頭怎麼了。你知道嗎,你離開的那天凌晨,在麵團膨脹的靜置期過後,我很驚訝他竟然沒有回到烘焙坊,我以為他睡著了,甚至還有點擔心跟你說了全部實情。沒想到當我打開正對小巷的門時,他正坐在椅子上哭泣,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想回答,只喃喃說著是因為疲憊所致,還要我忘記剛剛看到的景象,並且什麼都別跟我媽說。我答應了他。但從那天開始,他就變了;通常,他在工作時對我很嚴厲,我知道這是他要教我學好這份工作的方式,我不怪他,並且我知道爺爺當年也沒讓他輕鬆過。但從那天之後,他就對我越來越好,近乎慈愛;當我為麵包塑形卻失誤時,他竟然沒有斥責我,而是走到我身邊,重新示範給我看,並且每次都對我說『沒關係』,還說他也曾失誤過。我向你發誓我完全一頭霧水。有天晚上,他甚至把我擁入懷中,我差點以為他瘋了,而我之所以完全不能置信的原因是,他前一天才像辭退一個學徒般解雇了我;清晨六點,他盯著我的眼睛,跟我說我之所以如此笨拙,是因為我不是當麵包師傅的料,與其浪費我的時間和他的時間,我更應該到城裡試試機會。他還說我過去只有這條路可選,是因為在當時,這是大家以為幸福的方式,他對我說出這些話時,還一副生氣的樣子。午餐時,他向我媽宣布我將離開家,而他當天下午要關店。晚上在餐桌上,沒人開口說一句話,媽媽哭個不停。最後下了餐桌,她還是淚眼汪汪,我每走進廚房一次,她就走過來抱住我,還悄聲說她已經很久不曾如此快樂。我媽媽竟然因為我爸把我掃地出門而喜極而泣……我跟你保證,我爸媽一定是瘋了!我看了日曆三次,確定當天不是四月一號愚人節。
愛你的媽媽
那麼,祝你有個美好且幸福的一年,我的孩子。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他,一邊打開套房的門。
「我想我能想像那幅畫面。」我對他說。
「真討厭。」
「如你所見的,去曬太陽。」
「那就到我家廚房來,你會在洗碗槽上和*圖*書方的櫥櫃找到一包咖啡粉,你會用咖啡機嗎?」
我開了我唯一的一瓶酒——這是蘇菲送我的禮物,不過我們沒有在她送我的當晚喝掉——倒了兩大杯。乾杯之際,我向呂克宣稱:不,我完全沒有從他爸爸的話中領悟出任何事情。
「你真有風度,但我才不相信。沒錯,我九十二歲,而我也知道,我看起來只有九十歲!」
「你把回程時間延後,又拋下女朋友,難道只為了多陪媽媽一晚?」
她讓我一個人唱獨角戲般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話,突然,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堅決地看著我。
她搖搖頭,說我們是一丘之貉。
離我們最近的海岸線在三百公里之遙,唯一可搭的火車是班慢車,車程要六小時。
當消防隊員交給他一名脛骨和腓骨都從小腿肚上垂直叉出的男人,我看到他轉向我,臉色發青,慢慢滑向自動門,然後癱倒在棋盤狀的地磚上。我衝過去扶起他,把他安置在觀察室的椅子上,讓他慢慢恢復神智。
「親愛的,」她邊說邊起身,「我想你遺傳了你媽媽的天真和你爸爸的固執。」
走回套房的途中,蘇菲向我承認,呂克真算得上是個很有自我風格的怪咖。
「那妳呢?這不是妳終其一生所努力的嗎?妳每天晚上疲累不堪的回家,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門是開著的,」她說,「我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四點鐘,呂克和他爸爸從烘培坊走出來,正如他向我描述的,我看到他倚牆放了兩張椅子,他爸爸坐在前面,呂克幫他倒了杯咖啡,然後兩個人就待在那裡,一言不發。呂克爸爸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地上,就閉上了眼睛。呂克看著他,嘆了口氣,撿起爸爸的杯子,走回烘焙坊去。這正是我等待的時刻,我鼓足勇氣,向前走去。
「現在再回床上睡太晚了,」她說,「坐下吧,我幫你煮杯咖啡,你則告訴我為什麼多留一夜,尤其要談談你在這種時間,到外面做了什麼。」
這場風暴持續了大半夜,到了清晨,急診室就像大戰過後數小時的軍醫院,滿地都是血污和紗布。一切歸於平靜後,急診團隊忙著讓一切歸於正軌。
我默默看著呂克。不,我當時是自發地向蘇菲提議和我一起回家,我並沒有想到這一切,而我現在才想到她當時應該從中得出的推論。我的自私和愚蠢解釋了入秋以來她對我保持的距離,而我卻完全沒有向她提議共度聖誕。我們友情般的愛情已經褪色,我卻是唯一沒有察覺到的人。我丟下呂克與他的悶悶不樂,著急地衝向電話打給蘇菲。沒有人接。莫非她是看到我的來電號碼,而不願意接起電話?
