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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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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6

第一章

「是那天你提到的戰爭嗎?」
我搖頭。
「妳運氣好,奧利巴斯沒有把它們跟珠寶和現金一起帶走,他大概認為這是一種補償。他大可把它們全部銷毀,斷了妳的後路。但也可能是他走得太急,沒有時間那麼做。妳要感謝他,這些東西能讓妳免於牢獄之災。」他諷刺地說。之後又馬上眨眨眼,似乎想收回最後那句話。「對不起,我無意冒犯。我想誰都不會感謝把自己害得那麼慘的混帳。」
「他們都是那樣說的。小姐,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奧利巴斯這種人只愛自己,他們有時的確讓妳感覺充滿愛意,慷慨大方,也很有魅力。但一到關鍵時刻,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利益,情勢不對馬上就抽身離去。而且不想被人抓住把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這次妳是最大的受害者,真的很不幸。我沒有懷疑他對妳的愛,但他看到更好的出路,妳成了他的包袱。他不想被妳拖累,不想在她身上浪費更多時間就拋棄了妳。這不是妳的錯,但事已至此,我們無法改變那些已經發生的事。」
我很艱難地說了聲「好」。
「你們結婚了嗎?」他問。
「就是這樣,這個完美的計畫。奧利巴斯不但拿了妳的錢,還用這些錢幫自己賺進更多錢,他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維爾杜斯修女負責通知我妳恢復的情況。幾天前我就想來找妳了,但她們不允許,說妳貧血得很嚴重,還有一些其他症狀。無論如何,妳現在看起來好多了,所以她們也允許我今天來探望妳,我想過幾天應該就能出院了。」
他們倆迅速交換一個眼神,修女捧起我一隻手,輕輕握住。
「可以了嗎?」
「直到什麼時候?」我沒有馬上答應,而是提出另一個疑問。孤身一人,無限期地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這對當時的我來說可能是最壞的選擇。
一會兒,他終於發現不是我不願意,或者說我根本沒有力氣,也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他。我聽到他從椅子上起身,繞過床尾,來到我這一側。他坐在旁邊的病床上,迎著我的目光,把平整的床單都弄亂了。他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
「現在還不明確,局勢非常微妙。半個西班牙在國民軍手中,另一半在政府手上。情況很混亂,資訊也不完整,我們無法得知那邊的消息。總之就是一場災難。」
「很遺憾,我們不能。我們沒有追捕他的理由,只有一張未付款的帳單,而且還是跟妳一起分擔的。當然,前提是妳沒有控訴他帶走妳的錢和珠寶。不過說句良心話,我覺得妳沒有必要那樣做。那些東西都是妳的,沒錯,但它們的來源現在還不是很明確,而妳也正因為這些東西官司纏身。再說,我想我們很難追蹤他的下落。這種人都很聰明,非常狡猾,神通廣大,很清楚要如何人間蒸發,幾天後又在地球另一邊以最不引人懷疑的方式重新開始。」
「恐怕暫時回不去了。」
「聽我說,我不知道妳支持哪一方,政府或者國民軍。」他的語氣很平靜,經過剛才短暫的失態現在已經恢復原本的平穩。也許是前陣子混亂的局面造成他的疲憊和緊張,影響他的性情。「我跟妳說話,這幾個星期我不得不見證這麼多事,妳支持哪一方對我一點都不重要,我不想知道。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職務,努力把政治因素拋到一邊。為這事煩惱的人大有人在,很不幸,可是運氣這種東西真的很諷刺,或許很難讓人信服,但一旦落到妳頭上的時候就由不得妳了。妳可以放心,在得土安這個暴動中心,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去理會妳那些官司。這些官司真夠麻煩了,在正常情況下足以讓妳坐上好幾年的牢。」
