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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和坎德拉莉亞努力找方法想讓這門生意快點步上正軌時，她的一些朋友和熟人也開始找我做零工，「孩子，麻煩妳幫我做件上衣吧」「可以在天氣變冷前幫孩子們做幾件外套嗎？」大多是一些貧苦的婦女，經濟能力有限，總是帶著孩子和零星的布料過來。我在縫衣服時，她們就坐在一旁跟坎德拉莉亞聊天，怨嘆戰爭，為住在西班牙的親人不幸的遭遇掉眼淚，從袖子裡抽出手帕一角擦去淚水：抱怨在這個動亂的世代想維生多困難，害怕戰事進一步蔓延，或者先生不幸在前線陣亡，自己該怎麼養活這群孩子。她們通常都付不出什麼錢，還常常拖很久才給，有時甚至不了了之。但不管怎樣，雖然顧客很少，工作很小、很瑣碎，可是單就能拿起針線縫紉這件事，就足以平復我心中的悲傷，生活裡密布的烏雲也跟著散開一條縫隙，透進一絲微弱卻振奮人心的陽光。

「我太驚訝了，親愛的，妳怎麼從沒告訴我妳有這個能耐？」

和往常一樣，坎德拉莉亞回公寓時已經黃昏了，天色也暗了。看到我坐在一堆縫補好的床套裡，手上還拿著最後一塊布時，她驚訝地叫出來：

「妳幫我做的那些衣服就算結清妳的房租吧！」她宣布道。我還來不及鬆口氣，她又繼續說：「現在我們要好好討論一下妳的將來。妳很有天賦，孩子，我們得好好利用。尤其是妳還欠一屁股債，急需一大筆錢。妳也看到了，現在工作真的很難找，我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妳去外面接一些縫紉的零工做。可是就目前的時局來看，人們一時也很難打開家門接受妳，所以最好找個地方開家小店面。不過即使做那樣，要吸引客人還是不容易，我們得好好計畫。」

她拿給我一堆要修改的衣服，我幾乎快抱不住。不過我只花了一個上午就全改好了，坎德拉莉亞非常滿意，決定再考驗一下我的能力，當天下午她又帶回一塊做外套用的切維奧特山羊絨。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我的手再次捏起這根小小的細針時，心裡竟然會如此快樂。這些粗糙的床單、廉價的床單，和以前馬努艾拉女士店裡那些絲綢和進口薄紗完全無法相提ｈeｔuｂoｏk.coｍ.ｃｏm並論而縫補這些東西所用的補丁，也不能和以前為那些貴婦人做衣服時的縫紉方式同日而語；坎德拉莉亞清寒的公寓和馬努艾拉女士的服裝店也毫無相似之處；身邊的摩洛哥女孩和其他鬧鬨鬨如鬥雞般的房客更不能跟以前服裝店裡一起工作的夥伴和挑剔的顧客相應。但我手腕的動作是一樣的，細小的針在眼前上下翻飛，我的手指還是一樣靈巧，準確無誤地縫出精密的線條。當然，我會在另一個地方，出於不同的原因，多少年日復一日地做著同一件事。但如今縫紉帶給我的滿足感如此強烈，彷彿又回到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暫時忘記所有不幸的遭遇和身上沉重的負擔，就像回到過去一般。

走私者坎德拉莉亞幾乎認識得土安每一個人。但為了更深入瞭解裁縫這個行業的現況，準確評估它的地位和前途，她也不得不到處打聽，這裡問問那裡聊聊，甚至好幾次實地調查。這個主意誕生後沒幾天，我們已經對這個行業的未來有了百分之百的信心。我們得知得土安這裡有兩三家實力比較雄厚、聲名遠播的服裝店，軍官、名醫和有錢企業家的妻女都去找她們做衣服；稍微低一個等級，大概有四、五家比較像樣的裁縫店，大多是為那些家境富裕的官員家屬做一些上街穿的套裝或週末做彌撒用的長袍；最後還有一些小裁縫師，在街坊接一些零工，比如裁剪長袍、修改衣服、做幾件下襬或者補補襪子。當然，這個行業的未來也不是很樂觀，競爭非常激烈。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這些人之中找到一個容身之處。雖然坎德拉莉亞說這些裁縫師沒有一個能做出什麼讓人眼花撩亂的豪華衣服，都是些家常衣物。但也不能因此小看她們，如果做得好，有些裁縫師能獲得顧客一輩子忠心耿耿的擁戴。

