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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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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3

第一章

「這是我母親,卡洛塔夫人,妳婆婆,還記得嗎?七年前去世了。如果是二十五年前去世,希拉,妳可能就可以在這棟房子裡出生。不過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讓死者安息吧!」
我偷瞄母親,想看她的反應,但她臉上沒有任何不安的神情,好像父親剛才說的不是什麼迫在眉睫的事,只是陰天的天氣預報而已。他繼續傾訴他不安的預感。
他沒有靠回椅背,繼續坐在椅子邊緣,雙手放在他拿來的一堆文件、包裹和盒子上。他從外套夾層的口袋裡掏出一副金框眼睛戴上,說:「好,現在我們來談正事,一件一件來。」
他給我一個熱情的微笑。
「午安,賽凡達。我們來見老爺,我想他應該在書房。」
「好,那麼,我的建議就是:離開這裡,越快越好。妳們倆一起逃得遠遠地,離馬德里越遠越好。如果可能的話,離開西班牙,別去歐洲其他國家,那裡的局勢也好不到哪裡去。最好去美洲,但如果妳們覺得太遠,也可以去非洲,去摩洛哥,去那裡的西班牙管轄區。那裡很適合居住,生活也很平靜,打從摩爾人戰爭結束後就沒有發生過動亂。遠離這個瘋狂的國度,到別的地方開始新生活吧!這裡說不定哪天就突然爆發什麼可怕的事,沒有人能夠倖免。」
「媽,他們真的會殺死他嗎?」
她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充滿愛意地看著她。她說完後,他先停頓幾秒,似乎是在思考該如何準確地表達等會兒要說的話。我趁這個機會默默地觀察他,但腦海裡挪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他不可能是我父親。我膚色偏黑,母親也是,在我所能回憶起自己小時候對父親的想像中,我一直把他描繪成和我們一樣的人:深色皮膚、深色頭髮、身材細瘦。再加上我常把他的形象和我們周圍那些男性連在一起:鄰居諾柏多、好朋友的父親、鎮上小酒館和大街上的那些男人——普通人的普通父親。也許是一個郵差、業務、小職員、咖啡館服務生,頂多是一間菸草店或小雜貨店的老闆,或者是賽巴達市場裡某個的老闆。總之不是他。他就像以前我幫馬努艾拉女士送衣服時,那些在馬德里最繁華的大街上來來往往的男士,他們對我而言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另一種人類,跟我腦海裡設定的「父親」形象全然不同。然而,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正是其中之一。雖然他的體態稍微臃腫,還是穿得很時尚,頭髮已經斑白,棕色的瞳孔有點轉紅,穿著深灰色的衣服。既是大家庭的一家之主,也是單親家庭的父親,一個跟其他人都不一樣的父親。他終於開口,一下子看母親,一下子又望向我,有時又同時看著我們兩人,有時則誰也不看。
「還有一件事,快結束了。我得想想該怎麼和妳解釋這個。」他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地呼出,說:「這份文件是我和律師一起擬的,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證明。至於它的內容,簡單地說就是:我是妳的父親,妳是我女兒。這個東西對妳有什麼用處呢?也許毫無用處。因為如果哪天妳想繼承我的遺產,妳會發現我已經把它們全部傳給妳那兩位同父異母的兄弟了。除了妳今天從這裡離開時帶走的東西,妳無法從這個家裡獲得更多。但是這份證明對我很有意義,它代表我公開承認一件很多年前就應該承認的事。上面明確地記載著我和妳的關係,妳可以自己決定該怎麼處理,向世人展示,或者撕成碎片一把火燒掉。那都是妳的事了。」
「當然不是,朵洛莉絲,」他堅持道,「這些不是我妻子的,是我的。而我的願望就是把它們傳給我女兒。」
