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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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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5

第一章

在妳讀後面的內容之前,我希望妳知道,我愛妳,跟妳在一起的這段回憶會一直留在我心裡,直到永遠。當妳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走遠,開始另一段新的旅程。無論我多想帶妳一起走,但這段旅程暫時恐怕還容不下妳和妳腹中的小生命。
剛開始只是一些日常生活上的改變。我們和其他人的往來越來越頻繁,他開始常去幾個固定的地方,我們也不再像最初幾天那樣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閒晃。雖然我比較喜歡兩人獨處的時光,沒有別人打擾,周圍一切都離我們很遠。但我知道拉米羅那股令人不可抗拒的超凡魅力,讓他在任何地方都廣受歡迎。而且,無論他做什麼我都一起跟著,所以我總在一群陌生人之中忍耐。我常常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有時他們不是說西班牙語,有時他們談論的地方或事情我從沒聽過,比如租界、納粹、波蘭、布爾什維克、簽證、引渡等等。拉米羅一會兒說法語,一會兒說義大利語,還能說上幾句蹩腳的英語,也聽得懂一點簡單的德語。他曾在跨國公司工作,跟很多外國人接觸過。說不清楚時,他就會用恰當的手勢或簡單的詞彙來輔助,和外國人溝通完全沒有問題,很快地就在旅人的圈子裡成為大紅人。我們隨便去一家餐廳吃飯都很難不跟兩三桌的人打招呼,到明薩酒吧或廷西露天咖啡館也一定會被邀請加入某場熱烈的談話。拉米羅和他們自然得就像認識一輩子的老朋友,而我呢,我跟在他身後,成為他的影子從不說話。除了感受著他的存在,對其他事物全都無動於衷。我只是他的一個附屬品,但只要陪在他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
「是。」
希拉,我的愛:
我點點頭哪裡對我來說都一樣,不管是公車站、火車站、碼頭還是什麼萬丈深淵。拉米羅已經拋棄我,我沒有地方可去,所有地方對我來說都一樣糟,甚至更糟。
拉米羅
「小姐,要我載您一程嗎?」司機用西班牙語和法語混雜著問。
除此之外,那段日子我也有很多新發現。我學會幾句阿拉伯語,但不太有用。我漸漸習慣其他國家的語言:法語、英語,還有西班牙的地方方言,比如哈克提亞語。這是一種住在摩洛哥的西班牙裔猶太人說的話,由古西班牙語加上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演化而成的。我學會有一種東西可以抽,可以注射,或者塞進鼻子裡就能讓人神魂顛倒。我發現有人甚至敢在牌桌上拿自己的母親當賭注,還發現性欲原來不只侷限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翻雲覆雨,還能有更多不同的組合。我學到很多曾經發生、但自己從沒聽說的事,比如多年前歐洲爆發一場大戰,比如德國的領導人是希特勒,有人很崇拜他,也有人很怕他。我還發現有些人表面上好像會在這裡久住,但可能第二天就突然人間蒸發。有的為了保命,有的為了被人追趕而逃亡,有的則為了確保最後不會落入比噩夢還可怕的地方。
「我辭掉了,今天。煩死了,反正他們知道我遲早都要走。永別了,奧利維蒂。然後,親愛的,另一個世界正在等著我們,只有勇於嘗試的人才能獲得財富,快去收拾東西,該準備出發了。和圖書
