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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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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2

第二章

32

那個月就和以前一樣,也和以後會持續做的一樣,好幾場宴會她都邀請從丹吉爾來的英國朋友,或者外交人員,或者遠離軸心國的軍官,還有那些對主流社會比較有影響力的跨國公司代表。同時她也幫直布羅陀當局和一艘停在丹吉爾港口的英國軍艦上的官員舉辦宴會。所有這些活動上,胡安.路易士.貝格柏德和羅薩琳達.福克斯一手端著雞尾酒,一手拿著菸,穿梭於賓客之中。自在、輕鬆、熱情而親密,好像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好像西班牙沒有正在自相殘殺,而歐洲也沒有正一步步走向它最糟糕的夢魘。
而正當羅薩琳達在地獄和魔鬼鬥爭的同時,我也終於要面對生活的另一次顛覆。那是一個星期二,風很大,中午馬柯士.洛根到我家來。
「妳母親已經在路上了。昨天晚上她從亞利坎提塔上一艘開往阿爾及利亞瓦赫蘭的英國商船,三天後就會到達直布羅陀。羅薩琳達負責安排她穿越海峽,不會有問題的,她會告訴妳之後的行程會如何進行。」
「你騙人。」我小聲說。
「福克斯女士要希拉小姐趕快回去帕爾梅拉斯街。」
「比我想像得還要糟。」她一進門就倒在一張手扶椅上。
我打從心底想好好地感謝他,但這簡單的兩個字還沒出口,眼淚就已經潸潸落下。我失聲痛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他,眼淚浸濕了他的外套衣領。
一切都開始運轉,最後的時刻來臨了。馬柯士拿起他的帽子,我忍不住再次緊抱他。沒有說話,沒有更多話好說了。幾秒鐘後,我身邊已經不見那個堅定而親密的他,只留下頭上一個輕輕的吻、他的影,還有他身後令人痛徹心肺的關門聲。
「我也不懂。但如果他既不用付房租,身邊又總是有人服侍,還有喝不完的酒、熱飯熱菜、刺|激的運動https://m.hetubook.com.com,我想其他事情他也不在乎了。當然,如果我們還住在加爾各答那一切又會不一樣。如果是在那裡,他應該會盡一切勢力維護這個婚姻關係,表面上。可是這裡沒有人認識他,這裡不是他的世界,所以無論跟他說了什麼,他都只會當成耳邊風。」
我用力吸一吸鼻子。
「暫時先回去倫敦,之後再去他們指派的地方。」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親愛的,就是我在他眼中一點都不重要。」她的話裡夾雜著諷刺和悲傷。「任何事情都比我重要:釣魚、一瓶琴酒或者一場牌局。不過我以前就從沒重要過,當然不可能從現在開始變得重要。」
「如果哪天我想找個女朋友,我會回來找妳。」他說,把手伸向我的臉龐擦去我的眼淚,他輕柔的撫摸讓我渾身顫抖,我多希望這一天永遠不要到來。
「總部要我回去。我已經完成來摩洛哥的任務,該回去了。」
「妳說我跟胡安.路易士?」她點一根菸,撥開眼前一綹瀏海,「我想有吧,肯定有哪個長舌的在他耳邊說些難聽的話,但他不在意。」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做主。但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希拉,他們要我去別的地方。」
「而我,」他停頓幾秒後補充道,「也是重新上路的時候了。」
我又緊緊地抱住他,又開始哭,直到終於抑制住自己洶湧的情緒,最熱切的快樂和最深刻的悲傷在我內心交雜,我泣不成聲地說:
「如果哪天妳想送某個女朋友一件衣服,你知道我在哪裡。」
「沒有人告訴妳先生你們之間的事?」
「我還是不明白。」
「回去馬德里?」