我的身心以蝸牛般的速度恢復著，過了這麼久還是一樣骨瘦如柴、氣若游絲，和身邊那些被夏天的烈日曬得黝黑的臉龐形成強烈的對比。情感依然遲鈍、麻木，彷彿靈魂已經枯竭，得知自己被拉米羅拋棄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仍時時刻刻折磨著我。我還是常常懷念，或者惋惜那個ｍ.ｈｅｔuｂｏoｋ•cｏm•cｏｍ沒有見面就失去的孩子，從我知道他的存在到失去不過幾個小時。我也日夜思念在馬德里的母親，不知道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除去這些不算，我身上的官司就夠讓我整天提心吊膽，還有克勞迪奧警長的警告也讓我心驚膽戰。一想到在規定的期限內還不清欠款可能真的要去坐牢，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仍每天面色蒼白，難以掩飾心中的劇痛和茫然。

八月過去，九月白晝越來越短，早晚天氣也更涼了。魯尼塔街依然一片繁忙的景象，而我的日子仍過得十分緩慢。人們在商店、咖啡館和市集裡進進出出，在街上來來往往，在櫥窗前駐足觀望，在街頭和朋友聊天。而我則躲在這座堡壘裡，一邊感受時日的變化，一邊觀察那些精力充沛的人們。我很清楚我的人生該繼續運作了，而且越來越急迫，我得趕快開始做點什麼，不能一直依靠坎德拉莉亞的慈悲而活，何況我還得償還那筆巨額債務。但我實在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我還是整天病懨懨地完全沒有能力在經濟上做出任何貢獻。作為補償，我努力分擔一些我能做的家事不想成為坎德拉莉亞身邊毫無用處的包袱，就像一個沒用的舊家具。我會削馬鈴薯皮、擺桌子、在屋頂上晾衣服，或者幫潔米拉撣灰塵、擦玻璃。我常常醉心於她甜美的笑容，也從她那裡學到幾句阿拉伯語。我還會幫忙澆花、清理地毯，搶著做一些早晚都得做的瑣碎家事。隨著天氣慢慢轉涼，公寓裡開始做一些迎接秋天的準備，我也一起幫忙，比如更換所有房間的床套：拿下床單，換掉夏天的床罩，把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冬天床單取下來，鋪上。這時，我忽然發現大部分的床套都破舊不堪。我找了個大籃子，把床套全部拿到陽台，開始縫補破洞、縫合散開的內裡，並修補磨損的毛邊。

「妳摸摸看，這是中國絲綢，花了我兩個美國打火機才從南邊市集的印度人那裡換來的。操他媽的，幸好我還留著這東西，那王八蛋還說他只收德國銀幣呢——現在外面都在傳，說共和政府的貨幣要被回收了，要發行新的國民軍鈔票。這個世界真是瘋了，妳說是不是？」和_圖_書她邊激動地說邊打開一個包裹，取出一塊幾米長的大紅色布料。

靠著這些有限的資源，把餐桌當成工作台，晚餐時我已經做出大概的樣子，第二天早餐前全部完工。坎德拉莉亞還沒睡醒，眼角沾著眼屎，頭上還戴著髮網。她把新衣服直接套在睡衣外面，站在鏡子前反覆評量，修飾效果好得讓她難以置信：肩線和她的肩膀完美貼合、大翻領左右對稱修飾她過於豐|滿的胸部、寬腰帶讓腰部看起來更纖細，而精心設計的下襬則巧妙地遮住她的大屁股，袖口還有寬鬆優雅的花邊。她簡直不能更滿意了，正面、側面、背面、四十五度角照了一遍又一遍。一會兒扣上釦子，一會兒解開：一會兒豎起領子，一會兒又放下。平時喋喋不休，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專注地欣賞我的作品，正面再照一遍，側面再照一遍，最後終於開口說：

瘋狂的愛讓人變傻、變得盲目，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它讓人感受不到周圍發生的所有事情，讓人變得遲鈍，失去觀察和感受的能力。它讓妳不得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唯一的那個人身上，而離周圍的世界越來越遠。它迫使妳躲在愛情的小世界裡，眼前發生任何事都渾然不覺。而當這一切煙消雲散後我才發現，跟拉米羅在一起的那八個月，我對他的愛如此單純、濃烈，以至於除了他之外我沒有接觸過任何人。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醒悟自己在這個世上有多孤單。在丹吉爾時，我從沒想過要和別人往來，除了拉米羅，我對誰都不感興趣，頂多陪他見他想見的人。而來得土安後他不在了，我生命中的支柱也隨之轟然崩塌，感情無處寄託。我得學習獨立生活，為自己打算，努力淡忘他的絕情帶給我的無盡傷痛。就像必文學會宣傳手冊上寫的一樣：人生的道路漫長而崎嶇。

「這條裙子的下襬要多放幾寸，這件大衣的領子要重新縫過，這件襯衫也有點脫線了。還有這條裙子臀圍太小，得再放個幾寸，我最近又胖了幾公斤，怎樣都穿不下。」

從那之後，她的衣櫃就一直增加新的衣物：兩條裙子、三件襯衫、一件洋裝、兩件外套、一件大衣，還有一件冬天的罩衫。她不斷地從外頭以最wｗｗ•ｈetubook.ｃｏm•ｃoｍ低的價格買回各種新布料。