「原諒我,我不想再嘮嘮叨叨地對妳們傾訴憂傷,耽誤更多時間。讓我們進入正題吧,今天請妳們來,是想向妳們傳達我最後的心願,希望妳們能理解我的善意,不要誤解它。我不是想補償這些年虧欠妳們的一切,也不是想用禮物向妳們表達我的抱歉,更不是想用金錢換取妳們的同情。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我死的時候,妳們可以得到應得的部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馬上說:
他沉默了幾秒,低頭思考,沒有看我們,深吸一口氣又用力地呼出去,重新調整坐姿,從椅背上往前傾,靠近我們,彷彿想更直接地告訴我們一些事,決定好好談談這次見面的主題。看來父親已經準備好嚥下這些苦澀的記憶,從懷舊的情緒中解脫回到現實。
「好吧,希拉,這就是妳父親,妳終於見到他了。他叫岡薩羅.阿爾瓦拉多,是一位工程師,也是家工廠的老闆。他一輩子都住在這裡,以前是少爺,現在是老爺。時間過得真快啊,想當年我來這裡幫他母親做衣服,認識了他,三年後就有了妳。喔,不要以為我們是那種恬不知恥的少爺欺騙可憐小裁縫師的危險愛情故事。完全不是那回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二十二歲,他二十四歲,我們都很清楚自己是誰、對方是誰、我們在哪裡,以及我們將會面對什麼。他沒有欺騙我,我也沒有抱著什麼非分之想。這段感情之所以無疾而終,是因為它本來就不應該開始。決定結束的人是我,不是他拋棄我們。這麼多年來一直不肯跟他聯絡的也是我。妳父親曾經試著到處找過我們,一開始很堅決,但隨著時間流逝,他不和圖書得不面對現實。於是他結婚了,有了兩個孩子,兩個男孩。後來很久都沒有他的消息,直到前天收到他的留言。他沒有告訴我為什麼現在想要見妳,但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了。」
他把包裹遞給我。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不知所措地看著母親,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點點頭,短暫、簡潔,我知道她同意了,才伸手接過包裹。
賽凡達嘴巴半開,好像聲音被卡在喉嚨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彷彿站在她眼前的是兩個幽靈。等她反應過來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屋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沙啞、有力,從後面的房間深處傳來。一定就是他了。
「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長了,我也準備好清算一下自己的人生。我這一生擁有什麼?錢,我有了,財產,我也有了,還有一個兩百多名工人的工廠。我在那裡奮鬥三十年,最後他們給我的卻是罷工、辱罵,甚至朝我臉上吐痰。其中一個女工,不過看到幾間教堂被燒了,就和母親姊妹逃去聖胡安路斯做禱告。然後是我那兩個無法理解的兒子,不知何時開始崇拜一派胡言、浪漫愛國主義的長槍黨,每天躲在屋頂上用槍掃射行人。如果可以,我還情願把他們打發去工廠工作,讓他們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看看他們所謂的愛國主義經不經得起熱鐵和鐵錘的考驗。」
「好,那我們今天要談的事都談完了。」他說。
接著他拿出一個藍色絲絨內襯的小盒子,打開,又拿出另一個更小的暗紅色盒子,打開。就這樣一連打開五個小盒子。他把它們放在桌上,每個盒子裡都裝著珠寶,不特別耀眼,幾乎沒有什麼光芒,但我知道不能因為這樣就低估它們的價值。
「我現在找妳們,是因為擔心有一天我會被人暗殺,或者我殺了什麼人被抓去坐牢,這跟死沒有兩樣。現在外頭政治這麼亂,一旦戰爭爆發,誰知道我們會怎樣。」
「妳知道嗎,希拉?我真的很愛妳母親,很愛很愛,非常愛。我多希望一切可以重來,我能常伴她左右。可是很遺憾,事情不是這樣。」
我想用微笑回報他的讚美,但怎麼也笑不出來。沒錯,鏡中的人很美,卻也很陌生,完全不像幾個月前的我。美麗、陌生,還像一隻老鼠般膽小,怕得要命,後悔自己怎麼會接受這個莫名其妙的邀請。
