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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雞尾酒

作者:梅德琳.威克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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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坎蒂絲生氣地瞪著他。為什麼艾德每次都可以這麼成功地惹她不高興?
蘿珊睜開眼睛,她不允許自己再去想他的家庭,不准自己沉溺於期待來場車禍或雪崩的邪惡幻想。這樣只會帶來痛苦、自責與猶豫不定。再繼續這樣下去,只會使她更清楚明白自己永遠無法獨自擁有他,永遠不會發生那場車禍。而她將生命中最精華的幾年浪費在一個屬於另一個女人的男人身上,那個身材高挑、姿態高貴的女人,是他曾誓言終生愛護的人,是他孩子的母親。
「三個月?」坎蒂絲皺眉。「可是為什麼?」
「難受?」坎蒂絲很驚訝。
「明天?」坎蒂絲一臉茫然。賈斯汀又對她微笑。
等寶寶出生就會不一樣了,她對自己說。這棟房子會變成真正的家。瑪姬伸手摸著隆起的腹部,感受皮膚下隱約的蠕動。某個東西柔順地滑過她的胃部,然後像消失在大海一般杏然無蹤。接著,毫無預警地,有個硬硬的東西踢到她的肋骨。可能是寶寶的腳吧,也可能是膝蓋。那股力道踢了好幾回,像是掙扎著要衝出來。瑪姬閉上眼睛,她的懷孕手冊告訴她現在寶寶隨時可能出生,寶寶已經完全長成,她隨時都有可能開始陣痛。
坎蒂絲翻了個白眼。說真的,她為艾德感到悲哀。除了辦公室,他毫無私人生活,沒有朋友,沒有女朋友,甚至沒有家具。有次她為了表達身為鄰居的善意,進他的公寓去喝杯飲料,卻發現艾德家裡只有一張舊皮椅、一個寬螢幕電視和一大疊披薩盒。
「算是新工作啦!」艾德說。「但我有三個月時間什麼都不用做,這是合約規定。」
「媽說她明天會過來,」吉爾斯說,「跟妳作伴。」
賈斯汀沒說話,滿臉嚴肅地領著她從走廊往客廳走去。坎蒂絲惱怒到頭發疼。賈斯汀有種特別的能力,讓人覺得他永遠是對的那方,而其他人都是錯的。在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他就是如此富有說服力,使得坎蒂絲也總是相信他才是正確的。直到六個月過去,經歷一連串令人厭到挫折的爭吵,她才瞭解到賈斯汀不過是個固執己見、自大又愛誇耀的人。
「喔,親愛的,真辛苦。」坎蒂絲無辜地說。
「我明白這段時間對妳來說可能不太好受,」賈斯汀平靜地說。
「坎蒂絲。」賈斯汀出現在走廊另一頭,一如往常地穿著時髦優雅的西裝,手上拿著飲料。他的深色鬈髮整齊光滑地往後梳,黑眼珠在燈光下閃亮,看著坎蒂絲的模樣彷彿他是個正在扮演憂鬱知識分子的演員。過去曾有某人仰慕地如此描述他:「彷如年輕時的鋼琴家丹尼爾.巴倫波因(譯者注:Daniel Barenboim,著名鋼琴家及指揮家。)。」在那之後,坎蒂絲曾在許多夜晚發現他故作隨意地坐在鋼琴前,有時甚至用手指撫摸琴鍵,雖然他根本不會彈琴。
「我想來看看妳,」他說,「好確定明天的事對妳不會有任何影響。」
瑪姬咯咯地笑開來。「生完之後還有很多事啊。你知道的,要照顧寶寶,我甚至沒抱過小孩。」
「妳會表現得很棒的!」吉爾斯立刻接話。「瑪姬,拜託,如果每個人都能帶小孩,妳肯定也做得到。」他轉頭對她露出燦爛的笑容。「是誰被選為年度最佳編輯?」
