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這房屋很漂亮，」皮爾葛茲說，「這附近應該沒有很多像這樣的屋子吧？」

「對您而言，這恐怕有點簡單，沒錯，就是我，我從出生後就是我，我從沒得過精神分裂症。您在說什麼呢？」

「聽起來像是要買這棟房屋。」

「怎麼會這樣？」

屋子逐漸恢復生機。就像小朋友著色時盡力不超出圖案的邊一樣，亞瑟和蘿倫進到每一個房間裡打開護窗板，取下家具上的罩布除塵、擦亮，並把櫥櫃一個接一個打開。屋子的回憶遂逐刻呈現，生命重新步入正軌。一個烏雲密布的週四，海水看似想要擊碎花園底部阻擋去路的岩石。傍晚時，蘿倫坐在遊廊下看著海景。海水轉為灰白，沖走成堆糾結荊棘的海藻。天空變成淡紫色，而後轉黑。她感到幸福，她喜愛大自然下定決心發洩怒火的時刻。亞瑟整理完小客廳、書櫃以及她母親的書房，明天他們將整理二樓和樓上三個房間。

「想要玩這種遊戲，那您就錯了！」

「我從蒙特瑞過來，房屋仲介公司告訴我這棟房子無人居住，我打算在這區置產，所以過來看看，不過顯然這棟房子已經賣掉了，我來得太晚。」

皮爾葛茲於夜晚降臨時抵達。他下榻卡梅爾谷客棧，櫃檯交給他一間面海大房間的鑰匙。房間位於一幢平房內，座落在俯瞰海灣的花園高處，而他必須再度驅車前往。當幾道閃光劃破天際時，他才正要打開他的包包；他理解到他住在路程三個半小時外的地方，從來不曾找時間過來見識這景象。就在此時他想分享這一刻，不單讓自己獨享，他想要打電話給娜塔莉雅，他拿起話筒，吸一口氣後又慢慢放下，連號碼都沒撥。

「好啊，就是這樣，請告辭，我還得清空我的後車廂。」

「因為您說的這間房間是我母親以前的房間和書房，從她過世後就上鎖到現在。這是唯一我沒有力量重啟之處，也是何以護窗板是關的。這地方封閉超過二十年了，只有當我獨自一人且準備好後，才會跨過那道門檻，即使是為了您那荒誕的故事也不行。我希望我說得夠清楚了。」

「我得跟您談談。」

他們倆一同坐在搖椅上。站在階梯前的蘿倫簡直嚇壞了。亞瑟以眼神示意她放心，要她理解所有狀況都在他的掌握中，不需要擔心。

「我試著盡可能不占用您太多時間，您能不能同意，在沒有搜索票的情況下帶我參觀一下那間護窗板關著的房間？」

「軀體和救護車是怎麼回事？」

「長談。」

「但我和*圖*書們至少可以坐在門廊下吧？」

「某處。幾乎可以說沒什麼不正常的。他獨自一人，整天做了一堆事情，磨光擦亮，修修弄弄，停下來吃午餐晚餐。我詢問了幾位商家。這棟房子屬於他過世多年的母親。園丁過去住在木棚裡，直到他離開人世。妳看，我沒有什麼進展。他高興的時候是有權重新啟用這棟房子。」

「我的世界是什麼？哪座村落都可以是我老家。我沒有自己的世界，蘿倫，我們在這裡還不到一個禮拜，而且兩年來我都沒休過假，所以請多給我一些時間。」

二十分鐘後他們離去，皮爾葛茲再度從花園徒步走下來。

「對一個罪犯而言，他著實太過冷靜。」

他想要和他談談蘿倫克萊的軀體，他指控他在一位共犯與一輛紀念醫院的老救護車協助下，於週日跨週一夜裡將軀體竊走。他告知該輛救護車已在一位車身製造業者處尋獲。他繼續運用策略，聲稱他堅信軀體在此，在這屋子裡，精確來說，在唯一一間護窗板緊閉的房間內。「我不懂的是，為什麼，而且這念頭困擾著我。」他已經快退休了，而他認為在他的職業生涯結束時留下一道謎團並不值得。他想要挖掘出此事的來龍去脈。他唯一感興趣的是了解何事驅動亞瑟的作為。「我才不管是否要把你關進牢裡。我一輩子都在逮人入監，他們幾年後才能被放出來，重新做人。像你這種犯行的刑期在五年以上，所以我並不在乎，不過我想了解。」亞瑟對警察的言詞露出不知所以然的表情。

