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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的愛

作者: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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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會 3

談話會

3

「先生,你所說的話似乎有點道理,但是你的推論有一個錯誤:你高估了我在這齣戲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不是關鍵人物。畢竟,不只有我拒絕跟亞蓓妲睡覺。沒有人想跟亞蓓妲睡覺。
「先生,你說得對,她知道自己有一個美麗的胴體,所以她認為自己所遭遇的情況非常荒謬和不公,並且提出抗議。你應該記得她整個晚上不斷暗示自己的身體。當她提到維也納的那位瑞典脫衣舞|女時,她就撫摸自己的胸脯,宣稱自己的胸脯比那個瑞典女孩美。你應該記得,今天晚上她的胸脯和臀部充塞了這個房間,像是一群示威的人。先生,實際上那是一種示威。
花香飄散在夜晚的空氣中
「兩位男士啊,」女醫生提出抗議,她本來一直默默無言,傾聽兩位醫生的意見,「就我身為女人所能判斷的,你們兩人所說的都很合邏輯。你們的理論本身都似乎很有道理,並且很是驚人,因為你們的理論顯示出對生命的深刻了解。但是,你們的理論卻有一個小小的錯誤,沒有一點真實的成分。那就是說,亞蓓妲並不想自殺。無論是真正的自殺,或是假裝的自殺,都不是。」
「你較早的時候問我為什麼不要亞蓓妲,我胡亂告訴你任性善變有其美妙之處,還有,我想保有自己的自由。但那只是愚蠢的笑話,是用以掩飾真話的。因為事情剛好相反,並且一點也不討人喜歡:我拒絕亞蓓妲,就因為我一點也不知道如何保有自由身。不跟亞蓓妲睡覺,這是時勢所趨。沒有人會跟她睡覺,縱使有人跟她睡覺,他也不會承認,因為大家都會笑他。時勢所趨是一種可怕的規律,我像奴隸般屈服於這種規律。同時,亞蓓妲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如此影響到她的理智。可能我的拒絕對她的理智影響最大,因為,畢竟大家都知道,我什麼人都佔有。但我認為時勢所趨比亞蓓妲的理智更寶貴。
花香在空氣中飄散著,佛萊斯曼自問:有人會像這個醜女人那樣愛他嗎?但是,比起愛來,美或醜算什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呢?比起那映照出「絕對」本身的偉大感情來,臉孔的醜陋算什麼呢?
佛萊斯曼的理論
哈維爾的理論
「所以她沒有鎖上門,這件事又怎麼說?請你不要試圖說服自己去相信她真的想死!」
「請記住,」哈維爾說,「她一面跳舞,一面對我說:我還活著!目前我還活著!你記得嗎?她一開始跳舞,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事。」
主任醫生說:「可憐的亞蓓妲糟蹋了我們的談話會。」
誰說了什麼
「但是哈維爾啊,」女醫生說,「好像你不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話都是廢話。你自己難道不是幾乎都為了談話而談話嗎?」
主任醫生的理論
佛萊斯曼聽到這句話,看著哈維爾(看了很久),並且說:「我已經沒有心情喝酒,也沒有心情說俏皮話。晚安。」說完,他就走向醫院的出口。
「她想投進死神的懷中,就像一個人投進情人的懷中。所以她才脫|光衣服,梳好頭髮,上了妝……」
「事情要說個明白,」主任醫生回答:「這不是自殺的問題,而是以某種方式證明自殺是怎麼回事,以免一次不幸事件發生。醫生啊,當一個人想用瓦斯毒死自己時,首先他會把門關起來。不僅如此,他會把縫隙嚴密地封閉起來,儘可能不讓別人發現瓦斯的所在。只是,就亞蓓妲這件事來說,問題不在於死,而在於你。