「可以!」
「這真的是最後一件事了。」他頭也不抬地說。
「不,我不進去了,我等等就走,我只是來幫別人傳話。」這個場面多麼緊繃、多麼荒唐,我做夢也沒有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和母親兩人一起經歷過這麼多,很多地方都那麼相似,現在卻一下子變成兩個互相猜疑的陌生人,就像街上的流浪狗虎視眈眈跳地盤算著彼此的距離。
她沒有回應,也沒有避開他的目光。他的手離開我,轉向母親的方向,看起來不是想握手問候,而是想尋求一個碰觸,一個輕輕地觸碰。他期待著她的回應,但她只是站著不動,毫不理會他這個無聲的請求。等他看清這個情景,像是突然從夢魘中驚醒一般,他清清嗓子,用平靜禮貌的語調請我們坐下。
母親一張一張地慢慢翻看這些照片,看完把它們遞給我,沒有抬頭看我一眼。我仔細地觀看這些照片,看完再把它們放回信封。一會兒後他回到我們身邊坐下,繼續先前的話題。
「這些是我母親留下的。本來還有很多,但瑪莉亞.路易莎,我妻子,離開的時候把其他都帶走了。可能是一時疏忽,她留下最珍貴的幾樣。這些都是妳的了,希拉。為了保險起見,妳最好不要戴著它們被任何人看見,妳也看到了,這些珠寶非常貴重。可是,如果有一天妳真的走投無路,妳可以把它們賣掉或者拿去典當,足夠換一大筆錢。」
「不用了,謝謝。」
「我不知道,孩子,我真的不知道……」
「這個世界改變太多了,妳不覺得嗎,朵洛莉絲?工人不再像民謠裡唱的那樣滿足於參加卡耶塔諾的露天舞會,或者到卡拉班切鬥牛場消遣娛樂。騾子被腳踏車取代,工會變得很強勢,一有不滿的地方就立刻用子彈威脅老闆。或許他們的憤怒不無道理,畢竟誰願意每天從早工作到晚,還過著貧窮的生活。可是,想改變現在這個狀況還需要其他很多人的努力。舉起拳頭,把憤怒發洩在別人身上,或者高唱『世界一家』都改變不了任何事。一首聖歌也無法拯救一個國家。當然他們有足夠的理由造反,幾個世紀工人階級一直在挨餓,我們國家也有很多不公平、不公正的地方。但想改變這種情況,不是去反咬給你吃飯的人一口。為了讓國家走向現代化,我們需要有進取心、有勇氣並且合乎某個標準的勞動者,還要有良好的教育體制,還要有一個任期夠長、穩定莊嚴的政府。而現在呢?全部一團糟。所有人都自顧自地忙著自己的事,沒有人想過認真工作也許能結束這些不公正的情況。政客不管這派那派,每天把時間浪費在互相攻擊、在議會裡唇槍舌劍。國王繼續當他的國王,反正他早就逃走了。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還有共產主義者,全都為了自己的利益打得不可開交。他們不知道,希望國家進步,就應該以理智且有秩序的方式進行,不該心存怨恨,也不該情緒失控。至於有錢人和保皇黨,早就嚇破了膽逃到國外。我們唯一的結局就是軍人造反,沒有人知道會是哪支軍隊,哪支都有可能!他們會實行軍事統治,到時我們就真的只能哭天喊地了。或者大家一起被捲入一場內戰,兩派人馬互相廝殺,最後也只是手足相殘的悲慘結局而已。」
和-圖-書「我只是來幫妳父親傳話,要找妳的不是我。接不接受他的邀請是妳的事,妳自己決定。但我認為妳應該接受,考慮一下吧,晚點答覆沒關係,就怕妳不去想。」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去追尋她的目光,追尋她那雙看了一輩子針線的棕色大眼,追尋她那張沒有化妝卻透露著自然成熟的美麗容顏。
「我已經不需要未來了,孩子,妳父親的生命就像即將下山的夕陽。請不要用『您』稱呼我,我大限已到。雖然這個結局來得有點早,但我也沒有心力再去爭取新生活了。一個人要有夢想、有希望、對未來有憧憬,才能面對新的開始。如果沒有這些,就不叫新的開始,而叫做逃亡。我不想逃去任何地方,所以選擇留在這裡,迎接所有可能發生的一切。但妳不一樣,希拉,妳還年輕,妳會組成一個家庭並支撐那個家庭。西班牙的情況越來越糟,身為父親,也身為朋友,我建議妳離開這裡,帶著母親一起,讓她可以看著自己的孫子平安長大。替我照顧她,答應我。」
母親只是靜靜地聽著,無動於衷,不知道是想刻意隱藏自己的感情,還是父親那些話她完全不在意。她面無表情,維持著同樣的坐姿,讓人無法解讀她在想什麼。她的腰一直挺得直直的,穿著一件做工一流的衣服,我知道這一定是拿其他女人做衣服剩下的布料做的。那些女人不只比她有更多更好的衣服,運氣也比她更好。