當他睜開雙眼時，看見駕駛盤上貼有一段文字。

他下車，關上車門並走向層架，就在這車庫的一隅，他看見那艘小船。他向船靠近，並用指尖輕撫。他在木製長凳底下找到一組魚線和魚鉤，是他自己的那組，綠色魚線纏繞在軟木盤上，尾端繫著生鏽的魚鉤。一股情緒感染了他，不得不彎身伏在膝上。他再度起身，拿取充電器，打開老福特的引擎蓋，插上接線片開始充電。離開車庫時，他將滑門開至最大。

他把她摟在懷裡，然後做出想睡覺的表情。

喬治打開記事本並留下筆記。

「我知道，還不是因為你買的雜誌讓我無法下定決心，我覺得每一套都很棒。」

「他就好像在跟一位小妞喇舌，不過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亞瑟加入這場對男人而言最富感官享受的走秀演出。稍晚時，他們沉浸在纏綿後肉體與心靈皆獲得平靜的溫柔裡，蜷縮在昏暗中觀望海景。和圖書最終在碎浪的撫慰聲中睡去。

「時候到了吧，我想，我在這裡長大，而自從我媽過世後，我就找不到回來的力量，然後突然間，這股力量來了。」

「不，我覺得我們有妄想症，我看不出來他們怎麼追查得到我們的蹤跡。我認為他不過是來試探的推銷員或房仲業務。別擔心，妳要待在家裡還是跟我一起去？」

「跟我說明您的動機，我被難倒了。」

回到屋子前面，他查證房門已上鎖，並繞著一樓走一圈。沒有一扇窗戶開啟，卻有一扇護窗板緊閉著。唯獨這一間房間未開放，這位老警察確認。他不再浪費時間停留，立即返回車內。他拿起手機撥給娜塔莉雅。接通後，皮爾葛茲向她解釋他一直苦無證據與線索，不過直覺告訴他亞瑟有罪。娜塔莉雅不懷疑他的敏銳洞察力，只是皮爾葛茲沒有獲得調查授權，不允許他在未掌握可信動機下騷擾一名男子。他確信解開謎團的關鍵存在於動機中，此動機應當非常重要，使得一名外表鎮靜，特別是不需要錢財的男子甘冒此風險。不過皮爾葛茲尚無解決之道。每項基本動機皆已詳加過濾，然而沒有一項成立。於是他想到虛張聲勢一途：吹噓假話以套出實情，對嫌犯先發制人並當場捕捉他的反應，依態度來確認或撤銷他的疑慮。他發動引擎駛入府邸內，並在門廊前將車停妥。

他彷彿聽見引擎的隆隆聲響，他打開車窗探出頭，感覺頭髮受記憶裡的風吹拂而往後飛揚，他把手伸出窗外，手臂半舉，並和他的手一起玩耍，因為手已經變成一架飛機，他將手側傾以改變在空中的路徑，感受它時而朝車庫屋頂爬升，時而向下俯衝。

「無論如何，」他接著說，「我永遠也不會和這屋子分開！」

「我的什麼動機？」

亞瑟起了疑心，而皮爾葛茲感覺該是撤退的時候。他要先去採購，此外也該到村裡「找另一間房屋」。他熱情地為他的招待和點心表示謝意。他們兩位一同起身，皮爾葛茲上車，發動引擎，揮手致意後便消失了蹤影。

「是什麼讓您突然回來了呢？」

「我不知道，我的美人，但無論如何他的行為確實有奇怪之處。」

「為什麼你從我這裡得到這麼少，卻又給我你最好的一切？」

皮爾葛茲起身並朝他車子走去，打開車門時他回頭直視亞瑟的雙眼，猶豫片刻後決定裝腔作勢到底。

他補充說他沒有其他選擇，只能盡一切所能不讓她死去……

「我有得是時間！」

「因為妳這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快又突然地出現，妳存在，因為妳存在的一刻間早已是永恆。昨天已逝去，明日還不存在，今天才算數，當下才算數。」

