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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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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5

第三章

35

其實他已經很疲憊了,厭倦賽雷諾的傲慢和不可一世,厭倦佛朗哥的閃爍其詞和不明確的態度,厭倦獨自逆流而上和周圍一切格格不入,也厭倦駕駛這艘啟航就是走錯方向的大船。因此,他決定再次仿效他親愛的阿拉伯朋友,像一個衝動的摩洛哥人,掀開頭巾,把他和霍爾小心翼翼的友誼公諸於世。他們的往來不再侷限於平時會面的官邸、辦公室或各種沙龍。抱著這樣的理念,他們的友情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庭廣眾下,暴露在空氣中,在夏日隱藏不了一絲陰暗的炙熱陽光下。他們每天都在最知名的餐廳裡、最醒目的桌子上一起用餐,接著就像兩個穿梭在得土安阿拉伯人社區狹窄巷弄裡的阿拉伯人一樣,貝格柏德挽著這位新大使的手,稱呼他為「塞繆爾兄弟」,還故意在馬德里的大街上漫步。貝格柏德的行為越來越挑釁、咄咄逼人,甚至有點唐吉訶德式的莫名瘋狂。日復一日,他與那位來自敵國的大使親密交談,大剌剌地表明自己對德國人以及親德派不屑一顧的姿態。他們大搖大擺地走過阿爾卡拉大街上的國民軍總指揮部,走過《萬歲日報》報社,走過卡斯特亞納大道上的德國大使館,還走過皇宮和麗茲飯店的大門,那裡正是納粹的老巢,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佛朗哥的外交部長和那個惡棍國家的大使有多麼親密無間。而這時賽雷諾則緊張到快要崩潰,焦躁不安地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揪著自己的頭髮大聲吼問這個精神錯亂的貝格柏德到底為何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
他覺得很孤單,就像獨自一人被遺棄在黑暗中,只能自己摸索向前。馬德里的新環境也讓他感到窒息:行政機構極其緩慢的辦事速度讓人忍無可忍,大街小巷全是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警察和長槍黨人,隨處可見趾高氣揚的德國人肆無忌憚地為所欲為。為了履行職責,他鐵了心,還沒安頓下來就硬著頭皮開始和西班牙政府建立關係,尤其是那三位重要人物。佛朗哥將軍、賽雷諾.蘇聶部長、貝格柏德和他們三人分別會面打探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的底細,並各自從他們那裡接收到截然不同的訊息。
霍爾對這個職務並不樂觀,他不喜歡馬德里,跟西班牙人的性情格格不入,而這片荒蕪又滿目瘡痍的土地上他一個人都不認識。他知道自己不會受到什麼熱烈的歡迎,也知道佛朗哥政府公然表示反對英國。他們為了給這位大使先生下馬威,讓他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長槍黨人甚至在他到任的那天早上,在英國大使館門口舉行來勢洶洶的示威活動,高喊著「直布羅陀是西班牙的!」
隨著逐漸融入這個國家,霍爾也漸漸明白德國的勢力在西班牙人的日常生活裡無處不在,他們的分支機構滲入西班牙公共事業的每個角落,企業家、高級主管、公司代表、電影導演:這些人從事的工作雖然各不相同,但都和西班牙管理當局有著良好的關係,也都是納粹的代理人。很快地他也知道這裡對新聞媒體的管制有多嚴格,德國大使館新聞部在賽雷諾.蘇聶的授權下,有權決定西班牙所有報紙該如何報導納粹的消息,如何發布、使用什麼字眼,還能隨心所欲地在報紙中插入宣傳納粹的廣告和標語。然而,更無恥、更令人憤慨的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萬歲日報》,也就是長槍黨的宣傳機構,完全壟斷印刷報紙的紙張,而這些紙張原本就已經處於緊缺狀態。報紙上攻擊英國的輿論接連不斷,充滿謊言、辱罵和陰謀操控。邱吉爾是那些最惡毒的漫畫家的靈感來源,而大英帝國則是他們一貫嘲笑的對象。哪怕是西班牙隨便一個地區發生工廠事故,或者郵政火車的意外,都會被歸咎於是背信棄義的英國人在搞破壞。面對這些踐踏和欺辱,英國大使館的所有抗議毫無例外地一個個石沉大海。