有一會的時間,女醫生陶醉在自己的言語所發揮的效果之中,然後繼續說,「兩位男士啊,我覺出你們兩人有愧於心。我們從內科病房回來時,你們避開亞蓓妲的小房間。你們甚至不想再看到這個小房間。但是,當他們在為亞蓓妲做人工呼吸的時候,我曾仔細地看了一下。爐灶上有一個水壺,亞蓓妲在煮咖啡的時候睡著了。水溢了出來,把火弄熄了。」
「你應該記得她https://m.hetubook.com.com的脫衣舞,你應該記得她多麼深深地體驗著她的這種表現!這是我曾看過的最可悲的脫衣舞!她熱情地試圖脫去衣服,同時卻仍然拘泥於護士制服的可恨束縛。她試圖脫去衣服,但卻做不到。雖然她知道自己不會脫去衣服,但還是去嘗試,因為她想把自己悲傷而無法實現的脫衣欲望傳達給我們。先生,她沒有在脫,她是在吟唱著,吟唱的內容是有關『脫衣』,『脫衣的不可能』,『做|愛的不可能』,『生活的不可能』!而我們甚至不想去聽。我們看著地板,沒有同情心。」
「你看,終極而言,這件事可能會令人感動。她無法吸引你的眼睛,也無法吸引你的耳朵,所以她就把一切賭注放在你的嗅覺上,於是轉開瓦斯。她在轉開瓦斯之前先脫|光衣服。她知道自己擁有美麗的胴體,她要強迫你去發現這一點。你應該記得她站在門口時曾說:但願你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你現在確實知道了,亞蓓妲有一張可怕的面孔,但卻有一個美麗的胴體。你自己也承認過。你看,她的思考並非完全是愚蠢的。可能,你現在終於相信了。」
三個醫生又繼續談了一會,然後三個人走到樓房前面。主任醫生和女醫生跟哈維爾握手,然後走開。
女醫生的理論
「可能。」哈維爾聳聳肩。
佛萊斯曼的同事所說的話使他感到厭惡。他在他說的話中知覺到上年紀的男人和女人的冷漠,知覺到他們的盛年的無情,而這種「冷漠」和「無情」在他的「青春」之前出現,像是一種有敵意的障籬。由於這個理由,他很高興自己一個人獨處,並且故意走路回家,因為他想充分經驗和品嘗自己激動的心情。他在又懼又喜之中不斷在心裡想著:亞蓓妲差點兒進了鬼門關,如果這樣,他會為她的死背上了罪名。
在第一陣湧現的既是憂鬱又是快樂的情緒中,他了解到自己不像以前那樣為人所愛。確實有幾個女人曾對他表示感情,但是現在和*圖*書他要清醒地忠於自己:難道那種感覺經常都是愛嗎?他不是時常陷入幻想中嗎?他不是時常欺騙自己嗎?克拉蕾其實可能只是工於心計,而不是迷戀他,難道不是嗎?對她而言,他一直在為她找的公寓比他本身還重要,難道不是嗎?就亞蓓妲的行為來看,一切都變得黯淡無光了。
「看啊,」女醫生指著房間的三個角落:窗子下面的地板上有一件淡藍色制服,在白色的藥櫃上掛著一件胸罩,而在對面角落的地板上有一件白色內褲。「亞蓓妲把衣服丟在不同的方向,證明她想至少為自己完成脫衣舞的表演。當初是你——慎重的先生——阻止她完成的。」
「你這個玩女人的浪漫主義者!你真的相信她想死嗎?」主任醫生對著哈維爾叫著。
「天知道她好幾星期以來就一直期望與你值夜班,並且從晚上一開始,她就厚著臉皮挑逗你。但是你卻硬著心腸,而你心腸越硬,她就越喝酒,越變得聒噪。她胡言亂語、跳舞、想要表演脫衣舞……」
夏日的夜晚飄散著花香,佛萊斯曼的胸中浮起了一些字眼:「罪」,「自私」,「可愛」,「死」,使他充滿那種激勵精神的喜悅,所以他覺得翅膀從他的背後長了出來。
「當她脫|光衣服時,她顯然感到很累。她不喜歡這樣,因為她並沒有放棄對於今晚的希望。她知道我們全都要離開,只有哈維爾會來這兒。所以她才要求吃活力丸。她想要為自己煮一點咖啡,於是把咖啡壺放在爐上。然她又看到自己的肉體,感到很興奮。兩位男士啊,亞蓓妲有一個勝過你們的地方。她不用理性去看自己,所以在她看來,她是完美的。她看到自己美麗的身體,很是興奮,於是帶著渴望的心情躺在臥榻上。但是睡神顯然在官感的喜悅之前先征服她。」
「當然。」主任醫生說。
空氣中只飄浮著重要的字眼,佛萊斯曼在心中想著:愛情只有一種衡量,那就是死亡。真愛的結束就是死,只有結束於死亡的愛情才是愛情。
無論如何,這位年輕的實習醫生並沒有原始的心靈。他的每種精https://www•hetubook•com.com神狀態都涉及一種肯定和否定的辯證,所以,現在他內心的辯護律師立刻反對他內心的原告:他那些針對亞蓓妲的諷刺名詞當然是不必要,但是要不是因為亞蓓妲愛他,那些諷刺言詞就幾乎不會造成這種悲劇性的結果。無論如何,就因為有人愛上佛萊斯曼,所以他就錯了嗎?因此之故,他就當然要為此事負責了嗎?