「這是英國最高級的羊毛，開戰前我們透過直布羅陀海峽從西班牙弄來的。現在找不到什麼人做，妳能做嗎？」

「嗯……幫我準備一把好剪刀、兩碼襯布、半打好一點的鈕釦，還有一卷棕色的線。我現在幫妳量尺寸，明天一早就可以做好。」

我在魯尼塔街的頭幾天就是這樣過的。對於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那群人，除了名字，一無所知，最多就是耳聞他們怎麼會住在這裡。退休老師和電報局職員都上了年紀孑然一身，是這裡的長住房客。老姊妹則是七月中的時候，為了替親戚處理後事，從西班牙索里亞過來。還來不及回家，海峽兩邊的交通就中斷了。理髮用品業務的情況也差不多，因為動亂爆發而不得不留在西班牙管轄區。至於那對母子的原因就比較模糊，大家推測他們是在找她逃跑的先生，孩子的父親。他們原本住在小城托利多，一天早上，她先生去索科多佛廣場買菸，從此一去不回。公寓裡每天都烽煙四起，吵得不可開交。而真正的戰火也持續蔓延整個夏天。同住在這裡這群流離失所、擔驚受怕又煩躁易怒的人們，每天密切關注著戰事的進展。就這樣，我慢慢適應了這個家，適應了這個小世界，跟房東坎德拉莉亞也越來越親密。雖然身為房客，她從我身上得到的收入微乎其微。

另一天她帶回半塊華達尼布，「這可是塊好料子。親愛的，妳快看這料子！」隔天又帶回一塊有珍珠光澤的綢緞，她生動地描述她取得這塊布的曲折歷程，不時咬牙切齒地問候一下賣給她這塊布的猶太人的母親。一小塊棕色的羊毛、一塊羊駝毛、七碼印花綢緞：經過不斷地購買和交換，前前後後我總共幫她做了十幾件衣服，每件她都讚賞有加。直到她開始對取得布料這件事失去熱情，可能她覺得衣櫃已經夠滿了，也可能她決定該把精力拿去做點別的事。

想到有機會重新開始工作，內心五味雜陳。一方面，我又開始對未來萌生希望和想像，這是這麼多個日子以來我不再有的一種感受。賺錢養活自己，償還沉重的債務，而且還是從事自己喜歡且擅長的工作，這對那時的我來說簡直就是可以想像和*圖*書到最棒的事。另一方面，仔細衡量這個計畫後，還是有些不安和迷惘，這種未知感就像黑夜的狼群一般快要把我吞噬。開一家店，不管多小、多簡陋，總是需要一筆資金，這對現在的我來說就是個天文數字；還需要人脈我也完全沒有；更需要運氣，哈，運氣正是我人生中最缺乏的東西。再說，要從這麼多裁縫師裡闖出一條自己的路本來就不容易，要吸引生意上門、培養忠實顧客，就必須充滿創意，不和其他人走同樣的路，要拿出一些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才行。

「孩子，這不是真的吧，妳會縫紉？」

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對她的提問回以肯定的微笑，還帶著得意的神情。坎德拉莉亞長嘆一口氣。很高興終於發現我這個日益沉重的包袱也有可用之處。她把我帶到她房間，把衣櫃裡的衣物全部翻出來堆在床上。

我很少出門，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人可以拜訪，總是一個人待在公寓裡。有時和潔米拉一起，如果坎德拉莉亞在家的話就跟她待在一塊兒，但她不常在家。如果她沒有什麼急事，或者沒有生意要做，她就會堅持帶我出去，看能不能找些工作做。她總是說：「孩子，妳看妳，臉蒼白得像個鬼似的，整天都沒曬到太陽。」有時我不想跟她一起出去，因為還是沒有什麼精力。但有時也會讓步，她就帶著我到處去，穿過阿拉伯人社區如迷宮般的小胡同，還有西班牙社區方方正正如棋盤般的高級住宅，充滿壯觀的豪宅和精心打扮的有錢人。每遇到一個認識的人，她都會上前問問有沒有工作可以給我，或者知不知道有誰能給這個女孩一個工作，她非常勤奮，做起事來廢寢忘食。但時局不好，生意很難做，雖然戰火沒有蔓延到這裡，但所有人都為了這場戰爭的未來憂心忡忡，在自己小小的領地裡操心自己的得失，關心親戚朋友的下落、前線戰事的進展，擔憂那些活著的人、死去的人、即將出生的人。沒有人想擴大生意，當然也不會雇用新員工。雖然每次回家前我們都會在西班牙廣場上的露天咖啡館喝一杯薄荷茶、點一盤肉串，但找工作完全沒有進展也讓我焦慮的情緒雪上加霜。而坎德拉莉亞雖然沒說，我也能看出她越來越為我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