「對,」坎蒂絲有點不耐。「我吃。」為什麼艾德不能像其他人一樣,來段簡短客套的對話就好?為什麼他老要用那雙發亮的眼睛盯著她看,等著她的回答,好像她會有什麼驚人之語?跟他說話完全不能鬆懈,任何隨意的言談都會被他挑毛病。
她看著賈斯汀搖動手中的威士忌讓杯裡的冰塊相互碰撞。活像在練習拍電視廣告,她心想,接著又聯想起這很適合當雜誌上的人物側寫:「賈斯汀.威利斯……優異天才的居家生活。」她忍不住笑出聲音,趕緊闔上嘴巴。
說真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一切才變了樣,坎蒂絲想著。當與他近距離接觸後,先前的盲目崇拜漸漸消逝。賈斯汀從早上起床到出門的準備時間是她的三倍;驕傲地宣稱自己不會做飯,而且不打算學;要求浴室整齊清潔,卻從不動手打掃。再再令人看清他原是如此虛榮與傲慢的人,還有最後一點,坎蒂絲帶著些許震驚地發現:賈斯汀覺得她的智識遠不及他。當他們爭論某個問題,他一開始會顯現優越的姿態,若https://m.hetubook.com.com她提出的論點逐漸勝過他,賈斯汀便會愈來愈不悅,最後惱羞成怒。他從不承認失敗,他對自我形塑的完美形象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他心裡,賈斯汀這號人物是注定要成就偉大事業的。這股強大無比的野心,驅使他像臺壓路機一般,一路輾平生活中其他所有事物。
「好玩,很貼心。」瑪姬回答。「我收到的禮物堆得像山一樣,大家真是太大方了。」
鄉間生活其實從來不是她的想望,瑪姬幾乎已經成功地要自己遺忘這一點。在她懷孕前,吉爾斯就滿心期待自己的小孩未來可以像他一樣,在原始自然且充滿新鮮空氣的環境下快樂成長。「倫敦對孩子的發育有害。」他宣稱。不論瑪姬費盡脣舌地提醒他,倫敦街道上有多少健康小孩,在公園裡騎腳踏車絕對比在鄉間小路上橫衝直撞要來得安全,以及城市裡一樣享受得到自然環境。吉爾斯始終堅守立場。
「真高興看到你把這兒當自己家一樣。」坎蒂絲說。
以前,她對這些人總不屑一顧。但今天,當她與那女孩眼神交會,兩人之間卻似乎產生某種共鳴。她們都不屬於社會主流。而如果過去曾有誰預測她們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她們一定都會不可置信地大笑。誰會老早盤算著要當伴遊女郎?又有哪個人會計劃當六年的第三者?
「好吧,不打擾妳了,」賈斯汀終於起身。
就在今天晚上,一種事情將有轉機的感覺浮現。也許她無法改變她父親做過的事,也許她無法補償每個人,但是她可以補償海瑟.崔勞尼——如果無法用金錢償還,那就用協助和友誼。盡其所能地幫助海瑟,將是她個人所能給予的補償。
坎蒂絲的媽媽黛安娜搬到德逢市居住,那裡沒人認得戈登.布魯溫。現在的黛安娜頑固地生活在拒絕承認過往的狀態中。在她的認知裡,她嫁的是一位迷人、高貴,卻在死後被邪惡謠言中傷的男子,如此而已。她不讓自己留下任何關於過去的真實回憶,因此得以不感覺愧疚、不感覺痛。
「我。」她自豪地笑著回應,雖然誇的正是她自己。
「呃,你知道的,生產,還有所有的一切。」
「謝謝,不用了。」坎蒂絲禮貌地回應。
初識時,他的魅力確實令她目眩神迷。賈斯汀來《倫敦客》之前,已經在《紐約時報》工作過一年,以聰明優秀且人脈廣闊著稱。當他開口邀她出去時,坎蒂絲簡直是受寵若驚。那天她喝了很多酒,凝視著他深遠的眼眸,崇拜地聽他暢談他的觀點——幾乎對他說的每句話都照單全收,其中有些甚至是她通常不會認同的論點。幾個星期後,他開始經常在她公寓過夜,計畫著共渡假日。接著,他在品里可與人合租的房子租約到期,他便搬進她家。
一種哭笑不得的酸楚湧上喉間,蘿珊邁開步伐快速經過那個伴遊女郎,走出酒吧,然後穿越飯店大廳出了大門。