我沒回答,把頭轉向另一邊,不想直視他的目光。
警長笑了,苦澀且充滿同情的笑。
如電光石火般,我想起那個三月和*圖*書的早晨,我從薩雷莎斯廣場回家,看到拉米羅緊張不安、匆忙地從衣櫃裡翻出衣物,裝滿他的行李箱,催促我也跟他一起收拾行李,一秒都不能耽擱。回想起這一切,我再次確認警長的推測。他繼續說:
「妳是跟……」他看一眼本子,「拉米羅.奧利巴斯.克羅一起到丹吉爾。他是維多利亞人,一九〇一年十月二十三日出生。」
「看著我。」他說。
「好。首先我想問妳幾個問題,妳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妳是希拉.奎若嘉.馬丁,一九一年六月八日在馬德里出生,是嗎?」
我點頭。
「這件事比較麻煩,目前還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妳是無辜的。我相信這應該也是妳先生,或者妳男友,反正就是那個奧利巴斯導演的另一齣詭計。但現在的情況是:妳是一家公司的負責人,妳的公司向奧利維蒂購買一批打字機,還沒付款就逃走了。」
「你們不去找他嗎?不去追蹤他、逮捕他?」
「現在馬德里那邊除了跟政治有關的案件,或者一些重大弊案之外,大部分的警務和司法程序都已經癱瘓。他們忙著打仗,不會有人有興趣跑來摩洛哥追捕一個被打字機公司起訴的詐騙犯,或是一個被自己的親兄弟控告偷取父親財產的竊賊。幾個星期前這些罪名應該會是很大的案件,但跟他們今天面臨問問題相比,妳的官司根本微不足道。」
「看著我。」他重複道。語氣很平和,沒有更堅決,沒有更和藹,也沒有更嚴厲而是保持著一樣的口氣。他很有耐心地等著,直到我把目光投回他身上,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耐心地再問一遍:
「妳說教人打字嗎?」他從口袋掏出另一個信封,「恐怕早就沒望了。你們沒有取得授權。阿根廷必文學會對擴展生意到大西洋彼岸完全沒有興趣,早在四月就給了否定的回覆。」他看出我一臉茫然,「奧利巴斯從沒告訴過妳,是嗎?」
「你可以去問他,問父親。」我懇求道,「他在馬德里,叫岡薩羅.阿爾瓦拉多,住在埃莫西約街19號。」
「妳是上個月,也就是七月十五日從丹吉爾到得土安來的嗎?」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呼喚我,我掙扎著,很努力才讓眼睛睜開一條縫。眼前有兩個模糊不清的人影,一會兒後才變得清晰。一個頭髮斑白的男人,臉還有點模糊,但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以及一個穿白長袍的修女。我想試著分辨自己在哪裡,日光所及之處只有頭上的天花板、兩側並排的床鋪,和屋裡濃濃的藥水味。一大片陽光照進來,似乎是一家醫院。我還記得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修女告訴我妳的情況有好轉。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如何?」
「目前還算平靜,前幾週才真是一團糟。妳不知道嗎?這裡是暴動的起源地,佛朗哥將軍就是從這裡出發,帶國民軍起義。剛開始的幾天,為了平定叛亂,共和政府計畫轟炸被占領的總督府。但他們運氣不好,弄錯目標,炸傷不少平民,炸死一些當地小孩,還炸毀一座清真寺。於是很多伊斯蘭教穆斯林便認為這次的行動是衝著他們來的,自動站到國民軍那一邊。此外,還有很多支持共和政府抵禦國民軍的人都被逮捕或槍斃,歐洲監獄大爆滿,據說還在莫戈特搭起臨時監禁場。最後,離這裡很近的薩尼拉梅爾機場也失守了,摩洛哥西班牙管轄區整個淪陷,北非被國民軍掌控。所以也算是暫時平靜下來,現在鬧得正兇的是對岸的伊比利半島。」
「但我們就是準備要重新開始一段新生活,一樁新生意,只是還在等對方回覆而已。」我結結巴巴地說。
我用床單擦一擦眼淚,警長給我幾秒鐘的時間讓我平靜下來。看到我哽咽得不那麼嚴重後,他馬上繼續他的工作。
「可是他把我的錢都帶走了……」我泣不成聲。
我想起自己每天去櫃台詢問,期待能收到那通足以改變我們生活的電報。而拉米羅,幾個月來從沒告訴我他已經收到了。我內心想繼續護著他的想法開始融解、蒸發,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我用僅存的一點力氣說:
「我想也是。妳不知道他用妳的名義做了多少事。不和-圖-書管怎樣,官方的說法妳也聽到了,現在換我來說我的推測,如果有錯請妳馬上告訴我。首先,妳父親給了妳一筆錢和珠寶,是嗎?」
我沒有回應他的道歉,虛弱地問了另一個問題:
「停,停,求妳別哭了。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哭也無濟於事。這一切可以說是時局太差才會發生,太複雜了。」
「我沒有錢……」我說,又要掉下眼淚。
「我知道,拜託妳不要哭了好嗎?他已經在留給妳的信裡公開承認自己有多厚顏無恥,也表明他把妳丟在現在這個困境讓妳寸步難行。他帶走所有財產,還留下一個孩子。但很不幸的妳一到得土安,甚至還沒下公車孩子就沒了。」
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幾個月前父親交給我的文件。
「我沒有,那是……」
「看著我。」他第三次請求。
我腦海中漸漸浮現一些模糊的記憶:熱得令人窒息的公車站好像確實叫瓦倫西亞納。車廂內的交談聲、關著公雞的鐵籠子、擁擠的乘客,摩洛哥人、西班牙人個個汗流浹背,散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到達得土安準備下車時,我的大腿間突然有種濕濕的黏稠感,那種極度虛弱的感覺又回來了。我發現有股熱熱的液體正沿著我的大腿流下來,我又驚又怕,一隻腳才剛踩到這個陌生城市的地上,馬上又聽見一個頭戴帽子、遮住半張臉的男人喊道:「妳是希拉.奎若嘉嗎?我是警察,麻煩妳跟我走一趟!」就是那時,一陣疲憊襲來,腦子像暫停一般,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身體,我失去知覺,昏了過去。今天,幾個星期後,我再次面對那個男人,不能確定他到底是把我推向刑場的劊子手,還是我的救世主。
「再等等吧,看有沒有可能很快平息下來。」
「妳在丹吉爾是從三月二十三日開始入住大陸飯店,是嗎?」
「孩子,妳家在哪兒?」
「好,大陸飯店的經理控告妳離開飯店未支付一筆巨額帳單。這還不是全部,妳還有其他更嚴重的麻煩。我們同時接到奧利維蒂打字機公司的起訴,控告妳詐騙他們二萬四千八百九十披索。」
我還沒搞懂這話是什麼意思,馬上就陷入更虛弱的昏睡。就這樣睡了好幾天,醒來後又繼續臥床靜養一段日子。正是在得土安平民醫院裡動彈不得的那幾週,我終於有時間整理思緒,回顧或思考一下這幾個月發生的所有事,對我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但也只有最後幾天而已,剛恢復精神的那幾天,無論上午、下午、清晨、訪客時間(即使我從來沒有訪客),或者飯菜放在眼前卻完全沒有進食欲望的時候,我只有一直哭。什麼都不想不去思考,不去回憶,就一直哭。
我看出他在努力控制情緒,不對我失去耐心。或許他看我身體狀況不好,不想刺|激我,但我的堅持讓他越來越不悅,如果是別種情況他早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那奧利維蒂公司呢?我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我要回家。」
他離開病房時我仔細地打量他,走路很快,步伐堅定,而且很有規律。一看就知道是個不願意浪費時間的人。等我康復之後,一定要弄清楚他是真的相信我,還是只是想趕快甩掉我這個包袱,以及我那些在最不合適的時候從天而降的麻煩。不過我現在沒有力氣多想了,經過這麼久的交談和過度驚嚇讓我筋疲力盡,我只想好好睡一覺,暫時忘掉所有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別激動,別太使勁。我看了妳行李裡所有的文件,我想我應該可以把這些事猜個八九不離十。我找到妳先生留給妳的信,或者妳男友、情人,反正就是那個奧利巴斯,以及一份贈與妳珠寶的證明。還有另一份,寫明那些珠寶的原始擁有者是妳父親。」