呂克坐在一個小手提箱上,神色不安卻又一臉喜悅。
一個月來,蘇菲任由一名小兒科實習醫師追求,並決定為我倆曖昧不明的關係(或許應該說是為「我」不確定的態度)畫下休止符。得知有別的男人威脅著要奪取不確定是否屬於我的所有物,讓我十分惱火,我卯足全力要贏回她。於是,兩星期過後,我倆的身軀裹在我的床單裡,我已趕走了入侵者,生活重新回到軌道,笑容也重回我的臉上。
蘇菲幽幽看著我,噘高的嘴預告了最糟的情況。我瞪大眼睛,沉默地詢問她有什麼事不對勁。
「因為我們是鄰居,我給你三小時,否則,我就用自己的方式回家。」
「他一定馬上就會認出你。」
她的臉色更沉了。
我向他坦承我不是來找呂克的。麵包師傅盯著我好一會兒,然後起身,向我比了個手勢,要我到較遠的巷子等他。透過微敞的烘焙坊木門,他大聲向兒子說他得去活動活動雙腿。接著,他就來和我會合。
老婦人從擔架上坐起身來,仔細看著我。
「好吧,我希望你晚點會願意告訴我你在忙些什麼。」
「幹嘛問這個問題?」
「請說。」
「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要是你們想一起共度週末,我會找到事情做的,不用擔心我。」
「你如果能建議你的朋友在和女友翻雲覆雨時壓低聲量,我將不勝感激。我對年輕人的遊戲沒有意見,但到了我這個年紀,唉,我們的睡眠很淺啊。」
「您應該認錯人了。」我對她說,同時思考著必須要幫她做進一步掃瞄。
「去海邊吧,」他說,「我想看看海,看看一望無際的地平線,遼闊的外海和浪花,聽聽海鷗的叫聲……」
呂克應該看穿了我正面臨兩難局面。他彈跳起來,撲向蘇菲的腳邊,緊抓住她的腳踝,開始求她。我還記得他也曾經為了逃過雪佛太太的處罰,上演過同樣的戲碼。
「一點扭傷罷了,不用看大夫也知道。你要是能去販賣機幫我買杯咖啡,我就可以再等你一會兒;只有一會兒喔,不能太久。」
「你帶蘇菲去見你媽時,就考慮到了這些?」
「和一個女性朋友。」
「你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啊,你甚至沒問我的名字。」
這段話,不是媽媽的影子告訴我的祕密,而是她的心底話。
「還好你當了醫生,你要是當司機,大概早就被開除了。你現在要帶我走了嗎?」
我搭早晨第一班火車,媽媽送我去車站。在月台上,我向她保證很快就回來看她。她笑了。
呂克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朋友,是我最好的密友,然而奇怪的是,我幾乎不認識他爸爸。每次我去他家,我們都得輕手輕腳不發出聲響,這個夜裡醒來、下午沉睡的男人讓我害怕,我想像他如鬼魅一般,只要我們從功課上分心抬起頭,他就會在我們頭上飄來飄去。我從來不曾好好認識過這名麵包師傅,卻得將一部分勤勉向學、讓我得以逃過幾次雪佛太太精心分配的處罰,歸功於他;沒有對他的恐懼,我無法準時交出那麼多作業。今夜,我終於要與他面對面,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叫醒他,並且自我介紹。
「給我個機會試試看嘛!」
我們在客廳晚餐,媽媽準備了我最愛吃的菜——火腿貝殼麵,就像從前一樣。她坐在我旁邊的沙發,看著我大快朵頤,卻完全沒動餐具。
「我也有一群童年密友好嗎!你媽媽好嗎?」
「您在等什麼?」
在等計程車時,剛下班的救護車司機認出了我,問我要去哪裡。他很好心願意載我們一程,更貼心的幫我一起把我的鄰居抬上樓。到了六樓,我們倆都已累得氣喘吁吁。我的鄰居把鑰匙交給我,救護車司機就離開了。我協助老太太坐在扶手椅上。
「莫非你以為我沒聽到你稍早的鬧鐘聲?」
PS:如果你不喜歡這條圍巾的顏色,沒辦法,你也沒得換了,這是我為你織的。如果圍巾有點垮垮的,那很正常,這是我第一次織也是最後一次了,我痛恨編織。和*圖*書