我不再陪他參加晚上的聚會,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一個人在飯店裡度過那些漫長、令人窒息的時間,那些烏雲密布、連一絲風也沒有,比死亡還寂靜的一個又一個小時。我想他應該和往常一樣,跟同一群人喝酒、打撞球,除了聊天還是聊天,或者在咖啡館的白色大理石桌上隨便拿幾張碎紙,畫幾個數字和地圖。我想他正在做的事就和我們以前一起做的一樣,只是少了我的陪伴。我完全沒有餘力猜到他已經走向另一個階段,走得更遠,超越朋友之間社交應酬的界限,深入另一個他其實並不陌生的領域。他有更大的野心,這點毫無疑問。他的生活充滿賭局、一擲千金的豪賭和持續到天明的派對,賭博、炫耀、黑箱交易、言過其實的計畫、謊言和虛偽的寒暄。就在這時,幾個月來他一直隱藏的另一個人格也開始顯露出來。拉米羅.奧利巴斯,這個千面人,那時還只向我展示其中一面而已。不過我很快就會領教到其他面了。
我和拉米羅在初春一個吹著大風的午後抵達丹吉爾,把動亂灰暗的馬德里拋在腦後,開始定居在這個新奇、充滿五顏六色和強烈對比、讓人目不暇給的城市。穿著長袍、裹著頭巾的阿拉伯人黝黑的臉龐和歐洲人白皙的容貌混在一起,有些歐洲人一直定居在這,也有人剛逃離噩夢般的城市,還要再逃往別的地方。這種人永遠都備好行李,隨時準備出發,連在睡夢中都無法安寧。海灣上隨風飄揚的十二國國旗,鬱鬱蔥蔥的棕櫚樹和尤加利樹,阿拉伯人的小胡同,掛著外國牌照的豪華轎車在大街上奔馳。各種香料味瀰漫清真寺的尖塔,各國領事館、銀行和敞篷車裡的金髮美女則充滿了高級菸草和巴黎香水的香味。我們在港口溫泉飯店的露台上,坐在被海風吹得颯颯作響的遮陽傘下遠眺馬拉巴塔海角和西班牙海岸線。身旁的歐洲人穿著淺色的輕薄衣裳,戴著太陽眼鏡和遮陽帽,慵懶地翹著二郎腿,邊看報紙邊喝雞尾酒。他們有些是做生意的,有些是政府官員,大多數都過著看似閒適而平穩的生活。雖然戰爭的緊張氣氛已經開始蔓延,但誰也無法預測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能多一刻平靜都好。
這裡每天都有來自馬德里的消息。有時我們會看當地的西班牙文報:《民主報》、《非洲日報》,或者共和黨的《明日報》。但有時只要聽書報攤的商人叫賣就夠了,他們會用各國語言大聲地喊出報紙頭條,比如義大利文的《丹吉爾瞭望報》、法文的《丹吉爾日報》。我偶爾也會收到母親的信,很簡短次數不多。我得知外公在搖椅上安靜地走了,字裡行間隱約能看出她的生活越來越艱難,情況越來越糟。
等待必文學會回覆的這段空檔,我們暫時住在大陸飯店。飯店就在港口旁,另一側緊鄰阿拉伯人的住宅區。拉米羅先發電報到阿根廷,通知他們我們的新地址,我則負責每天向櫃台詢問有沒有收到那通象徵我們新生活正式開始的電報。一旦收到回覆,我們就能決定該留在丹吉爾,還是要去西班牙管轄區。但遲遲沒有消息,我們便開始跟一些和我們相同處境、一樣漂泊在外的旅人來往。這些人的背景各不相同,卻同樣面對著不可預知的未來,每個人都全心投入在聊天、喝酒、跳舞、到賽萬提和-圖-書斯劇場看表演,以及一場又一場的牌局裡。誰也不想去煩惱等待自己的會是美好前程,還是無法預知的陷阱,或者更甚,直接墜入地獄。
我們很快地就被他們同化。那段生活如此喧鬧、迷亂。我們在飯店裡做|愛,白色的窗簾被海風吹得翻飛起伏,風扇單調的嗡嗡聲響伴著我們喘息的激|情節奏,帶著鹹味的汗水順著皮膚滑落,皺巴巴的床單被踢到地上。我們也經常出去玩,一天到晚在街上流連忘返。剛開始只有我們兩個人,誰也不認識,海風不大的時候就去樹林外的海灘玩,傍晚到剛鋪好的巴斯德林蔭大道散步,或者去凱薩爾或卡皮特戲院看電影,到市集某間咖啡店坐著,或者去市中心。這裡阿拉伯人和歐洲人相處得非常融洽。
我深信我正在進行的這項工作一定會大獲成功。不過,任何事業剛開始都需要一筆巨額投資,這超出我個人財力所能負荷的範圍。因此我斗膽擅自借用妳父親給妳的錢和珠寶,拿來支付前期費用。妳就當是貸款給我,將來一定會還妳。這樣等妳上了年紀,就能像妳父親傳給妳那樣把它繼續傳給妳的孩子。我也相信,妳母親獨自撫養妳的那種自我犧牲的精神和堅強的意志,一定能激勵妳獨自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有一段時間,差不多是春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們把這兩種生活結合起來,達成一種平衡。不僅保留兩人獨處的時間,我們稱為「馬德里時光」,同時也接納新朋友,逐漸適應當地的生活步調。