數天後,當淚水終於乾涸,再也哭不出來,回憶便開始如潮水般一寸寸地將我吞噬。我甚至能看見它們在後頭追趕我、糾纏我,排著隊從病房盡頭的大門闖進來。純白的病房就像一艘暴露在陽光下的巨輪,永遠都是白晝。那些鮮活的、無法抑止的回憶,有的完整,有的零碎,一個接著一個冷笑著向我靠近,跳上床墊,爬上我全身,無處不在。它們從耳朵和-圖-書、指縫,從全身皮膚的毛孔侵入我的意識,毫不仁慈地用那些我再也不想想起的片段把我撕碎。然後慢慢地,儘管回憶的大軍仍持續不斷地朝我湧來,但是漸漸不那麼嘈雜了,漸趨安靜而犀利。冷靜下來後的劇痛鞭撻著我全身,我急著想釐清這一切,為這八個月發生的一切理出一個頭緒,一個理由。這才是最痛苦的階段,最折磨人、最煎熬、最令人痛不欲生。我不記得這段日子持續了多久,但我記得很清楚,是一位不速之客的來訪讓這段煎熬的時光戛然而止。
他說話很有禮貌,但問題卻很直接,帶著點審訊的味道。或許是考慮到我目前的狀況,他沒有用像問犯人那樣的口氣跟我說話,但也沒有完全掩飾掉這種意圖。我回以一個肯定的表情。
「大概有吧……」我虛弱地回答,把頭轉向另一邊,開始哭泣。
「我在試著幫妳,女士,或者該稱妳小姐,對我來說都一樣。」他堅定地說,「妳被捲入一個很大的麻煩,那可能不是妳願意的。我想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需要妳的協助。如果妳不跟我合作,我就沒有辦法幫妳。明白嗎?」
「是拉米羅說要用我的名義開一家公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些事,我全都不知道……」
「馬德里。」
我沒有反應。
「可是我,我……」
陽光從幾扇大窗戶透進來,照得屋裡一地光亮,外面花園裡微風正輕輕吹著棕櫚樹和尤加利樹天空藍得令人目眩。對任何一個不是臥床不起,也不用面對陌生警官的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十分美好的夏日早晨。我左右都沒有病人,房裡大多數的病床也一樣,一塵不染的床單鋪得整整齊齊。修女離開了,不能參與接下來的談話讓她有點不悅。房裡只剩下遠處兩三個靜臥休息的病人,還有一位年輕修女在另一頭靜靜地擦地。我想撐起上半身坐起來,但沒有辦法,身上的被子蓋到胸口,露出兩隻日益削瘦的手臂和瘦骨嶙峋的肩膀,長髮梳向一邊綁成一條黑色的辮子,臉頰晦暗無光,整個人被徹底地擊垮了。
我滿臉疑惑,臉上交織著淚水、痛苦和挫敗,他不得不好好地跟我說明。
我慌張地想趕快跟他進一步解釋,但他阻止我,舉起一隻手不讓我發問,接著說:
我又點一點頭。
「很好。那就別哭了,我們繼續。」
「這是件好事。」他十分乾脆地下了結論,看看錶,「好了,不要讓妳太勞累。」他邊說邊起身,「今天談得差不多了,我明天再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總之等我有時間我們再繼續。」
「可以了。」我小聲說。
「然後,奧利巴斯提議用妳的名義成立一家公司,並把這筆現金和珠寶都放到他公司的保險箱裡是嗎?」
我又點點頭,垂下目光。這是這段日子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巴蓋斯警長似乎沒有注意到我情緒上的變化,也許他注意到了,但沒有表現出來。他無視我的反應,繼續問:
這些控訴太讓我震驚了。我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開始語無倫次。警長察覺到我的茫然,試著要我冷靜下來。
「孩子,有人來看妳了。」修女說。她的聲音像鈴鐺一般清脆,但我從中聽出一絲擔憂。直到這位不速之客自我介紹時,我才明白她為何擔憂。
我再次表示肯定。
旁邊的男人答道:「海峽兩邊的交通已經中斷,政府前幾天宣布正式開戰。」
「女士妳好,我是得土安警察局局長克勞迪奧.巴蓋斯。」這位陌生人問候道,「或者我應該稱呼妳小姐?」
我點頭。
他的頭髮幾乎全白,穿著一套淺色夏裝,臉龐被太陽曬得黝黑,一雙深色眼睛明亮有神,顯露出精明與睿智。我的精神還有些恍惚,無法分辨他是一位上了年紀但行動敏捷的人,還是只是一位白頭髮多了點的年輕人。不管怎樣,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須知道他為什麼來找我。維爾杜斯修女請他坐在牆邊的椅子上,他卻直接把椅子搬到我病床右側坐下,摘下帽子放在腿上,微笑著請修女離開,彬彬有禮中透露著堅決的態度。