我忍不住插嘴:「那您為什麼不走?」
「沒什麼不可以。」
下樓時跟來時一樣,母親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頭,兩人都沉默著。我的包包裡躺著珠寶、證書和照片,手臂下緊緊夾著那十五萬元,鞋跟在大理石磚上敲出尖銳的聲響。當我們走到最後一個平台時,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母親,強迫她停下腳步轉過身和我面對面。我用充滿恐懼的聲音問:
她沒有等拉米羅回答,轉身穿過鐵和玻璃建造的大門。雖然我很希望拉米羅能陪著我,我需要他的支持和陪伴,但我不敢違逆母親,只好悄悄地叫他回去。我快步跟上母親。
和拉米羅在一起之後,我開始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離開母親,跟男人同居,還有一個可以使喚的傭人。但我全心全意只想滿足拉米羅,讓他幸福是我現在唯一的目標。此外,跟著拉米羅,我也發現另一個全新的馬德里:充滿時尚風情的場所、戲院、劇場、餐廳和夜生活。我們在內格里斯、格蘭哈、巴卡尼克酒館喝雞尾酒,在皇家劇院看電影首映,一邊聽管弦樂隊現場演奏,一邊看大銀幕上瑪麗.畢克馥的演出。拉米羅往我嘴裡放糖果,我用雙唇輕吻他的指尖,快樂得就像要被愛融化一般。我們在馮托巴劇院看卡門.阿瑪雅跳舞,在馬拉維亞劇場看拉奎爾.梅耶演出,在玫瑰莊園欣賞佛朗明哥,晚上在冰宮夜總會流連忘返。這是個熱鬧、歡騰的馬德里,我和拉米羅每天在這個世界裡醉生夢死,過著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的生活,好像我們必須每分每秒盡情地享受整個世界,生怕下一秒鐘永遠不會到來。
「不好意思,讓妳們不得不聽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只是一直在想,而且我認為該是開始行動的時候了。這個國家正在淪陷,一切都太瘋狂了,毫無意義。而我,就像剛才說的,哪天突然走了也說不定。世界正在改變,我們必須學會適應。三十年來我每天都像畜生一樣辛苦地工作,為生意操勞,努力盡自己的責任。但是,也許生不逢時,或者我會犯下什麼嚴重的錯誤,最後一切都離我而去,上天好像突然對我翻臉,要來報復我。我兩個兒子已經完全不受控制,妻子又拋棄我,工廠也正在一天天地變成地獄。我現在已經孑然一身、無依無靠了,而我相信以後只會更糟。所以我開始準備,整理自己的文件和帳戶。我要努力完成最後的願望,希望等我真的離開人世的時候,一切都能井井有條。而我在處理這些事時也一併整理自己的回憶和情感,這是我僅剩的東西了。生活越苦,我就越懷念曾經珍愛的人和物,想從記憶裡找回那段幸福的歲月。如今我來日無多才終於明白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妳知道是什麼嗎,朵洛莉絲?是妳,還有我們這個女兒,她根本就是當年妳的翻版,所以我想見見妳們。」
他不再面向我們,邊說話邊在書桌後面找東西。他打開抽屜拿出一些物品,翻亂桌上成堆的文件,最後雙手捧著滿滿的東西回來。他一邊走眼睛一邊注視著母親。
「謝謝。」我低聲對父親說。
「請允許我擁抱妳,第一次,我想也是最後一次,我們不可能再見面了。」
門檻都沒踩一下,她丟給我一個地址和時間:今天下午。彷彿一分鐘都不想停留,離去時連聲簡單的道別都沒有。正當我還對她沒有繼續罵我感到驚訝時,她的冷言冷語又回來了,就在她準備下樓時。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臂,眼神與我對視一秒,兩秒,十秒。接著,他的手仍緊抓著我,目光卻移到母親身上,他臉上又浮現那抹苦澀的微笑。
「多少年過去了,朵洛莉絲。」
「妳真是美極了,他一定會對妳印象深刻。」
打從我們坐下後,他第一次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書桌。我盯著他看,寬闊的肩膀、剪裁精緻的外套、有點臃腫的身軀卻敏捷的步伐。隨著他的身影,我被房間最裡面一面牆上懸掛的肖像吸引,那幅肖像大得讓人沒辦法不注意它。一幅油畫,鑲著金框,畫裡是一位優雅的夫人,穿著二十世紀初流行的服裝,長得不漂亮也不難看,短短的鬈髮,戴著一和圖書頂皇冠,表情莊嚴。父親轉過身,抬頭看了看那幅肖象。