直到某天,貝格柏德終於爆發了。他們想把他趕走,他早就心知肚明,知道他們要把他狠狠地踹他一腳,把他踢到大街上,畢竟現在這場「光榮」的聖戰已經不需要他了。他們把他從幸福摩洛哥歲月裡hetubook.com•com連根拔起,放到一個人人趨之若鶩的位置上,正是為了捆住他的手腳,往他的嘴裡塞塊破抹布。他們從沒認真看待他的建議,或者說,事實上他們從沒徵求過他的意見。他沒有辦法提出動議或者設立標準,他們只是想用他的名字來填補一個部長的職位,想讓他變成一個溫順、怯懦且沉默的附庸。但即使如此,即使他對當前的局勢心懷不滿,他仍盡忠職守,負起職責孜孜不倦地工作,默默地忍受賽雷諾幾個月來對他發動的一系列攻擊。剛開始只是踩你一腳、推你一下,讓開,讓我來。可是很快地,這種推擠就變成一條凌|辱的勒頸繩,最初的踢打也變成對準要害的大刀砍殺,直到貝格柏德猜想接下來大概就是要踩住他的腦袋時,他爆發了。
而這三位大人物當中,唯一能和霍爾互相理解的就是貝格柏德。從他們在聖塔克魯茲宮第一次會面開始,這兩人的交流就一直很和諧順暢。這位外交部長時而傾聽,時而回應,努力修正各種不合理的事務,並試圖理清一團亂麻似的外交關係。他在霍爾面前斬釘截鐵地表明自己不希望西班牙加入戰爭,也毫不遮掩地承認西班牙急需援助,他竭盡全力地訂立各種合約、商談各項協議來減輕人民的痛苦。事實上,他的個性從一開始就讓這位新大使覺得很特別,甚至有點古怪,他的感性、文化素養、做事方式和嘲諷的語氣,和當時馬德里嚴酷的氛圍或者他位高權重的身分都毫不相符。在霍爾眼中,貝格柏德因為德國人氣勢高漲、長槍黨人的囂張氣焰、政府的專橫跋扈,還有首都人民的悲慘生活而憂心忡忡。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因為貝格柏德在這個瘋狂世界裡顯得格格不入,霍爾才會覺得他是一個和藹的人,他用自己在非洲養成的好脾氣化解各種怨恨,舔舐心中被其他同僚攻擊所留下的累累傷痕。當然,他們也有達不成共識的地方:一些意見分歧、值得商榷的外交態度,或者一些要求和抱怨,還有許多彼此都希望能盡快解決的危機,比如西班牙軍https://www.hetubook.com•com隊六月大舉入侵丹吉爾,一眨眼就終結了它會是國際城市的地位;比如西班牙政府授權德國軍隊在聖塞瓦斯蒂安大街上舉行閱兵;比如這個混亂而倉促的年代裡其他國際關係緊張的時刻。這些都無可避免,但貝格柏德和霍爾的關係卻日益親密,對這位新大使來說,在這個動盪的馬德里,面對那些如雜草般不停地冒出來的麻煩,這份友誼成為他唯一的慰藉。
遞交委任信給領袖佛朗哥後,這位大使先生便開始他為期四年的坎坷外交路。他無數次後悔著當初為何要接受這個任務,這個充滿敵意的國家讓他特別難受,以前去其他地方出任從沒出現類似的情形。馬德里的環境令人焦躁不安,炎熱的氣候也讓人難以忍受。長槍黨人騷擾英國大使館變成家常便飯:窗戶扔石頭、拔掉大使館交通車上的小旗子和徽章,甚至辱罵大使館的人員或者對他們進行人身攻擊;而西班牙當局對這一切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置若罔聞。西班牙媒體開始大肆攻擊英國,指責他們是導致西班牙人飢餓的罪魁禍首。新大使上任只贏得少數幾個保皇黨人的好感,但他們不過就是一群效忠維多利亞.尤金妮女王的懷舊老臣,在政府裡毫無權勢,固執地緊緊抓著永遠無法倒回的過去。
所有這一切都不是我以第一人稱親身經歷的,而是羅薩琳達在那漫長的一兩年裡,一直持續寫信給我我才知道的。我在得土安飢渴地期盼她的來信,雖然她的社交活動還是很頻繁,但病情惡化也讓她不得不長時間臥床靜養,她就利用這些時間寫信,或者看朋友的來信。就這樣我們養成通信的習慣,無論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信件都像一條看不見的線把我們連在一起。一九四〇年八月底,她在最後幾封信中提到,馬德里的報紙上已經開始出現要外交部長立刻辭職的言論。但貝格柏德真正下台大概是在六、七個星期後,而這幾個星期裡,再度發生轉變我人生航向的大事。