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天平還是慢慢地失衡了。很緩慢,很輕微,幾乎感受不到,所以也無法阻止。我們投入在公眾的時間越來越長,侵占了我們私密的空間。那些熟悉的臉孔不再只是茶餘飯後的消遣,慢慢變成一些擁有過去、計畫著未來,還有能力介入我們生活的人。這些人越來越重要,占據我們生活的一席之地,蛻變成一個個鮮明、有趣且誘人的存在。我到現在還記得其中一些人的名字,還能想起他們已經化成白骨的面容,以及他們來自哪裡,儘管當時我根本無法在地圖上指出那些地方。伊凡,一個優雅沉默的俄羅斯人,總是拄著一根細細的拐杖,眼神深邃,外套口袋永遠露出手帕的一角,就像一朵快要凋零的花。一個波蘭男人,什麼名字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他四處宣揚他所謂的「財富」——一根銀手柄的拐杖和兩件領口被歲月磨損得不像樣的襯衫。伊薩克.普林格,一個來自奧地利的猶太人,大鼻子,手裡總拿著一個金菸盒。沃維克夫婦,克羅埃西亞人,先生很俊美,太太很漂亮。兩人非常相似,有時像情人,有時又像兄妹。還有一個義大利人,總是汗流浹背,用色迷迷的眼神偷瞄我,好像叫馬里歐,還是馬里奧,不記得了。拉米羅跟他們走得很近,和他們一起談論理想,一起擔憂未來,彷彿他是他們計畫裡不可缺少的角色。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日復一日,無聲無息,他和他們越來越近,和我越來越遠。
「您要去港口、火車站,還是要去搭公車?」
眼前的情景讓我一下子喘不過氣,跌坐在床上,閉上眼睛,深呼吸一次、二次、三次,再睜開眼。我環視整個房間,腦子裡轟然響起一個聲音.拉米羅,拉https://m.hetubook.com.com米羅呢?拉米羅在哪裡?此時,我瞥見我那一側的床頭櫃上放著一個信封,靠在床頭燈的燈柱上,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那潦草有力的字跡即使到世界末日我也一眼就能認出來。
此外,好幾天晚上他根本就不回來,這才是最難熬的。夜半凌晨,我獨自望著碼頭上暈黃的燈光照在黑色海灣上的倒影,邊擦乾淚水邊等待天亮。我不想、卻不得不開始懷疑這一切會不會是一個徹底的錯誤,很大的錯誤;但已經無法回頭。
「去搭公車?」
「那你的工作呢?」
「我們今天下午就走。」
「是?是什麼?」
那時正值喧囂的午餐時間,客人進進出出,服務生的叫喊聲此起彼落,我身邊滿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各種聽不懂的語言,沒有人發現我離去。只有哈米德,那位年紀不小卻長著一張娃娃臉的服務生,過來問我要不要他幫忙提行李。我沒有回答,搖頭拒絕。走出飯店後,我立刻邁開大步,既不堅定也不恍惚,更不沉穩,完全不知道要去哪裡,卻也不擔心要去哪裡。我記得我走過葡萄牙大街的斜坡,還有些零碎的印象似乎是我穿過郊區的露天市集,那裡充滿人聲鼎沸的攤販、牲畜、叫賣聲和來來往往的阿拉伯長袍。我毫無目的地走過大街小巷,好幾次都被身後的喇叭聲和匆忙的摩洛哥送貨員「借過、借過」的喊叫聲嚇得不得不趕快把身體貼到路邊的牆上。這段漫無目的的旅程好像還經過英國墓地、天主教堂和錫亞琴大街、瑪莉娜大道和清真寺。我不停地走,不知走了多久,絲毫不覺得疲倦,也沒有一點情緒,只是單純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著。雙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我覺得我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走無數個小時,好幾天,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年,走到地老天荒。但我最後還是停下了腳步。當我像個鬼魂般走過淺海灘,來到一間西班牙學校附近時,一輛計程車開到我身邊。