「請她們進來。」
「好吧,說來話長。」他說。
「妳還記得賽凡達嗎,朵洛莉絲?當年她是怎麼監視我們、跟蹤我們,還去向我母親告密。」他爆出一陣大笑,嘶啞、短暫、苦澀。「妳還記得她把我們關在燙衣室裡嗎?妳看看,這麼多年過去,現實多麼殘酷,我母親已經在墳墓裡腐爛,只剩下我和賽凡達在這裡。她是現在唯一還在照顧我的人,多麼悲傷的結局。母親死的時候我就該開除她,但這個可憐的女人又能去哪裡呢?又老、又聾,還無家可歸。再說,當時她可能也沒有辦法,不得不遵從母親的命令。雖然卡洛塔夫人的脾氣讓人很難忍受,但她不能因為我們而失去工作,她的日子也不好過。不說這個,妳們不喝點什麼的話我也不喝了,我們繼續說正事吧!」
爭執到此結束,母親用沉默對父親豎起白旗。他一個個闔上那些盒子,按體積大小堆成一座金字塔,大的在下,小的在上,然後把它們推向我。我愣愣地看著這些盒子在光亮的桌面上滑到我面前,父親繼續轉向一堆對折的文件,一張張打開給我看。
「妳跟妳母親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樣。」
首先,他拿出一個包裹,其實是兩個大信封,很厚,用橡皮筋綁在一起。
他起身,我們也跟著站起來。
「我們來找阿爾瓦拉多先生,他在等我們。」她對門僕說。門僕點點頭,想帶領我們去搭電梯。
岡薩羅.阿爾瓦拉多,我的父親,今天我終於能說出他的名字,親眼看到他的長相。現在他平靜多了,從他剛才說話的神情,我隱約能感覺他平常不是這個樣子,而是充滿自信,帶著堅定的表情說著別人無法辯駁的話,發布指令永遠都那麼振振有詞。他下定決心安排這次見面一定很不容易,畢竟要面對一段逝去的愛,和一個二十五年來從未謀面的陌生女兒。但此刻他已經完全恢復穩重與自信,掌控著整個局勢。他的談話堅定、真誠、坦率,就像一個已經失去一切、再也無所畏懼的人。
「這些是珠寶的鑑定報告,包括詳細的描述和價值。還有一份證明,上面寫明這些珠寶是我個人的財產,我自願把它們送給妳。這樣一來如果哪天發生什麼意外,妳就可以用它來證明這些珠寶是妳的。當然我希望永遠不會有那種狀況,需要向別人出示這些證明文件,但還是以防萬一。」
「請進。」
「我為妳付出太少,是嗎,朵洛莉絲?當時我無法面對壓力,沒有妳那麼勇敢堅強。後來妳也知道,我順從家裡為我準備好的路,選擇了另一個女人,組成另一個家庭。」
「我們什麼都不用,岡薩羅,謝謝。你還是盡快說完吧!」
辦公桌上文件成堆,高聳的書架擺滿書。身材魁梧的男士注視著我,先是盯著我的眼睛,往下看又往上看,反覆地打量著我。我感覺周圍彌漫著一股肅穆的緊張氣氛,他嚥一口口水,我也跟著嚥一口。他朝我們走近幾步,一手放到我手臂上,輕拍我,彷彿是要確定我真的存在一樣。他揚起嘴角笑了,笑中滿是歷經歲月沉澱的憂傷。
他把手裡的文件折好,全部放進同一個資料夾,用紅線捆起來,一樣放到我面前。接著他又拿起個信封,從裡面掏出幾張泛黃的紙,上面貼滿印花稅票,還有私人簽名和一些看似正式公文的模式。
而拉米羅在我身上看到什麼?他怎麼會心血來潮從一個安分守己的公務員手中搶走即將成婚的新娘,還只是一個卑微的裁縫師。他會千百次對我發誓:說我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真愛。當然他也有過其他女人,「幾個?」我問。「沒幾個,沒有任何一個比得上妳。」說完他會給我一個深吻,吻到我幸福得快要昏過去。如今隨意回想,我仍然能輕鬆地舉出他對我的讚賞,我全部都記得。他說我是一份千載難逢的寶藏,有著女神般的身材和嬰兒般純真無瑕的心,就像一顆未經雕琢的鑽石。有時他會把我當成小女孩對待,這時我們十歲的年齡差距就好像忽然多了好幾個世紀。他能預測我所有任性和幻想,用最出人意料的點子讓我永遠充滿驚喜。他在里昂最昂貴的絲綢店買絲|襪給我,送我乳液、香水、各種異國口味的進口冰淇淋:荔枝、芒果、椰子。他還教我很多事:如何正確地使用整套餐具,如何開車,如何在高級餐廳裡點餐,如何在抽菸時順利地吞下煙霧。他和我說他過去遇過的人、結識的藝術家,他也喜歡回憶一些老朋友,喜歡暢談未來某個時刻在地球某個角落也許會有光輝的歲月等著我們。他會畫世界地圖。他讓我成長。然而,有時那個小女孩也會消失,變成一個百分之百的女人,他不在乎我貧乏的知識和人生經驗,他需要我,渴求我的肉體,他總是緊緊地抱住我,彷彿在那劇烈的擺動中只有我的身體才是他唯一存在的理由。