「我還是認為妳應該坦白告訴他,」吉爾斯說。「我的意思是,妳知道妳並不想回去工作。」
瑪姬眨了眨眼,做了個深呼吸。可笑極了,現在什麼事情都可能引她落淚。某天,電視廣告中一個幫自己的兩個小妹妹準備晚餐的小男孩就惹得她熱淚盈眶。她滿臉淚痕地癱坐在客廳地板上,吉爾斯走進房間時,她還得趕緊抹乾眼淚,假裝,自己正專注在看雜誌。
「看到沒?」他邊站起來邊說。「裡面有沙拉。」
「法式鹹派店賣的都是膽固醇,吃這個對妳比較好。」他作勢比著手上的漢堡,一片黏黏的生菜掉到地上。令坎蒂絲驚恐的是,艾德竟彎下腰,撿起那片生菜放進嘴裡。
「改天見。」艾德說完聳聳肩,走回自己的公寓。
「我當然有薪水!這些傢伙愛我!我不做事,他們付我的錢卻比我之前做得要死要活時還多。」
「很抱歉我不請自來。」他開口。
「所以囉,妳也會是年度最佳母親。」他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手,瑪姬也感激地回捏了一下。
一冒出這個念頭,瑪姬的心又因為熟悉的恐慌感開始怦怦跳,她趕緊要自己去想比較令人安心的事。別擔心,她早已經準備好迎接這個寶寶,她有一間滿是尿布、棉球、小背心和小毯子的育嬰室。嬰兒籃已經設置妥當,也早跟百貨公司訂好了娃娃床。一切就緒,就等寶寶出生。
m.hetubook.com.com差不多是這樣。」
「喔,好。」瑪姬回答。她想著吉爾斯的母親派蒂,身材瘦削、髮色深沉,不知為何竟生出了三個高大壯碩、有著滿頭濃密的淺色頭髮的開朗兒子。吉爾斯和他的兩個兄弟都很愛他們的母親,因此毫無意外地,他們如今居住的松木園正巧就座落於吉爾斯老家附近的鄉鎮。一開始,瑪姬對於他們的新家離婆家這麼近有些不滿。不過,畢竟她自己的負父母親住在離這兒有段距離的德比郡,而正如吉爾斯所說,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就住在附近,總是派得上用場。
「這簡單,」吉爾斯堅決地說。「有藥萬事靈。」
「這世界就是這樣,」艾德回嘴。「接受它,不然就自殺吧。」
蘿珊又喝了一口酒,平靜地翻著手上的平裝書。他說好九點半到,現在已經十點十分了。她在這家飯店的酒吧坐了四十分鐘,點了杯血腥瑪莉慢慢啜飲,每次有人進門她的心就狂跳。在她週遭,成群成對的人們低聲地對飲談天,角落有個穿燕尾服的年長男性在唱著〈誰來呵護我〉。世界上隨便哪個國家的哪個飯店酒吧裡都可能上演這樣的情節。全世界都有跟我一樣的女人,蘿珊想著。女人坐在酒吧裡,努力打點起精神,等待某個不會出現的男人。
飯店門房對剛踏進夜間冷冽空氣的她開口:「女士,需要叫計程車嗎?」
直到現在,坎蒂絲仍無法確信當她決定結束這段感情時,最讓賈斯汀受傷的是什麼——是他的感情,還是他的自尊?他看起來似乎比較為她難過,彷彿她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而他知道她很快便會後悔。
服務生不停過來幫她換上乾淨的煙灰缸。離開前,她發覺他臉上閃過某種神情——同情,也許吧,或是不屑。兩種表情她都習以為常了,就像常年曝晒在陽光下讓她的皮膚顯得粗糙,多年的等待、失望和羞辱也讓她的心變得強硬。
「聽起來比通勤上班要好,」瑪姬說完,舒服地靠向椅背。「我早該這麼做了。」她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在廚房裡為一個個充滿活力、身旁伴著身穿名牌服飾的可愛寶寶的新朋友們煮咖啡。到了夏天,她們就在草地上野餐。蘿珊和坎蒂絲會從倫敦來看她,寶寶們在毯子上快樂地咯咯笑,她們則一同喝著皮姆酒,看起來像是生活風格雜誌上的幸福照片。事實上,說不定《倫敦客》就會寫一篇關於她們的報導。前總編輯瑪姬.菲利浦和她的鄉村幸福新生活。這將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她快樂地想著,一個美好的全新生活。