在佛萊斯曼沉迷於自我追尋的思慮時,主任醫生、哈維爾和女醫生回到了人員室。他們真的不想再喝酒了。有一會的時間,他們沉默無言,然後哈維爾嘆息說:「我不知道亞蓓妲怎麼會想到要做那種瘋狂的事。」
「有,」哈維爾說:「你應該記得她所說的那些話:我還不會死!我活著。目前我還活著!還有她最後所說的話:她說得很可憐,好像是離別的話:但願你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於是,兩個男醫生跟女醫生匆匆趕到亞蓓妲的小房間,火爐上確實有一個水壺,裡面甚至還有一點水。
「當然,」哈維爾現在記起來了,「畢竟我是給了她安眠藥吃!」
他以令人感動的方式責備自己。他譴責自己是自私的人,基於虛榮的心理,一心一意追求自己在愛情方面的成功。他嘲笑自己竟然因為女醫生對他感興趣而樂昏了頭。他譴責自己把亞蓓妲視為出氣筒,在嫉妒的主任醫生阻礙他的約會後,就在亞蓓妲身上洩恨。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對待一個無辜的人呢?他有什麼權利呢?
「她為什麼要裸著身體死去?嗯?你對這件事有什麼說明?」
哈維爾說:「真奇怪,她一定要轉開瓦斯,使我們發現她有這樣美麗的胴體。」
佛萊斯曼終於走到郊區的街道,他跟父母住在那條街上一間房子裡,房子四周都是花園。他打開房子的小門,但是沒有走進去。他坐在一張長椅上,他母親小心照顧的玫瑰花在長椅上方盤繞著。
「醫生,請不要傷感,」主任醫生說:「一個人做了這麼愚蠢的事,我不想為之所動。何況,如果你不這樣頑固,並且早就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對待她,那麼事情也不會演和-圖-書變成這個地步。」
(「絕對」?是的。這個年輕人最近才走進成人的世界,而成人的世界充滿了不確定的事物。無論他如何追求女孩,他尤其都是尋求一種令人舒慰的擁抱——永無止盡和無所不包的擁抱,這種擁抱將會把他從新發現的世界的可怕相對性中拯救出來。)
「你就是這樣的人,」女醫生說:「你們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嗎?」
四個醫生從內科病房走進庭院,他們看起來十分疲累。
他為了這個問題停下來一會。他認為這個問題是了解人類存在的所有神秘的要鑰。他終於完全停了下來,非常嚴肅地回答自己:是的,他今天是錯了,因為他曾努力要讓主任醫生相信一件事,那就是:他不為自己無意引起的事情負責。無論如何,難道他可能把自己簡化為只剩有意識和有意向的自我嗎?畢竟,他無意引起的事情也屬於他的個性的範圍;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誰會為它負責呢?是的,亞蓓妲愛他,這是他的錯;他不知道,這是他的錯;他沒有去注意,這是他的錯;這全是他的錯。他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要了一個人的命。
「謝謝你提出她企圖自殺的理由。」哈維爾說。
女醫生說:「不滿足的女人總是帶來壞運」
「可能,她不確實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畢竟,你知道你想要什麼嗎?我們中有誰知道呢?她想要,又不想要。她十分真誠地想要死,同時她(同樣真誠地)想要延長自己所處的狀態,進行走向死亡的行動,並且因為這種行動而感到很偉大。你確實知道此事:她不要我們看到她的身體變成棕色,發出難聞的氣味,並且變形。她要我們看到她最美的狀態,看到她美麗而卻被低估的身體飄逝而去,去和死神進行交媾。她要我們至少此緊要的時刻羨慕死神擁有這個身體,渴望我們自己能得到它。」
當然,他很清楚:自殺並不只有單一的原因,大部分都有一大堆理由。然而,另一方面而言,他就是不能否認: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決定性的原因)是他自己——部分是因為他本身的存在,部分則是他那一晚的表現造成的結果。
「但是,我問你,為什麼她裸著身體?」主任醫生驚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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