我們沒有坐在堆滿文件的大書桌旁,而是被帶到書房另一個角落。母親坐在一張手扶椅上,父親坐在她對面,我自己坐一張沙發,夾在他們之中。三個人都很緊張,房裡充滿不自在的浮躁氣氛。他點根哈瓦那雪茄,她則在一旁端坐著,雙膝併攏,腰挺得直直的。我全神貫注地用食指摳著酒紅色沙發套,好像想把它摳出一個洞,以為自己可以像壁虎一樣從洞裡逃走。一會兒後房間煙霧彌漫,他又重新清清嗓子,準備說些什麼,但還來不及開口,母親就先說話了。她的視線停在他身上,但話卻是對我說的,這段話讓我不得不抬起頭面對他們。
「不可以,岡薩羅。這些是妳妻子www•hetubook.com.com的。」
「進來吧,別站在門口。」我說,努力掩飾著她不請自來帶給我的不安。
「這是給妳的,希拉。妳可以用它為將來的新生活開路。雖然身為我三個孩子之一,妳應該分到我三分之一的財產,遠遠不只我手上這些。但這已經是我所能拿出來的所有現金了。現在什麼都賣不出去,外面局勢不好,很難做買賣。我也沒有辦法把其他財產留給妳,因為妳還不是我合法的女兒,而那些麻煩的遺產稅可能會要了妳的命,更不用提我那兩個兒子,他們說不定還會把妳捲入他們無止盡的遺產爭奪戰裡。不管怎麼說,這裡大概有十五萬。妳看起來就像妳母親一樣聰明,我相信妳會拿這些錢去做明智的事。同時,我也希望妳能用這些錢照顧妳母親,保證她衣食無憂,在她需要時盡心盡力地奉養她。不瞞妳說,我曾想過把這些錢分成兩份,妳們一人一份。但我知道朵洛莉絲一定不會接受,所以我把它全部交給妳。」
「不可以,岡薩羅,不可以。」
女僕馬上讓到一旁,臉上依然掛著驚慌失措的表情。我們不需要別人帶路,母親對這裡瞭若指掌。穿過一條寬闊的走廊,旁邊是無數貼著壁紙、鋪著地毯、掛著家族肖像的房間,最後我們來到一扇雙開的大門前,左邊那扇門開著,我和母親走進去。一進門,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士已經站在房間中央等待我們,那威嚴的嗓音再度響起:
午餐時我告訴拉米羅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不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這個突如其來的邀請背後究竟隱藏了什麼。我覺得很奇怪,想要拉米羅陪我一起去。去哪裡?去見我父親。為什麼?因為他要我去。要妳去做什麼?不知道,我想不出他要見我的原因。
我們穿過寬敞的大廳,走上樓梯。母親走在前面,步伐穩健,幾乎沒有扶扶手。她穿著一件我沒見過的衣服。我戰戰兢兢地走在後面,緊緊地抓住扶手,就像在暴風雨的夜晚搶到一個救生圈一樣。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隨著樓梯一階一階往上走,我的思緒如潮水洶湧而來。走上第一個樓梯平台:為什麼母親會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如此熟悉?第二個平台:我們要去見的人長什麼樣子?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才突然心血來潮說要見我?主樓層到了。我不得不把紛亂的思緒推到一旁,沒有時間多想,我們已經到了。母親平靜地按下右手邊大門的門鈴,沒有絲毫膽怯。門打開,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僕站在門口,穿著一件黑色制服,戴著一頂白色的小帽子。
我和拉米羅一起住在他位於薩雷莎斯廣場旁的公寓裡。我什麼都沒帶,就當是人生全部重新開始,只帶了那顆被他擄獲的心和幾套衣服。有時我會回去探望母親,她在家裡做零工,非常少,賺的錢連勉強餬口都不夠。她不肯接受拉米羅,不喜歡他對待我的方式,恨他當初強行帶走我,用年齡、金錢欺騙我,把我推下懸崖,放棄所有美好的前途。她也不喜歡我們未婚同居,氣我拋棄伊格納西奧,在她眼中我再也不是從前的我。即使我不斷地努力說服她事實並非如此,她仍堅信這一切全是拉米羅逼我做的,不肯相信是不可抑制的愛情讓我走到這一步。我們的爭論越來越激烈,吵架越來越刻薄,言語越來越惡毒,一次又一次地互相傷害。她的每一句咒罵都加深我的輕蔑與不屑,我只好用粗暴的話語反擊她的每聲斥責。每次探望都以眼淚、大哭大鬧和摔門離去收場,見面的時間越來越短,拜訪的間隔越來越長,我和母親一天天漸行漸遠。