然而,這種雙人生活並沒有持續很久。丹吉爾很小,拉米羅又善於交際,加上那時人們彷彿都急切地想和別人來往,我們的生活中漸漸開始出現一些熟面孔。互相問候,交換稱呼,每到一個新地方馬上就加入某個小團體。我們常在布列塔尼、羅馬公園或者一些小酒館吃飯,晚上去盧梭酒吧、恰丹、法國廣場的底特律酒館喝酒,去中央酒吧看匈牙利舞娘跳舞,或者在馬薩拉音樂廳看表演。華麗的大廳裡坐滿法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摩洛哥人、德國人、俄羅斯人,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猶太人。所有人都在管絃樂的伴奏下飲酒作樂,用各種語言談論時事。有時我們離開酒吧又接著去咖啡店,或者待在海邊的帳篷直到天明。帳篷裡鋪著厚厚的毯子,無論是出身豪門的阿拉伯人,還是一夜致富的歐洲人,全都側躺在毯子上邊喝茶邊抽大麻。那段放浪的日子,我們很少在黎明之前入睡,一邊眼巴巴地盼著阿根廷那邊的回音,一邊因為遲遲沒有消息而整天無所事事。我們慢慢習慣在新建的歐洲區裡閒晃,也開始熟悉阿拉伯人的胡同巷弄,習慣來自世界各地離鄉背井的人們和當地人雜處的場面,習慣戴著有珍珠裝飾的草帽招搖過市的婦女、露天攤販膚色黝黑的理髮師用老舊的工具替人理髮、賣胭脂面霜的小販在大街小巷穿梭來去、外交官莊嚴整www.hetubook•com.com潔的衣服、滿街的羊群,還有阿拉伯女人穿著長袍、蒙著面紗轉瞬即逝的影子。
「必文學會回覆了嗎?」我緊張地問。他神色匆匆地收著衣櫃裡的衣物,頭也不抬地回答:「沒有正面回覆。不過我得到消息,說他們已經在慎重地考慮這個提案。我想是遠走高飛的時候了。」
請原諒我最後這段時間對妳不夠好、不夠關心。我相信妳懂的,必文學會遲遲沒有回覆讓我很焦慮、很不安,迫使我不得不去尋找其他可能的方向。我研究了很多,最後選上其中一個。那是個非常令人嚮往、前途遠大的冒險,需要我全心全意地投入,我怕自己沒有多餘的心力照顧妳,所以現在還沒有辦法讓妳一起加入這場旅程。
必文學會似乎永遠都不會回覆了,但拉米羅好像一點也不焦慮。我們一起待在飯店裡的時間越來越短,耳畔私語越來越少。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讚美我、對我說一些甜言蜜語,也不再提起那個讓他為之瘋、如癡如醉的我:我皮膚的光澤、女神般的臀部、絲綢般的長髮。不再注意我甜美的笑容,甚至我年輕嬌嫩的肉體。同時,他也不再因為我那種「可愛的無知」而發笑。我深刻地感覺他對我越來越沒有興趣,所有親密、柔情都在一點一滴地消失。就在那時,那段悲傷的日子裡,我整個人的狀態也越來越差,但也因此讓我從許多不確定感中清醒過來。精神不好,身體狀況也變差,很差,糟透了,而且還越來越糟。可能是我的胃還沒有適應這裡的食物,跟母親做的差太多,和馬德里隨便一家餐廳的簡單菜色也都不一樣。也可能是初夏濃烈的潮濕感導致我的不適和虛弱,白天太陽光曬得我受不了,街上的氣味讓我頭暈想吐,有時連起床都很困難。但這些種種不適並沒有引起我任何懷疑,因為我幾乎一天到晚都在昏睡。有時候——很少的時候——拉米羅看起來很擔憂,他會坐到我身旁,把手放在我額頭上對我說一些甜言蜜語;但另一些時候——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都對我心不在焉,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直接棄我而去。
我決定弄清楚這陣子身體不舒服的原因。為了不讓拉米羅擔心,我一個人偷偷跑去艾塔圖多大街上的診所。金色的門牌上寫著:貝維拉卡醫生,一般門診,各種不適或疾病都歡迎入內。醫生只是聽聽、看一看,問問我的狀況,沒有驗尿也沒做其他檢查就直接認定我懷孕了。雖然早就有這個預感,拉米羅也懷疑過。但此刻真的得到確認,心裡卻湧現千頭萬緒:期待、焦慮、開心,卻也恐懼,我慌亂地離開診所。拉米羅這時一定還在睡覺,我要把他吻醒,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殊不知這個畫面永遠不會成真,我再也沒有機會親口告訴他,我們有了一個孩子。當我回到飯店的時候,他已經不知去向,等待我的只有一片狼藉,衣櫃敞開,抽屜全被人拉出來,行李散落一地。
我當下第一個念頭是:房間遭小偷了!