「您不會有搜索票的！」

「我對妳說過我愛妳嗎？」他用羞赧的語氣接著說。

「妳購物的方式是地球上所有女人的夢想。」

「我不曉得，我有好幾年沒有回來了。」

「兩件事！」亞瑟說。「第一，房子現在不賣，以後也不賣，第二，這裡是私人產業！」

「對我說謊您就錯了，虧我不只接待您還請您喝飲料！」

「就只是這樣，沒有特別的原因？」

「不行，沒有搜索票就免談！」

「明天我會去城裡採買一趟，在那之前我會把屋子關好。我們幾乎沒東西了。」

他叫了盤餐點，坐在電視機前配一部影片，在晚上將近十點時招架不了睏意而睡去。

他的目光未離開過他的嫌犯。他看他在棚架下備桌，就座，用午餐，然後收拾餐具。當亞瑟在中庭遮蔭下的靠墊上入睡時，他稍事休息啃食三明治。他盯著他回到車庫，耳裡聽見壓縮機於兩道輕咳後開始運作的噪音，依聲響判斷顯然是V6型。當車子下行駛至門廊邊，他收拾目光，爬上他的老爺車，前往村裡打聽這位古怪人物的消息。約莫晚上八時，他回到房間打電話給娜塔莉雅。

「如果沒有什麼好隱藏的，為何不行？」

「我們可以進去談嗎？」

她不相信偶然。為何在這地球上就只有他能夠和她說話、溝通？為何他們能相互了解？為何她感覺到他能猜透她？

「每個人都有其專業，晚安。」

「沒寫什麼，就是女性內衣特輯。」

「我想這是您正在做的事情！」

「因為他的舉止很奇怪，他自言自語，在餐桌上的行為彷彿有兩個人一道用餐，有時候他面向海洋，手臂懸空杵在那裡十分鐘。昨天晚上他在中庭下摟抱自己。」

「您說得對，家裡留下的房子沒辦法賣，我甚至認為賣的話就是褻瀆上帝了。」

置身在遮雨篷布底下的車子展現出骨董車的氣派。亞瑟微笑著想起安東的怪癖。他繞過車子並打開左後車門，老舊的皮革味滲入鼻孔裡。他坐在後座，關上車門，接著閉上雙眼，憶起某個冬夜置身聯合廣場上的梅西百貨前。他看見一名身著雨衣，未能於星際槍戰中一擊被他撂倒的男子，於最後一刻被他母親溫柔的天真情懷拯救，因為她誤闖射擊點與射擊目標的範圍內。巧裝成汽車點菸器的原子粉碎機肯定還在充電。他想到這位hetubook.com.com一九六五年的聖誕老公公，和他的電子火車一同困在中央暖氣裝置的管道中。

「這可以，您先請。」

「我不喜歡這樣。」

「中間附頁寫什麼？」

他掛斷電話，想得出神。

「不！」

「或許那是他體現回憶的獨特方式？」

「我就跟您坦白說了吧，我知道是您。」

「假如您想要極盡私密地探訪，這我了解，就把握今晚吧。因為我很固執，明天傍晚我會帶著搜索票回來，到時候您就無法一人獨處了。當然啦，您也可以決定在夜裡移動軀體，不過要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我可是比您強多了，我有三十年的老經驗，而您的日子將會變成一場噩夢。我把名片放在欄杆上，上面有我的手機號碼，怕萬一您有什麼事情想告訴我。」

「有，你有一個世界。我們都有自己的小宇宙。兩個個體要共同生活，只靠相愛是不夠的，兩人必須能相容，必須要在正確的時機相遇。然而我們的狀況並非真正如此。」

「注意自己的安全！」

言談間他出示徽章。他靠近亞瑟，將臉貼近對方的面龐，接著說：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他問警察。