「沒有,還沒。」賈斯汀邊說邊皺起眉頭。「事實上,說真的,這檔事搞得我不太高興。瑪姬什麼都沒交代,就這樣揮揮衣袖回家享福,留下我一個人看兩百份天殺的履歷表。」
坎蒂絲做了個深呼吸,思緒紊亂地打開她家大門。賈斯汀在這幹嘛?他們分手一個月了,一切都很好啊。還有,他為什麼還留著她家鑰匙。
「如果妳要這樣想也好,」賈斯汀一派大方地說。「只要心裡沒有疙瘩就好。」
「我以為妳不會這麼晚回來,」賈斯汀有些埋怨地說。「我不會待很久,只是覺得我們應該談一下。」
「妳知道的,明天是我接任《倫敦客》代理總編輯的日子,我將變成妳的上司。」他甩了甩手檢查著袖口,然後抬頭看她。「我希望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問題。」坎蒂絲盯著他。
「只剩三個禮拜。馬上就到了!而我根本沒去上過任何相關的課程或什麼的……」
「嫌它不夠健康?」艾德說,身體靠在欄杆上,望著她的深色眼睛閃了閃,彷彿正享受著只有他自己懂的笑話。「那妳吃什麼?法式鹹派?」他又咬了一口漢堡。「妳吃法式鹹派嗎,坎蒂絲?」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時,天空開始飄雨。吉爾斯彎身轉開收音機,車內瞬間充滿華麗攝人的女高音。在幾個小節過後,瑪姬認出這是《費加洛婚禮》中的詠嘆調,她向來認為這首詠嘆調是史上最美、最深刻濃烈的旋律。在樂聲環抱中,瑪姬望著雨滴濺灑的擋風玻璃,莫名地為了音樂劇中的女伯爵夫人熱淚盈眶。她是如此善良又美麗的女人,卻被她生性風流的丈夫所拋棄,獨自哀傷地咀嚼著他們之間曾有過的美和圖書好記憶。喔,我仍記憶深刻……
「我想是的。聽起來恐怕有一長串的咖啡晨會在等著妳。」
然而,分手至今,也有一個月了吧,她從來不曾為這個決定感到後悔。
「等我一下。」他走回房裡,坎蒂絲靠在自己的門上等著。她不想現在開門,免得艾德不請自來地過來喝飲料。老實說,今晚她沒有心情理他。
她在高貝利和伊斯靈頓交叉口那一站出了地鐵,滿心輕鬆且懷抱希望,輕快地走向幾條街外她住了兩年多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從前門進屋後,蹦跳著上了樓梯,直到二樓她自己的公寓門前。
蘿珊閉上雙眼回味。那個週末她沉浸在幸福當中,感受到一種之後再也不曾經歷過,如此純粹且全心全意的喜悅。她現在仍汲汲尋找那份純然的快樂,就像是吸毒者追尋第一次吸食毒品時的快|感一般。他們手牽著手穿過古老蒙塵的廣場,走過在陽光下閃耀的運河,或穿越斑駁的橋梁;接著在聖馬可廣場喝著波西可氣泡酒,欣賞史特勞斯圓舞曲;他們在飯店房間的老式木製臥床上做|愛,然後坐在陽臺看電車駛過,傾聽整座城市在水上旅行的聲音。
「這一點我沒法保證。」坎蒂絲瞞嘀咕。
燈光明亮的地鐵正沿著軌道快速地顛簸行駛,突然無預警地在隧道中停了下來,車廂裡的燈管閃爍,忽明忽滅。離坎蒂絲幾個座位外,一群準備前往派對的人開始起鬨唱著:「為什麼我們在這裡等……」坐在坎蒂絲對面的女人則發出不滿的嘖嘖聲,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好時口抱怨。但坎蒂絲什麼都沒看見,只茫然地盯著自己在另一邊窗戶上的模糊倒影,被她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有關她父親的回憶,正令人痛苦地逐漸浮現。