雖然羅薩琳達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喚起他對英國的好感,但這位www.hetubook.com.com外交部長還沒有衝動到只為了個人情感就不顧一切地栽進他國的懷抱中,像每晚投入情人的懷抱那般。當然,他確實因為羅薩琳達而對英國有一些主觀上的偏好,這是事實。但他把全部籌碼都押到霍爾身上、切斷所有後路,這其中還有別的原因。也許因為他是一位烏托邦主義者,看到新西班牙政府的運轉不如他所想像而感到灰心喪志;也許因為這是唯一一個方法可以讓他公開表示自己反對西班牙介入戰爭,反對西班牙站在軸心國那邊;也可能是他想藉此回應他受到的那些傷害,他原本還以為自己可以跟那些極盡手段侮辱他的人一起為重建這個廢墟般的祖國奮戰,而他也會熱情洋溢地參與拆毀那個舊國家的行動;也有可能他接近霍爾最主要的原因只是因為孤獨,在這個苦澀且充滿敵意的環境裡感到極度的孤獨。
正當塞繆爾無可奈何地逐漸適應他的新工作時,西班牙內政部和外交部之間的敵對狀態也日益明顯。賽雷諾站在萬人之上的位置,計謀一場策略性的戰役:散布有關貝格柏德惡毒的謠言,並以此宣傳只有自己才能挽救大局。除了我們這位昔日的總督、如今人微言輕的外交部長之外,佛朗哥跟賽雷諾這兩人一點都不瞭解什麼叫國際政治,也從沒真正見識過外面的世界。他們就像兩隻井底之蛙,坐在艾爾帕多宮裡,喝著熱巧克力,吃著烤麵包,手牽著手圍著點心桌,就這樣計畫出新的世界秩序,而這個新秩序也因為他們的無知和狂妄大膽得令人驚愕。
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佛朗哥將軍在艾爾帕多宮接見他。外頭風光明媚,佛朗哥卻拉上窗,點亮燈,坐在辦公桌後面,桌上立著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照片。這場氣氛僵硬的會面中。雙方透過翻譯輪流發言,沒有直接對話。儘管如此霍爾還是被這位國家元首的盲目和自信給震驚到,佛朗哥深信不疑地認為自己就是那位拯救國家、開創新世界的真命天子。
如果說和佛朗哥的會面很糟的話,跟賽雷諾.蘇聶的會面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場面更難堪。這位裙帶領袖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權勢如日中天,整個國家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長槍黨、新聞媒體、警察,以及和佛朗哥單獨接觸的特權,雖然私底下很多人都猜他其實很看不起領袖的低知識水準。那時佛朗哥已經算半隱居在艾爾帕多宮,很少露面。相反地,賽雷諾無處不在,就像香菜可以用在任何料理中一般。現在的賽雷諾和戰時參訪西班牙管轄區的賽雷諾已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當年正是他彎腰幫我撿起粉餅盒,而我躲在沙發後面噤聲觀察的也是他。但隨著新政權的建立,新的拉蒙.賽雷諾.蘇聶也隨之誕生:暴躁、驕傲、無論說話或做事都急不可耐,像貓一般的雙眼永遠保持警覺,燙得筆挺的長槍黨制服,還有一頭幾乎全白的頭髮,如影星般整齊地往後梳。他永遠都處在高度警覺的狀態,對每一位所謂「前民主體制」的代表都表現得挑剔而刻薄。霍爾和賽雷諾的第一次見面,以及之後不可避免的無數次見面中,彼此從未獲得對方的一絲好感。
一九四〇年五月底,塞繆爾.霍爾來到馬德里,他的頭銜非常驚人:「英國全權特務大使」。他從沒來過西班牙,一句西班牙語也不會說,對佛朗哥和他新政權更是一點好感都沒有。但邱吉爾卻賦予他百分之百的信任,並一再確認他會接受這個任務。對歐洲大戰的走勢來說,西班牙是一枚關鍵的棋子,邱吉爾需要一個堅定的支持,一個立場明確,態度強硬的人在西班牙坐鎮。因為西班牙政府若能在戰爭中保持中立,對英國會非常重要,這樣他們就能保證直布羅陀海峽不受侵擾,避免大西洋上的港口落入德國人手中。為了取得西班牙哪怕是極其微小的合作,英國開始透過對外貿易對飢腸轆轆的西班牙施壓,限制它的石油供應,恩威並濟,把它打壓得奄奄一息,然而,隨著德國軍隊橫掃歐洲,這些措施遠遠不夠,他們需要一個更積極、更有效的方式,這位個子矮小、上了年紀、其貌不揚的大使正是帶著這個任務來到西班牙首都。與他密切合作的對象稱他為霍爾先生,而他後來所交為數不多的幾位西班牙朋友則直稱他塞繆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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