我們一直保持著朋友的關係,很好的朋友,僅此而已。我們都很清楚可能哪天他突然就要離開,知道他只是我生命中一個匆匆的過客。雖然我很努力地想忘記,但拉米羅留下的傷痕依然如此鮮明,我沒有辦法再次承受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沒錯,我和馬柯士互相吸引,為對方著迷,也不是沒有把這種好感進一步昇華的機會,我們有過肌膚相親、深https://m.hetubook.com•com情凝望、徹夜長談,有彼此尊重,也有肉體的渴望。有過靠近,有過柔情,但我努力緊緊地拴住自己的情感,拒絕再往前發展,而他也接受了。壓抑自己真的好難,我無數次的猶疑、茫然、徹夜未眠,但只要一想到被拋棄時的痛苦,我就寧願選擇留住在那些混亂而忙碌的日子裡,那些我們一起度過的值得紀念的時刻和回憶。充滿歡笑、舉杯暢飲的夜晚,抽菸,吵鬧的牌局,去丹吉爾出遊、散步、長談,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刻,我將永遠深藏在記憶裡,把它當成一個時期的結束,一段新人生旅程的開始。
但這位挑剔的皮特也不是對所有事情都不滿,他對坦奎瑞琴酒和約翰走路黑牌威士忌就滿意到不行,那時這些酒在丹吉爾可要花上天價才買得到。他每天至少喝一瓶威士忌,外加每頓飯前一兩杯雞尾酒,酒量非常驚人,對家裡僕人的粗暴態度也同樣令人咋舌。他自顧自地對他們說英語,不管他們聽不聽得懂。最後發現他們聽不懂時,又改用印度土語對他們大吼大叫,這種印度土語是他過去在加爾各答的僕人說的語言,他似乎以為全天下的僕人都說同一種話。讓他更驚訝的是,最後大家慢慢地都不來他家了。所有人,從他妻子的朋友到家裡最卑微的僕人,大家很快都知道皮特.福克斯是個怎麼樣的人,自私、不理性、任性、酗酒、傲慢、暴躁,簡直沒辦法找到比他缺點更多的人。
後來我也在幾次活動上近距離接觸貝格柏德,再次見證他獨特的個性。他經常穿摩洛哥本地的服裝,有時是一雙拖鞋,有時是一件長袍。他很和藹,平易近人,有一點古怪。但最重要的是,他愛羅薩琳達,用情至深,在任何人面前都毫不掩飾地表達這份愛。另一方面,我還是經常和洛根見面,雖然我每天都努力地壓抑,仍然沒有辦法阻擋我們之間慢慢產生的好感和一種趣味相投的默契,兩顆心越走越近。如果不是我刻意回避,這種曖昧的友誼應該很快就會氾濫成一種更深刻、更衝動的感情和_圖_書。但我努力不讓這件事發生,一直堅持著,不讓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拉米羅帶給我的傷害還沒有完全癒合,而我也知道馬柯士.洛根很快就要離我而去,我不想再承受一次煎熬。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常常一起出現在帕爾梅拉斯街那棟別墅的宴會上,有時甚至會帶上歡呼雀躍的菲力克斯,他因為能進入那個對他而言如此陌生卻又充滿誘惑的世界而歡欣鼓舞。我們也常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開車去丹吉爾,貝格柏德邀請我們參加《西班牙日報》的開幕式,這份報紙是國民軍為了向全世界傳遞他們想傳遞的訊息而發行的。還有幾次,我們四個人一起出遊:馬柯士、菲力克斯、羅薩琳達和我,羅薩琳達用她那輛道奇車載我們到處玩,去薩坎斯畢德飯店看看有沒有賣愛爾蘭牛肉、培根和琴酒,去哈里斯莊園跳舞,去卡皮特戲院看場美國電影,或者到瑪里姬達帽子店訂購幾頂最異想天開的帽子。
但她並沒有意志消沉,也不像剛接到消息時那麼憤怒,反而顯得悲傷、疲憊、沮喪,一種深沉而黑暗的沮喪,因為皮特,因為他們現在的處境,因為她自己。獨自一人帶著兒子努力生存了六年,她原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承受這一切,以為累積這麼多年的生活經驗已經賦予她足夠的勇氣面對任何困境。但皮特比她想像的還要難纏得多。在她面前,他依然扮演著支配一切的父親和先生的角色,彷彿他們從沒分開過,彷彿羅薩琳達和他結婚後的生活完全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她還是從前那個小女孩。他責備強尼的教育太鬆散,抱怨強尼沒有上一所好學校,責怪強尼出去跟鄰居小孩玩時沒有保母跟著,而他唯一的運動竟然是扔石頭,還扔得跟得土安那些阿拉伯小孩一樣準。他抱怨這裡沒有他喜歡的廣播節目,沒有一個俱樂部能讓他跟英國同胞聚聚,身邊沒有人會說英語,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城市甚至買不到英國報紙。
「不要走,馬柯士。」
我再次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眼前這張臉如此親近,雖然還留著一些疤痕,但那個夏天的夜晚剛到國家m.hetubook.com.com飯店那位傷勢嚴重的男人已經了無痕跡。那天我還心懷恐懼地迎接這位陌生人,現在卻不得不面對這場令人心痛的別離,送走眼前已經變得如此親密,而且很可能比我所能承認的還要親密的人。