去他的孩子們的母親。
艾德在坎蒂絲搬進來時就是她對門鄰居。身為市區一家大型法律事務所的公司律師,艾德領著令人不可思議的高薪,工作時數也長得可怕。坎蒂絲經常在清晨六點,聽到計程車在大門外等著載他上班的引擎聲,然後直到午夜過後才聽見他進門。有時他根本不回家,只偷空在辦公室的床上小寐數小時,就又開始工作。像這種生活方式,坎蒂絲光用想像的都受不了。她想,讓他這麼拼命的動力純粹來自貪婪,就是貪婪,不為別的。
當然,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她還是她父親的孩子,她仍有著他的姓,她也仍然是他所有不光彩交易的受益者。其他人的錢被用來付她的衣服、滑雪旅行、十七歲生日收到的那部小車,還有讀大學前去佛羅倫斯上藝術史課程及赴尼泊爾健行那一整年的巨額花費。大家辛苦賺來的血汗錢被用來揮霍在她的享樂上,每想到這件事就令她厭惡、生氣且自責。但她當時怎麼會知道是這樣?她不過是個孩子,而她父親成功地騙過每個人。直到她大一那年,她父親發生車禍,以出人意料的可怕意外驟離人世。
「你是說真的?」坎蒂絲盯著他。「所以你這三個月沒有薪水?」艾德笑到臉部扭曲。
「或是試著改變它啊。」坎蒂絲說。
「嘿,你是被開除還是怎麼了嗎?」她語帶嘲諷地說。「現在才晚上十點,你不是應該還在哪個地方簽什麼契約嗎?」
「賈斯汀?」坎蒂絲瞪了他一眼,雙頰瞬間發燙。「賈斯汀在我公寓裡?」
「賣斯汀,是我提出分手的!我完全不難過。」
「妳覺得是為什麼?」艾德得意地微笑,打開一罐可樂。「因為我非常重要,這就是為什麼。我知道太多小祕密了。」
「別激動,別太在意,我相信一定會找到人的。」
但不知怎地,儘管已經做了這麼多準備,在內心深處,瑪姬仍不覺得自己準備好當媽了。她甚至認為自己還沒老到可以當媽。別鬧了,她對自己說,妳已經三十二歲了,更別提已經有整整九個月的時間來習慣要當媽媽這件事。
「對了,妳男朋友在妳家裡,」艾德說。「前男友。隨便啦!」
到了最後,坎蒂絲發現她得一個人承擔所有沉重回憶。她不允許自己像她媽那樣,挑個相對容易的選項,她不容自己遺忘或否認。因此,她必須學習如何在持續的罪惡感中生活,伴隨著不曾稍歇、濃厚的羞愧。在剛開始如惡夢般的那幾年過後,這股罪惡感稍稍減緩了些,她學會將它放諸腦後,繼續自己的生活,但她從來沒有真的擺脫那份愧疚。
「嗯,」坐定後,坎蒂和-圖-書絲開口。「你有什麼事?」
後來,他離開人世,悲慘的事實隨之揭露。如今坎蒂絲一想到他,只覺得厭惡和丟臉,或因羞愧而憤怒。他愚弄了每個人,把大家騙得團團轉。他說過的每句話如今看來都別有用心。他真的愛她嗎?他真的愛她媽媽嗎?這一切都只是做戲,那麼他的感覺難道不會也是假的?
滿溢的眼淚汨汨流出,坎蒂絲深吸一口氣。通常她不會讓自己去回想她的父親。對她而言,他已經死了、離開了、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在那段充滿痛苦、困惑的可怕日子裡,她曾走進理髮店要求剪去一頭長髮。隨著長長的頭髮掉落到地板上,彷彿她與她父親之間的關聯也以某種方式被切斷。
瑪姬陷入沉默。她和吉爾斯已經針對生產後是否還要回去上班這個議題討論過上百回。從某個角度來看,她很喜歡她的工作和同事,薪水不錯,而且她覺得自己在事業上還有想要達成的目標。但換個角度,一想到要把寶寶留在家裡,每天通勤到倫敦,這簡直令人難以忍受。更何況,特地搬到鄉間的大房子去住,卻從來沒時間好好看它一眼,這不是很沒道理?