蘇菲和我自忙裡偷閒回來後,幾乎沒有見面,甚至沒有一起過夜。在我童年家中小住期間,有一條隱形線橫亙在我倆中間,不論她或我,都無力成功跨越。不過當我執筆寫信給媽媽時,我還是在文末寫上蘇菲向她獻上親吻作為問候。編造這個謊言的隔天,我在蘇菲值班時去找她,向她坦承我想念她。次日,她接受我的邀約一起去看電影,但散場後,她選擇獨自回家。
「誰?」
「有啦,就在發動車子前,他向我宣告:『你要是發現你當醫生跟當麵包師傅一樣蹩腳,那就回家來,這一次,我會好好把手藝傳給你。』你能從中領悟出什麼嗎?」
「遠不到這歲數,我本來以為您只有……」
從家裡回來十天後,我收到媽媽的第一封信,就像她以往的每一封信一樣,她詢問我的近況,期盼很快收到我的回音。通常我會在回來好幾週後,才有動力提筆滿足媽媽的期望。成長中的子女出於一種近乎純然的私心,對父母總是不太熱絡。我對此感到分外歉疚,於是把媽媽所有的信收進一個盒子裡,擺在書櫃的層板上,代表我的心意。
三月上旬,急診部全體同仁被徵召開大會,因為吊頂的天花板發現含有石棉,特殊小組將維修替換,工程會持續三天三夜。在這段期間,會由另一個醫學中心來接替我們的工作,換句話說,全體同仁整個週末失業。
蘇菲在一月第一個星期的最後幾天現身。我曾每晚在她值班時去找她,卻從未在那裡遇到她。這次是她到急診部來看我,也是她回來的當天,她一身曬黑的皮膚和臉部周遭蒼白的膚色不相稱。她說她前陣子需要去透透氣。我帶她到醫院對面的小咖啡店,一起在重回工作崗位前共進晚餐。
我盡力煮了咖啡,用托盤端著走回客廳。愛麗絲幫我們各倒了一杯,她喝了她那杯,沒做任何評論,我應該成功通過考驗了。
「我想應該會。」
一隻插在漱口杯中的牙刷、兩三件櫃子裡的衣物、一個床頭鬧鐘、幾本隨身的書,我把套房留給呂克,就此搬進蘇菲家。我每天還是會回我家,只是去看一看,就像水手會去碼頭巡視纜繩一般。我每次都會趁機到樓上走走,愛麗絲的反應可愛極了,我們聊天時,她會滔滔不絕地說著她的童年慘事,這讓她很開心。我先前曾委託呂克,所以我不在時,換他幫忙注意愛麗絲,確保她什麼都不缺。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原諒他,也許太久了。這讓我當初脫口說了一些讓我後悔的話,但那是因為我還愛著他。我從未停止愛你爸爸。當愛恨交織時,人會做出可怕的事情,一些之後會自責不已的事情。我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他離開了我,我最終接受我得為此負上部分責任。但最讓我絕望的,是想到他在另一個女人身邊會過得幸福。我曾如此怨恨你爸爸,因為我愛他如斯之深。我必須向你坦白,我知道跟你說這些,會讓你覺得媽媽是個過時的女人,但他是我唯一交往的男人。如果我現在再遇到他,我會謝謝他送給我世上最寶貴的禮物:你。」
「好了,昨天晚上心情為什麼那麼好?」我開口,「摔傷了沒什麼好高興的啊。」
「完全不可能。我女兒和我兒子從十六歲起就在比賽誰最自私,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他們還分不出高下。滑倒之前,我本來還在廚房,自言自語說應該等他們度假回來後,假裝在腳踝纏個繃帶,以配合我的謊言,沒想到就滑了一跤,然後發現自己跌得四腳朝天。十一點四十五分,消防隊員來了,我努力幫他們開了門,六個帥哥待在我的公寓,對我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新年前夕更美好呢,更別談不用去吃我媳婦的火雞了,我沒什麼好要求的了!消防隊員幫我做了檢查一把我綁在擔架上以便扛下樓。午夜十二點整,正當我們要去醫院時,我問隊長能不能再等我幾分鐘,因為我的狀況並不危急,所以他答應了。我請他們吃巧克力,我們一起等了一會兒……」
這個祕密並非愛麗絲親口對我吐露,而是某個早晨我去看她時,陽光正好射進她的客廳,而我們的影子又偏偏剛好靠得太近。
「你貢獻出聖誕夜救助不幸的人,你認為你的家人還能責怪你什麼?而且,你原本說不定會搭上這班失事的巴士,就別再抱怨了吧。」
「啊,我真是個愛幻想的老女人,真是抱歉。好了,要是沒事的話,我可以回家了嗎?」