第二天下午,大概七、八點的時候,巴蓋斯警長又來了。那時暑氣已經開始消散,陽光也沒有那麼m.hetubook•com•com強烈。一看到他從門口走進來,我馬上用手肘撐起上半身,費力地拖著身體坐起來。他走到我旁邊,坐在昨天那張椅子上,我沒有向他問好,只是清了清喉嚨,準備告訴他他想知道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我疑惑地問。
我不記得自己有把這些文件帶在身上。自從讓拉米羅負責保管它們之後,我完全不知道它們在哪兒。不過,如果它們真的在我的行李裡,一定是我匆忙離開大陸飯店時不經意放進去的。一想到這些東西或許可以拯救我,我鬆了一大口氣。
「不能,絕對不能。妳哪裡都不能去,尤其是馬德里。那邊現在還是政府在掌控,而居民也做好盡所有努力來抵抗的準備了。」
「好,但事實上他沒有這麼做。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做了,但不是把錢放進保險箱。他以奎若嘉貿易公司的名義,用那筆錢向自己公司購買一批打字機,當然,妳就是這家貿易公司的負責人。第一次,他準時付款,奧利維蒂公司沒有起疑。第二次,他購買的金額更大,交易也很順利,一樣準時付款。機器到手後,奧利巴斯就把它們賣掉,我不知道賣給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賣的。到這裡為止,奧利維蒂公司的帳都沒有問題,奧利巴斯也有利可圖,完全沒花自己一毛錢就做了一筆大買賣。之後不到幾週,他再次以妳公司的名義訂購機器,根據之前的經驗,奧利維蒂公司認為又是一筆自動送上門來的大生意。然而,不同的是,這筆訂單沒有一次支付全額,只付了頭款。不過妳在他們公司有一定的信譽,沒有人起疑,他們認為剩下的貨款一定會在約定的期限內補齊。然後問題就來了,因為錢再也沒有入帳。奧利巴斯賣掉這批機器後,就帶著妳一起捲款潛逃到丹吉爾。他不僅完全沒有用到自己的錢,還從轉賣打字機和拖欠貨款中獲得巨額的利潤。這對奧利維蒂公司來說是一個很突然又很巨大的打擊。沒錯,那時可能已經有人開始懷疑。我猜你們離開馬德里的時候走得很倉促,是嗎?」
「那這裡呢?這裡的情況怎麼樣?」
「我的意思是;妳現在就給我待在這裡,哪裡都別想去,別想離開得土安,老老實實地待著,不要惹麻煩。我負責監管西班牙管轄區裡的安全,我想這方面妳不會構成什麼威脅。但是,為防萬一,我希望妳不要離開我的管轄範圍,所以妳得在這裡待上一段日子,而且不能惹麻煩。不要把這話當成一種忠告或建議,這是一個有法律效力的命令。妳可以當它是某種形式的拘留,但我不會把妳送進監獄,也不會監禁妳,所以妳有一定的行動自由。但是,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可以離開這裡,清楚了嗎?」
「我們現在沒辦法找他,馬德里的通信已經完全中斷了。那邊非常混亂,很多人都下落不明。有的被捕,有的逃走,有的正在逃,也有的藏起來了,還有的早死了。再說,妳的情況很複雜,因為控告妳的正是阿爾瓦拉多先生的兒子,恩里克,應該是這個名字。妳同父異母的兄弟,是嗎?」他低頭看一眼手上的紀錄,「沒錯,恩里克.阿爾瓦拉多。好像是他們家的僕人告訴他妳去過他們家,離開的時候神色慌張,還拿著幾個包裹。他們猜包裹裡應該就是那些珠寶,認為老阿爾瓦拉多先生可能被妳勒索。或者被人威脅……總之案情非常惡劣。不過,這些文件應該能證明妳無罪。」
我不想聽他繼續剖析拉米羅有多假。太痛苦了,我無法承受,我寧願回到那些實際的問題上。
「還有一個通緝令,說妳從馬德里一家民宅竊取一批價值不菲的珠寶。」
在那之前,我每天都在漆成白色的金屬床上,和一群產婦、慈善團體的修女一起度過。有時穿白袍的醫生會來巡診,其他產婦的家屬也會固定每天過來探訪。他們竊竊私語,愛撫著剛出生的嬰兒,邊嘆息邊安慰那些中途不幸流產的病人——比如我。身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一個人都不認識,沒有人會來探望我,當然我也從沒奢望過。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擠在這群陌生人之中。我只有剛到這裡時一些雜和_圖_書亂零星的記憶,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的,腦袋一片空白,還夾雜著深深的焦慮和不安。回憶和混亂的思緒交錯糾纏,我只記得偶爾出現的修女,還有心裡那份迫切,卻又帶著些許恐懼的願望:快點回去馬德里。