「我得走了。」她唐突地說。
外表高大英俊的風光戈登,總是穿著乾淨整潔、上頭有著發亮鈕扣的海軍夾克,到處搶著請客,交遊廣闊。他是極富魅力的男人,一雙藍眼睛靈活有神,與人握手堅定有力,每個見到他的人都喜歡他。坎蒂絲的朋友們覺得她有這麼一位懂得享受生活的父親實在幸運極了——他讓她去酒吧、買時髦的衣服給她、會把渡假指南丟在桌上對她說:「選個地點吧!」他可是說真的。生活就是一連串的娛樂,派對、假期、週末外出渡假,她的父親永遠是樂趣的中心。
「既然妳問了,我下禮拜開始領離職給付(譯者注:Gardening leave,英國用語,指為避免離職員工洩露公司機密予敵對方,約定於離職後一定期間內給薪,但不得至其他公司任職。)。」
「有很多嗎?」
吉爾斯的樂觀總是能讓她開心起來。
「真的嗎?」瑪姬咬著嘴脣。「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點覺得還沒還沒準備好。」
蘿珊往酒吧門口移動,途中差點撞上一個穿著黑色金蔥針織衫、濃妝艷抹、頂著染過頭的紅髮、滿身閃亮珠寶的女孩。蘿珊馬上認出這女孩是做什麼的。倫敦有很多這樣的女子,每天晚上從有著時髦名號的公司被雇來當女伴,她們領錢陪笑、調情,或提供其他服務——如果額外付費的話。這些女伴比優司頓區的阻街女郎高級一些,離餐廳裡的寶貝嬌妻則差得遠了。
「嗨?」她喊著。「賈斯汀?」
「嘿,我還是無法相信這就要發生了,」她說。
「要準備什麼?」
「送禮會好玩嗎?」吉爾斯邊問邊換了車道。
「談什麼?」
賈斯汀朝她露出微笑。
後來他向她解釋,他們是在辛西雅在街上遇到的,她堅持要跟他一起吃午餐。他告訴她當時他是如何地如坐針氈,食不下嚥,也無法正常交談。到了下個週末,為了補償蘿珊,他取消所有行程帶她遠赴威尼斯。
「沒有!」坎蒂絲說。
「我剛剛看他自己開門進去,」艾德挑眉。「你們兩個又在一起了?」
一陣熟悉的痛楚在心中燒灼,她喝光了血腥瑪莉,放了張二十英鎊鈔票在夾著帳單的皮質收費夾裡,從容起身,表情冷漠。
她父親死後留下的錢並不足以償還給所有受騙的投資者。多數人都放棄索討,有少部分人則上法院告她媽媽。過了好些年,才終於不再有人上門追討或抗議。但那些痛楚從未減輕,所造成的傷害也從未能得到適當的修補,這段經歷對人們生活造成的影響無法在短時間內平復。
「我的升職跟我們分手同時發生,希望妳不會太難受。」
「喔,真可惜,」艾德說。「他真的是個有趣的傢伙。」坎蒂絲銳利地掃了他一眼。艾德和賈斯汀只碰過少數幾次面,而顯然地,他們之間毫無契合之處。
坎蒂絲再次感覺臉龐發熱,列車此時在突然的震動後重新啟動,她緊抓住座位旁的塑膠把手。儘管經歷了這麼多事,她依舊為她父親感到悲傷。那是種椎心卻又令人氣憤的悲傷,不只為了他,也為了她的無知和和*圖*書她的童年。坎蒂絲傷悼那段時光,那時她身處的世界合理正常,而她對她父親的感覺只有愛和驕傲。那時她總是快樂昂首,以她的姓與家庭為傲。直到一切瞬時陷入黑暗,不實與欺騙漫天而來。
「問題?」
她生命中有多少個小時是這樣度過?有多少個小時在等一個經常遲到,而且有大半機率最後根本不會出現的男人?當然,他總是有理由。也許是工作上碰到突發狀況,或不巧地遇見他的家人。有一次,她坐在倫敦一家餐廳裡,等著與他共進他們的三週年午餐——結果卻看見他帶著他的太太走進來。他偷偷望向她,面色蒼白且一臉無助。而她則被迫看著他跟他太太被引導入座,被迫帶著椎心之痛地看著他太太坐在那裡對他皺眉,顯然覺得他很乏味。