「一個人?」
「才不要,現在我知道你是我鄰居,我就更不想說了。說到這,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媽媽打開瓦斯,在爐上燒開水。
我立刻打給媽媽,跟她說這個好消息:我很快就能去看她,星期五就到家。媽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她很抱歉,因為她已經答應陪一位女性友人去南部玩,這個冬天特別嚴寒,曬幾天太陽會讓她們好過一點。這趟旅行已經計畫了好幾個星期,旅館的訂金已經付了,機票又不可退換,她不知道該怎麼取消。她說她真的很想看到我,這真是陰錯陽差,她希望我能諒解,不要怪她。她的聲音如此無力,我立刻就請她放心,我不僅完全能體諒,還很高興她願意走出家門去旅行。到了月底春天就要來了,等她來看我時,我們就能彌補失去的時光。
「你是在暗示我你愛上了蘇菲?」
十一月,他向我坦承迷戀上一名常常一起複習功課的女同學;安娜貝拉比他小五歲,但他發誓她比同齡的女生更有女人味。
我垂頭喪氣地回家,氣憤自己把託付的任務搞砸了,這還是頭一遭。
「你剛剛說我算是挺過來了是什麼意思?」他背倚著牆問我。
呂克投來灼熱的眼神。
「妳又多了一個非去不可的理由,」呂克接話,「妳絕對不能錯過我做的泡芙麵包!妳要是拒絕了,這混蛋一定也不去了。萬一我沒去透透氣,我就不能繼續複習功課,我就會考不好,結論是我的醫師生涯就掌握在妳手裡。」
「租輛車吧,雖然我當擔架員的錢都會花在這上頭,但沒關係,由我來付這筆錢,我求你,帶我去海邊吧。」
「我保證,你一定會以為我瘋了。」
急診室的大廳陷和*圖*書入一團混亂,護士忙得不可開交,所有的急診檢查間都被占滿,四面八方都有人跑來跑去。傷勢最嚴重的傷患等著被輪流推進手術室,傷勢較輕的則得在走廊的擔架上耐心等候。身為擔架員,呂克在不斷抵達的救護車及調度室間穿梭,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工作。他臉色蒼白,每次他從我面前經過,我都小心地注意他。
「我要是再不離開這個地方一、兩天,我鐵定會爆炸。」他說,「我會把我殘存的身體捐給醫學院。第一宗從體內自體爆炸的人類孵化器,應該會引起醫學界的興趣。我已經預見我躺在解剖室的檯子上,被一群年輕學子包圍,至少在我魄散九霄之前,女孩們會把玩我的睪丸。」
呂克一臉驚愕地看著我,而被他的反應逗得樂翻的愛麗絲接著說:「別假了,你不是跟我說過你父母有多令你惱火嗎!那麼,為什麼父母無權對他們的下一代有同樣的感覺呢?」
「沒再跟你多說別的?」我問。
我從入夏以來就沒有再見到媽媽。她取消了秋季的探訪行程,因為她覺得很累不想旅途奔波。她在來信中寫道,房子就像她一樣,都老了,她開始重新粉刷,而揮發劑的味道讓她不舒服。她在電話中一再向我保證,要我完全不用擔心,直說休息幾個星期就會沒事。她還要我承諾聖誕節會回去看她,而聖誕節已經近在眼前。
「我認得你!」她大叫。
「還是我在公園請妳吃冰淇淋那天?」我接著說。
親愛的:
呂克愣住,答不出話來。我把他拖到廚房,偷偷跟他解釋愛麗絲有著獨特的幽默感,這不應該怪她,她因悲傷而日漸憔悴,面對如此沉重的悲痛,她徒然用盡千方百計想與之相處,甚至試著去恨,但全都枉然,她對兒女的愛太深,所以為他們的棄養而飽受折磨。
「我沒有推算您的年紀。」
九月初,經過長時間的值班後回到家,我在樓梯間發現了一個天大的驚喜。
聽到這段獨白,我明白我的朋友真的需要去透透氣。我考量情況後,建議陪他到鄉下去溫書。
我登上車廂,從車窗中看著媽媽的剪影隨距離淡去,火車已走遠。
「我在問你日期。」
「謝謝你的預告,我的第一堂解剖課在下星期一。」
「您呀!」
「其實,」她對我說,「以你這個年紀,已經不需要偷偷摸摸翻牆出門了。」
「謝謝你。」