PS.我建議妳儘快離開丹吉爾,越快越好,這裡不是單身女人適合待的地方,尤其像妳現在這種情況。我也擔心有人會來找我,找不到我,他們可能會去找妳。妳要離開飯店的時候盡量裝成只是出個門,少帶點行李。雖然我很不想,但實在走得太匆忙,不知道等會兒來不來得及結清這幾個月的住宿費,我真的不想給妳帶來任何麻煩。和-圖-書
同時,我也漸漸察覺,當日子漸趨單調乏味,所有我們原本認為平穩的事隨時都有可能毫無理由地就改變。這和小時候那些奇怪的怪癖或嗜好、歐洲政治的轉變,或者身邊那些旅人故鄉的歷史不一樣。這件事不是別人告訴我的,而是我親身體驗到的。我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總之,從某個時刻起,我和拉米羅之間的關係悄悄地改變了。
我沒有回應,這股沉默讓他停下手上的動作轉身看我。他馬上就看出我眼裡的茫然和恍惚,他笑了,走到我身邊摟住我的腰,只用一個吻就把我所有恐懼都趕到九霄雲外,甚至為我注入無限的能量,彷彿現在就可以立刻飛去摩洛哥。
我們走得很倉促,只有短短幾分鐘能和母親簡單道別,站在門口一個簡單的擁抱和一聲保重。我很慶幸沒有更多道別的時間,因為那對我倆都是一種折磨。我一路小跑步下樓,不敢回頭再看一眼。母親一直強忍著,我知道她的眼淚馬上就要決堤,但現在真的不是讓我們抒發|情感的時候。不知為何,我隱隱覺得我們不會分開太久,彷彿非洲跟這裡不過是幾條街的距離,好像我這趟遠行只有短暫的幾個星期。
他回飯店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晚,狀況一天比一天差。襯衫下襬被拉出來,鬆脫的領帶快垂到胸口,精神亢奮,身上滿是菸和威士忌的味道。如果發現我還醒著,他馬上結結巴巴裝起柔和的聲音,亂扯些理由搪塞我。有時他甚至連碰都不碰我,像個死人直接倒在床上,很快就進入夢鄉,呼聲大到讓我在之後僅剩的幾個小時裡完全無法入睡。有時他會粗魯地緊緊抱住我,厚重的呼吸貼著我的脖子,胡亂脫掉衣服就在我身上發洩一番。我任由他百般擺弄,沒有一句抵抗,不明白我們之間究竟怎麼了,也沒有辦法為這種改變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再見了,我的愛,永遠愛妳!
我已經記不得自己當時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只記得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空蕩蕩的衣櫃、窗戶外透進刺眼的太陽光。我倒在凌亂的床上,一手拿著信,一手緊抓著剛才醫生確認懷孕的診斷單,汗水從兩側太陽穴涔涔滑落。那時所有一擁而上的情緒好像都不曾存在過,完全沒有在腦海裡留下任何痕跡,我再也想不起。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接著我馬上像一台新機器一樣忙碌起來,開始飛快地動作,什麼也不想。雖然拉米羅的信如此殘忍,早就遠走高飛,但他還是主宰著我此刻所有的行動,我只能順從著做。先打開一個行李箱,不管身旁放著什麼,兩手一抓就往箱裡丟,也不考慮哪些要帶走或哪些要丟掉。幾件洋裝、一把梳子、幾件襯衫、幾本舊雜誌、一些內衣、不成對的鞋子、兩件沒有裙子的上衣和三件沒有上衣的裙子、書桌上一堆凌亂的紙張、廁所裡的潄口杯,還有一條毛巾。當箱子再也塞不進任何東西後,我用力闔上它,拎著摔門而去。
「是。」
我想我們離結局不遠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底,我們離開馬德里。那天早上我出門買絲|襪,回家發現家裡一團亂,拉米羅身邊堆滿行李和衣物。
我當時應該有點頭,也或許是他看到我手上的行李,以為我要出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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