「妳還是那麼美,朵洛莉絲。」他坐下時說。他已經不緊張了,剛開始的不自在感蕩然無存。「對不起,沒給妳們倒點喝的,妳們想喝什麼?我請賽凡達去……」他正想再次起身,母親制止他。
他把那份文件對折,收進信封裡遞給我,又從桌上拿起另一個信封,最後一個。前一個信封很大,紙質也很好,上面還有公家機關的印章和秀麗的字跡。後面這個信封很小,淺褐色,樣式普通且磨損得很嚴重,好像已經被人翻閱過上千遍。
「不可以。」
我點頭表示同意。
然而父親一點都沒有因為她冷淡的態度而洩氣,繼續說:「我不知道妳們相不相信我,但我是真心的。現在我來日無多,很後悔這麼多年都沒有對妳們盡過責任,甚至還不認識妳,希拉。我當時應該堅持下去,不該輕易放棄,我多渴望能跟妳們在一起,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朵洛莉絲,妳太好強了,妳不可能當我生命中的影子,讓我在正常家庭生活之外同時也照顧妳們。妳無法擁有全部,就寧願放棄一切。孩子,妳母親很倔強,倔強又堅定。而我,我太懦弱、太愚蠢。總之不管怎樣,現在再怎麼嘆息、再怎麼後悔都沒有用了。」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刻都沒有停頓,直到他好像突然被拉回現實,發現我和母親表面上沒有反應,事實上卻被他弄糊塗了。不知道他這番長篇大論的肺腑之言到底在說什麼,這些事情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她堅持站在門口,表情嚴肅,身子直挺挺地,頭上梳著高高的髮髻,鬢角已經隱約有些斑白。她緊皺的眉頭下眼神高傲,充滿譴責,她的衣著簡單而高雅。等她終於停止對我這番無情的審視後,她開口了。儘管我怕得要命,她說的話卻沒有任何責備我的意思。
我和母親約好下午在埃莫西約街19號會合。寬廣的街道、豪華的莊園,就像以前在服裝店時我送衣服去的那些豪宅。為了和父親見面我特地精心打扮,選了一件藍色羊毛衫、一件合身的大衣和一頂左耳上方優雅地www•hetubook.com•com插著三根羽毛的精緻禮帽。當然,這些全部都是拉米羅買給我的,也是我第一套不是母親或我自己親手縫製的衣服。踏上高跟鞋,頭髮散在背上,沒有化妝,我不希望這天下午又被誰罵。出門前我透過鏡子從頭到腳打量自己,鏡裡站在我身後的拉米羅微笑著,雙手插在口袋裡欣賞我的身姿。
深深吸口菸,吐出一大口煙霧,他抬起目光,直視我的雙眼,又與母親對視片刻。最後轉向我開始講起事情的始末。故事很長,但他一口氣講下來幾乎沒有休息。等他說完時我才發現天已經黑了,我們三個人只能用模糊的輪廓分辨彼此,桌上一盞綠色鬱金香燈罩的桌燈正用它遙遠而微弱的光芒陪伴我們。
他魁梧的身軀環繞我瘦小的身體。他用力地抱緊我,雙手捧起我的臉,親吻我額頭。
「這是我們家的事,拉米羅,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你留步。」
我們繼續過著這樣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她主動來找我。雖然是為了幫父親傳話,但這件小事已經足以讓我們兩個平行世界產生轉機。那天她大約上午十一點左右到拉米羅家,拉米羅已經出門了,我還在睡。前一天晚上我們先去喜劇院看瑪格麗特.希爾古演出,又去公雞酒吧喝酒,凌晨四點才回家。我筋疲力盡,連妝都沒有卸。喔,我是最近才學會化妝的。早上大概十點時,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拉米羅出門的聲音,接著聽到普魯汀西亞來了,就是那位女僕,每天負責整理我們凌亂的房子。我迷迷糊糊聽見她說要出門買麵包和牛奶,一會兒後又聽到有人在敲門。剛開始很輕,後來越來越大聲,我以為是普魯汀西亞忘記帶鑰匙,她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我氣急敗壞地起身,向外頭不肯放棄的敲門聲大喊「來了來了」,甚至沒把外衣穿上。這個蠢貨普魯汀西亞不值得我如此費事。我睡眼惺忪地打開門,才發現不是普魯汀西亞,而是母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也默不吭聲,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對峙著。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盯著我披散的長髮、濃厚的睫毛膏、眼線、眼袋、嘴唇上殘留的口紅,以及我身上那件暴露的睡衣,以她的道德標準是絕對無法容忍的。我受不了她的目光,不敢直視她,可能是因為我還有一點宿醉,也可能是她冷漠的態度讓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好好洗個臉、梳個頭、穿點衣服,別弄得像個妓|女似的。」