「安娜貝拉,這就是問題所在。我過去總夢想著跟一個女人來段風流韻事,你沒辦法想像我有多渴望,每次我爸叫我回神,都是因為我在神遊太虛,幻想著某個女生。好了,現在事情發生了,我卻只有一個渴望——恢復單身。我甚至會怪你不肯好好投入、維繫跟蘇菲的感情。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你媽媽家,我還跟自己說,這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妳去了哪裡?」
他微瞇著眼睛,看起來沒有太過驚嚇,而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對我說:「你是呂克的哥兒們,不是嗎?我認得你,你成熟了一點點,不過沒變多少。你的好朋友在裡面,你可以去跟他打個招呼,不過我希望不要太久,工作還多得很。」
一天晚上,我們碰巧同時出現在愛麗絲家,她向我們提出了一個頗驚人的論點,「與其生孩子,再盡全力把他們養大,還不如領養成年的大人,至少知道自己在跟誰打交道。像你們兩個,我立刻就會選擇領養你們。」
自從進入醫學院以來,我就擔心著某天會與爸爸在相同情況下重逢,但這一晚,我遇上的是我的鄰居,場景不是在大樓的樓梯間,而是在急診室。我已經搬到那裡五年了,五年來,我聽著她的腳步聲在頭頂來來去去、早晨她熱水壺的哨音,和她打開窗戶的吱吱聲,而我從來沒有想過是誰住在那裡,也不曾幻想過這個日常生活與我如此貼近的人長什麼模樣。呂克說得對,大城市讓人抓狂,它榨乾你的靈魂,又像吐口香糖般把它吐出來。
我打給媽媽,為我的失約道歉。她要我別擔心,她完全能體諒。她向我保證,我們交換禮物的儀式可以延後舉行,她會盡力把春季的旅行提前,二月就來看我。
「我們雙唇初觸的那天,是我在妳值班時去看妳的時候。」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呂克脫下外套,跌入室內唯一的一張扶手椅。我為他開了一罐鮪魚罐頭,並在行李箱上鋪上餐巾和餐具,權充矮桌,呂克則熱烈地述說經過。
一陣沉默,我緊盯著呂克的眼睛,直到他把視線轉開望向他方。
愛麗絲彎向矮桌,拿出一盒餅乾給我。
生命中某些珍貴片刻,其實都來自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沒有留下來,我想我永遠不會與母親有此番深談。與母親一起離開閣樓後,我最後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謝我的影子。
「我的出生年月日也有?」
十二月初,呂克請我幫他一個大忙。於是當天晚上,我敲了蘇菲的門,她在床上迎接我。呂克和安娜貝拉的關係把我向蘇菲推近,我越來越常在她家過夜,安娜貝拉則越來越常在我家過夜。每個星期日晚上,呂克會在我的套房裡重啟爐灶款待我們,讓我們享用他的糕點手藝,我已經數不清我們吃掉了多少鹹派和餡餅。晚餐最後,蘇菲和我會讓呂克和安娜貝拉親密地「溫習功課」。
呂克還坐在我先前安置他的椅子上。我走到他身邊坐下,他把頭埋進雙膝間,我強迫他抬起頭看著我。
「你呀,你正自忖我是個老糊塗,還想著是不是該幫我做個檢查。然而,我們兩人中最糊塗的其實是你呀,親愛的。」
「好吧,我就讓你省點事吧。我是個連你都不會再多看我一眼的老女人,而我在廚房滑了一跤。沒什麼好觀察或好檢查的,只要幫我把這個腫得一目了然的腳踝包紮起來就好啦。」
「我老爸把我趕出來了!」
急診大廳空盪盪,我脫去白袍,從值班室拿了外套,推著輪椅走出去。
我到販賣機幫她帶了杯咖啡,她就著杯口沾了沾唇,對我擠出一臉難喝的模樣,指了指柱子旁的垃圾桶。
「哪裡有趣?」她很驚訝,一邊閉上眼皮。
「這是我小妹第一次過沒有我陪在身邊的聖誕節,我該怎樣在電話裡向她解釋我得缺席?」
「很難解釋,你沒辦法理解。」她冷笑著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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