「我要一起去！」她說。

亞瑟進到車庫時，眼見一張滿布灰塵的罩布。他將罩布掀起，一輛福特一九六一款五門老轎車就此現形。

他像旋風般離去。亞瑟杵在原地幾分鐘，雙手扠腰，心臟狂亂地跳動。蘿倫急促地打斷他的思緒。

「我可能會保持目前的狀態好幾年，我懷疑你是否明白你投入在什麼事情裡面。你有你的工作，你的朋友，你的責任，還有你的世界。」

亞瑟與蘿倫於一小時後返回。步出福特車時，他直視皮爾葛茲的雙眼，後者朝他迎面走來。

「你一直對這條線索深信不疑嗎？」

「你已經用行動證明了對我的愛，」她說，「這比用說的還要好。」

亞瑟反駁說這棟房子既未被買下亦不出售，這是他母親的房子，他才剛剛重新啟用。熱氣難擋，他提議請他喝杯檸檬汁，而老條子予以婉拒，他不想占用他的時間。亞瑟堅持並請他移駕遊廊下，他五分鐘後回來。他關上五門轎車的後車門，往屋內走去。回來時手上拿著托盤，上面有兩個杯子和一大瓶檸檬汁。

「我也不喜歡，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

亞瑟感到不自在，這位陌生男子的問題過於隱私，彷彿知道某件他不想透露的事。他感覺受到操弄。他並未將此事與蘿倫聯想在一起，以為不過是和圖書位推銷員，意圖和未來的受害者攀附關係。

「亞瑟，你打算放棄自己的生活多久？」

「您好，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亞瑟問道。

「怎麼樣，」她說，「你在哪？」

「一定要現在談論這件事嗎？」

但沒錯，蘿倫害怕的正是「那些還不存在的」。亞瑟為了讓她安心，告訴她隔天她想做什麼都可以。往後她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想要得到的都能如願。「對任何人來說，明天都是一團謎，而這謎團應當引發歡笑與想望，而不是恐懼或拒斥。」他在她的眼皮遞上一吻，握住她的手，緊貼在她背上。深夜在這兩人世界中降臨。

「等一下，你沒看到中間的附頁嗎？」

清晨時分太陽甦醒，閃耀出的光芒足以嚇退所有雲層，甚至未請求逗留便一溜煙離開。帶著溼氣的拂曉籠罩著屋子。平臥在遊廊的亞瑟醒來，而蘿倫仍握著拳沉睡。對她而言，睡眠是新鮮的玩意。她歷經數月無法入眠，這使她的日子無比漫長。在花園高處，喬治躲藏在柵門旁的斜坡後方，用一副陪伴他二十年服務生涯的長焦雙筒望遠鏡窺伺。約莫十一時，他看見亞瑟往他的方向登上花園。他的嫌犯轉往右方的玫瑰花圃，並打開車庫的門。

「我的嫌犯候選人有太多的或許！」

「妳知道午餐後妳換了九次裝嗎？」

「他想要做什麼？」出現在門廊下的蘿倫問道。

「我再觀察兩天就回去。明天我會直闖現場。」

「這很合理，我只好先行告辭。」

「我知道，我完全不在意房子是不是要賣，該是自我介紹的時候了。」

「你覺得他會是條子嗎？」

就在他整理老福特車後車廂的當下，他看見一陣塵埃從花園高處揚起。皮爾葛茲從未經修整的小徑開車下來，把車子停在門廊前面。亞瑟雙臂捧著物品接待他。

亞瑟手指輕撫長型鋼琴的按鍵。儘管這架樂器的音調和諧度不若往昔，他還是開始彈奏起歌劇《維特》裡的月光，並避開若干已變得不協調的音調。這是莉麗最喜愛的小品。他邊演奏邊對著坐在窗台上的蘿倫說話。這是她喜歡的坐姿：一腳伸直放在窗台上，另一腳向內彎曲，背靠牆上。

「究竟是什麼呢？」

「亞瑟，如果要啟動它，到右邊層架上找電瓶的充電器。先踩兩下油門再轉動點火開關引進汽油。假如起步很快的話別太驚訝，因為它是福特一九六一款，這很正常。要幫輪胎打氣的話，壓縮機放在它盒子裡面，充電器底下。愛你的安東。」

「所以你是深信不疑的。」

他坐在鋪在玻璃門窗台的墊子上，望著蘿倫。

「為何說幾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