我在樓梯平台上等母親,大門敞開著。母親走出來時,我發現賽凡達像一個幽靈遠遠地偷看她。她滿臉通紅,淌著淚水,這是我們走進這棟屋子以來她第一次毫不掩飾地流露情感。我沒有看到父親和母親在這短短的五分鐘內做了什麼,也沒有聽到他們說了什麼,但我相信他們一樣互相擁抱,道了永別。
他緊盯著我的雙眼,直到從中找到肯定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想要我怎樣照顧母親,但除了表示肯定之外,我不敢多問。
我們抵達會合的地點時,從母親的眼裡我看出她對我和拉米羅一起出現非常反感。而當她發現我們還想一起進去時,她想都沒想就攔下我們。
我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千言萬語全卡在喉嚨。我的眼眶滿是淚水,不得不轉身朝走廊奔去,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心中無限的遺憾和痛楚好像快要爆炸一般。
他臉上再次浮現苦澀的笑容,伸出他溫暖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說話時也沒有鬆開。
他打開那個小信封,取出裡面的東西,只稍微看一眼就一言不發地跳過我,直接遞給母親。他起身往陽台走去,對著玻璃沉默不語,背對我們,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注視著夜色,或者其實什麼也沒有看,我不知道。他給母親的是一疊照片,陳舊、發黃、沖洗的品質很差,像是花三塊錢隨便在街頭找個攝影師拍的。照片是二十多年前某個春天的早晨,兩個衣著時髦的年輕人微笑著,親密地緊緊相依,陷落在那張巨大卻不合時宜的脆弱愛情之網。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分開這麼多年後再度重逢,面對這些昔日愛情的見證,他竟然走向陽台不敢直視她;而她,則緊緊地咬緊牙關,不想在他面前哭出來。
「別忘了妳的東西。」他說。我把它們收進包包,最大的盒子和裝錢的信封用手拿著。
「這些都是妳們的了,這樣該說的事就說完了。最後,我想給妳們一些忠告。孩子,我不是到了現在這種時候還想對妳說教,我沒有資格獲得妳的信任,更沒有資格做妳的榜樣。可是分離這麼多年,妳應該不會介意再聽我多嘮叨幾分鐘,是嗎?」
「妳就像妳母親一樣美麗、珍貴。祝妳好運,孩子,願上天保佑妳。」
「沒什麼,妳沒有必要謝我,這是應該的。好,我們繼續。」
然而,拉米羅究竟有什麼魅力?竟然相識不到兩個禮拜就徹底改變我的生活?直到今天,這麼多年後,只要我閉上眼睛,他勾引我的每一幕、每一個動作依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我想,即使重來一百遍,我也會一次次像當年那樣不顧一切地墜入愛河。拉米羅英俊的外表和玩世不恭的姿態讓人無法抵擋。向後梳得整齊的栗色短髮,充滿男子氣概、令人心馳神往的挺拔身材,還有他無時無刻散發出的那股樂觀與自信。他幽默、感性,完全不受當時政治環境影響,彷彿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他有很多朋友,卻從不真的把誰放在心上。他胸懷大志,隨時隨地都能說出最合適的話,做出最妥善的回應。他精力充沛,神采飛揚,堅定而果敢。今天他是一家義大利打字機專賣店的經理,以前是一家德國汽車公司的代表,而再以前或以後,誰又會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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