「真令人期待。」坎蒂絲在他背後做了個鬼臉。走到門口時,她握著門控停下了腳步。「對了,」坎蒂絲彷彿隨意地問起,「他們找到新的編輯助理了嗎?」
「拿去吧。」艾德的身影再次出現,他把膠帶遞給她,咬了一口大麥克。「要不要來一口?」
當吉爾斯開始四處尋找鄉間宅第,看著那些美麗而古老的教區牧師住所、有著鎮般玻璃的用餐室、寬廣用地以及附設的網球場,瑪姬發現自己的態度軟化了,考慮著堅持待在倫敦不是過於自私。六月某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他們去看了「松木園」。碎石車道在車輪駛過時喀喀作響,游泳池倒映著閃爍的陽光,修剪整齊的草坪顯現出深淺交替的綠色草際線。屋主在帶他們繞過一圈後,倒了杯皮姆酒,邀請他們坐在垂柳蔭下,旋即刻意離開。吉爾斯看著瑪姬開口,「這有可能屬於我們,親愛的。我們可以擁有這種生活。」
就這樣,現在松木園是他們的了。儘管除了知道那是間超大的房子外,瑪姬至今對於在那間大房子裡生活仍顯生疏。週間工作時,她幾乎沒正眼看過那地方。而到了週末,他們又通常會離開鄉間,到倫敦和朋友聚會。她到現在還沒進行任何一項她原本計畫的裝潢工作,她有些詭異地覺得這房子還沒有真正地屬於她。
「可是這樣……這樣不道德!」坎蒂絲說。「想想世界上那些渴望有份工作的人,而你什麼都不做就有錢拿。」
「妳離開的時候有跟勞夫說什麼嗎?」
如果坎蒂絲試圖提起她的父親,黛安娜會拒絕傾聽、拒絕討論;即使只有她們兩個人,她也拒絕承認發生過任何事。搬去德逢市的幾年後,黛安娜和一名個性溫和,名叫肯尼斯的年長男性開始了另一段感情。現在肯尼斯就負責在她們之間扮演保護和緩衝的角色。坎蒂絲去拜訪時,他總是在場,讓她們的話題保持在客套又不痛不癢的安全範圍之內。因此坎蒂絲早已放棄嘗試要她媽媽面對過去,這樣沒有意義,她下定決心,至少黛安娜能因而保有一些快樂。不過她也極少去探望黛安娜了。畢竟,黛安娜不願意接受現實,即使面對自己的女兒也一樣,這樣的表裡不一和軟弱令坎蒂絲有些心寒。
「什麼?」坎蒂絲困惑地看著他。
「嗯,總之,」她突然開口,「改天見。」
「嘿,坎蒂絲。」某個人聲響起,坎蒂絲停下正伸手拿鑰匙的動作轉過身去。是住在對面公寓的艾德.阿米塔吉,他站在他的公寓門口,身上穿著老舊的牛仔褲,正嚼著麥克漢堡。「我找到那捲透明膠帶了,如果妳還要的話。」
「妳不需要上任何課!」吉爾斯回答。「妳會做得很好,妳會是最棒的媽咪。」
完全沒人提起他太太或家人。在那個週末,那四個人彷彿根本不存在。一如煙塵,風吹而逝。
「喔,」坎蒂絲說,「謝了。」
「我跟他說等過幾個月再跟他聯絡,我跟每個人都這麼說。」
「這是妳說的,」艾德灌進一大口可樂。「就算到那個時候,我們還是無法跟妳一樣高尚,坎蒂絲,對吧?」
「明天見。」
「棒透了!」瑪姬揶揄地說。「所以當你在市區奔波忙碌的同時,我可以和閨中密友們享受卡布奇諾。」
「謝謝。」蘿珊強迫自己咧嘴微笑,把頭抬得高高的。看來是被放鴿子了,她堅決地對自己說。這不算新聞了不是嗎?這種事以前發生過,以後肯定也還不會少。當妳生命所愛的男人是個有婦之夫時,這一切妳都得照單全收。
「她說妳得去認識鎮上所有的年輕媽媽。」吉爾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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