「妳不記得了嗎?就是我在公車站等妳的。丹吉爾警察局通知我們,說妳馬上就要抵達得土安,好像是飯店的服務生告訴經理妳倉促離去的事,他覺得怪怪的,接著就發現你們已經人去樓空。因為你們欠下的住宿費金額太大,他們立刻報警。警察找到載妳去瓦倫西亞納公車站的計程車司機,得知妳坐上前往得土安的公車。通常我會隨便派個手下去那邊等妳,但時局太亂了,我決定親自處理這件案子,以免再發生任何意外或不幸,所以才是我本人到公車站等妳,但妳一下車就昏了過去,是我把妳送到這裡來的。」
我的眼眶再度噙滿淚水。
然而,我這樣孤寂的狀態意外地被打破了。某天早晨,在一身素白、身材豐腴的修女維爾杜斯的指引下,那個男人的臉又出現了。前幾天好像就是他說過一些關於開戰的話。
「你們兩位在大陸飯店有一張三千七百八十九法郎的帳單沒有付款。」
他用手揉揉眼睛,往上摸過眉毛、額頭、髮根、頭頂、後腦勺,一直回到脖子、衣領。他低聲說像在自言自語:
「我先生、我男友,或者隨便是我什麼人,反正就是那個敗類。」我接上他的話,做個諷刺的表情,虛弱而苦澀。
他做個手勢阻止我繼續解釋,彷彿還有更多消息要告訴我。
我努力嚥下口水,忍住眼淚,重新開始對話。
「他現在在哪兒?」
「可是他愛我……」
「直到西班牙穩定下來。還要看最後是什麼結局,再決定該怎麼處置妳。現在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處理妳的案子,眼下妳急需解決的就是丹吉爾飯店的欠款。」
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馬上把他拉回現實,他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麼?」我問。
「奧利巴斯?我們不確定他到底在哪兒,可能在巴西,可能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也可能在烏拉圭蒙得維的亞。我們只知道他上了一艘阿根廷的越洋輪船。但這艘輪船會停靠好幾個港口,而且不只他一個人,還有另外三個人也跟他一起逃走。一個俄羅斯人、一個波蘭人和一個義大利人。」
「我正在想辦法。」他說,「我會幫妳找個落腳的地方。妳不要認為這件事容易,不過也別擔心。我還有一些關於妳那些事的資訊要補充,如果妳覺得精神好點了,明天我再過來找妳,麻煩妳再詳細地告訴我整件事的經過,我們可以看看有沒有什麼細節能幫助我們解決妳先生,或者妳男友給妳帶來的這些麻煩。」
「那……我要去哪裡?」我既焦慮又恐懼,知道自己無法獨自面對未知的將來。我這輩子從沒獨自做過什麼,一直都有人在身邊指引我。最初是母親,然後是伊格納西奧,再來是拉米羅。我覺得自己好無能,無法獨立生活,無法面對風風雨雨。如果沒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緊緊抓住我,沒有人幫我抉擇,沒有人在我身邊,讓我信任、讓我依賴,我根本就活不下去。
「我知道。我檢查過妳的行李,除了凌亂的衣物和一些文件之外,確實什麼也沒有。但目前妳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嫌疑犯,妳在這個案子裡和奧利巴斯同樣狀態。所以,既然我們找不到他,那妳就得為這個案子負上全責。我恐怕沒有辦法幫妳開脫,丹吉爾那邊知道妳在我手上,他們一樣可以自己找到妳。」
我耐不住性子,無法抑制急切的心情,把他從沉思中喚醒,「那麼……我能走嗎?還是不能?」
我只能點頭。猜不出他要跟我談什麼,也不懂我遭遇的那些不幸怎麼會跟警察扯上關係。他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個小本子,翻閱著上面的紀錄。看來他已經翻過無數次了,找都沒找就直接翻到某一頁,應該是我的資料。
他深吸一口氣又用力地吐出來,似乎在為接下來要說的壞消息預做準備。
「我得回去,」我毫無退縮,堅持道,「我母親在那,還有我的家……」
「妳知道你們在大陸飯店還有一張三千七百八十九法郎的帳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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