突然,一陣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讓我們急忙分開,潔米拉氣喘吁吁地跑進來,用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語對著我說:
「皮特認為胡安.路易士是一個遲鈍又驕傲的西班牙人,就像從黃金時期的油畫裡走出來的古代騎士。」羅薩琳達說,「而胡安.路易士則認為皮特是一個勢利眼的小人,一個難以理解又荒唐可笑的小丑。他們就像兩條平行線,永遠不可能發生衝突,因為永遠找不到交點。而他們唯一的區別就是,作為一個男人,皮特對我來說遠遠不及胡安.路易士的腳後跟。」
「妳真美。」
「我不懂,他怎麼會不在意?」
他聳聳肩。
她聳聳肩。
第二天我陪馬柯士.洛根去探望羅薩琳達。和招待會那天晚上一樣,他先到我家接我,兩人再一起慢步過去。然而我們的關係卻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那天從總督府招待會上倉皇逃走,狂奔穿越花園,以及稍微平靜之後,我們在凌晨時分城市的暗影中牽手前行,這一切似乎消除了我跟他之間的隔閡,也許是一種信任感,也許不是,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什麼。但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他正在努力營救我母親,也知道他對我真摯而親密,知道他很喜歡得土安而生活,這些就夠了。我不需要知道更多,也不需要在任何方面跟他更進一步,因為距離他離開的日子也沒剩多少天了。
雖然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但她決定趁她先生到達之前,抓緊時間好好放縱,彷彿這幾個星期是她生命中最後一段時光似的。她又扮演起稱職的女主人,為貝格柏德營造一個理想的氛圍,讓他可以在輕鬆且安全的環境下投入各種拓展人脈和關係的會面,全心全意地信任並依賴他的情人。所有聚會都由這位英國女人主持,而這位親德派總督在其中處得安然自得,就像在和*圖*書自己家裡一般。我不知道那些賓客怎麼看待這件事,但羅薩琳達想幫英國拉攏貝格柏德這點始終沒變,很多不那麼正式的宴會都是出於這個目的才舉辦的。
我鼻子一抽一抽地看著他,他遞給我一條白手帕。
有時我們在得土安白色的阿拉伯人社區裡散步,吃著手抓飯、豆子肉湯和蜂蜜香仁甜點,爬德薩山和格爾蓋斯山。我們也去馬汀河畔的海灘,去凱塔瑪,徜徉在還沒被白雪覆蓋的松林之間,直到時間耗盡。最後,不想面對的事情還是來了。那時我們才再次意識到,現實可能比我們最悲觀的預想還要殘酷,羅薩琳達她先生到達後不到一週,我就從她口中體會到這點。
那天上午,隨著馬柯士突如其來的拜訪,在我西帝曼德利大街上的服裝店裡,一段人生走到了盡頭,而另一段隨即開始。一扇門關上,另一扇正在打開。而我就在它們之間,無力留住即將逝去的,卻也同時渴望趕快擁抱即將到來的。
他的手撫過我的臉,直到髮根,穿過濃密的黑髮一直到我後頸。我們的臉慢慢靠近,慢慢地,好像生怕會加速在空氣中飄浮這麼久的壓抑情緒。
我們到達時她還在床上,不過看起來好很多。屋子有人收拾過,她也洗了澡,百葉窗都開著,一大片陽光從窗外的花園傾瀉進來。第三天她從床上移到沙發上,第四天她的絲綢睡衣換成花色洋裝,還去做了頭髮,重新開始主宰自己的生活。
貝格柏德不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待在羅薩琳達家裡,但他們還是每天到其他地方見面,有時在總督府,有時去附近幾個地方。但是讓很多人——包括我——都備感驚訝的是,貝格柏德對他情人的先生也一樣照顧有加。安排他去斯米河口釣魚,去黑密斯森林打獵,幫他排好去直布羅陀的行程,以便能喝到英國啤酒和英國同胞聊聊馬球和板球。總而言之,就是竭盡全力地把他當成一位特殊的外國貴賓來招待。他們兩個完全是兩種極端,但很奇怪,這兩個如此截然不同的男人竟然會在一個女人的生命裡扮演著同樣影響深遠的角色。或許也因為這樣,他們從沒起過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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