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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蝟的優雅

作者:妙莉葉.芭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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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 女貴族

茶花

女貴族

夫家的庸俗,每週日,她夫家都是藉著低俗娛樂來壓抑出生貧賤、前途茫然的痛苦。左鄰右舍的庸俗,鄰居們的處境就跟工廠裡的霓虹燈一樣蒼白慘淡。工人們每天早上去工廠上班,就好像跟再度下地獄一般痛苦。女僱主的庸俗,金錢無法掩蓋她們內心的鄙陋,而且她們對待她就好像是對待一隻癩皮狗似的。但是,只要看曼奴菈把她精心製作的糕點像送給女王一樣送給我時,就可以體會出她內心的高貴。是的,就跟送給女王一樣。每當曼奴菈出現時,我的門房變成了皇宮,貧賤百姓的小吃變成了國王的盛宴。如同說書者把生命變化成一條盡行吞沒痛苦與煩惱的絢爛河流一樣,曼奴菈把我們的平凡生活蛻變成溫馨、活潑的史詩。
我站起身,特意地拖著腳步。我的雙腳正好套在一雙合乎標準形象的軟拖鞋,只有長棍形麵包再加上貝雷帽才能跟它挑戰門房形象的權威。這麼慢吞吞,我知道我會激怒大師,這等於是在歌頌猛獸的急躁,也是多多少少為此原因,我故意慢條斯理地將門半開,一副提防戒備的樣子,然後把鼻子湊在門縫,此時我真希望我的鼻子是又紅又亮。
「我在等專差送來的包裹,」他瞇著雙眼,鼻孔繃得緊緊的對我說道,「包裹到時,可不可以立刻拿給我?」
她想了一會兒,皺起眉頭,然後說道:「這跟他平常看的書不同類型。」
「政治啊,」她對我說道,「那是小富翁不肯借給別人的玩具。」
命令句和「請您留點神」這兩句話加在一起也不能令我耳朵舒暢,更何況他是認為我無法體會句法的微妙,只和圖書是依照自己的習慣說話,絲毫不考慮到我也許會覺得受辱。聽到一個有錢人嘴巴冒出來的話只是說給自己聽,而且那些話儘管是對你而發,他卻想不到你能明白,這簡直是跌入社會沼澤的最深處。
因此我們應該向曼奴菈致敬。在這個世界上,骯髒的工作歸某些女人做,而其他女人卻捏緊鼻子,啥事也不幹。曼奴菈雖是這不平等世界的犧牲品,她卻不因此而失去她精緻文雅的本性。而她的精緻文雅遠遠地超過所有的鍍金葉片,更不要說是廁所裡的了。
「我把裝滿衛生棉的垃圾桶清掉,」她用溫柔和帶著濃重ㄕ音的口音對我說道,「我把狗的嘔吐物揀起來,我把鳥籠清洗乾淨,真不敢相信這麼小的動物也會拉出這麼多的屎,我還把廁所打光擦亮。那灰塵呢?煩死人!」
只有上帝知道,我和他倆人中,是誰最受辱。
「那東西很脆弱,」他繼續說,「要特別小心,請您留點神。」
他的評論其實沒什麼好懂的。看到他這樣的文筆因蒙昧而白白地被蹧蹋,真令人感到可憐。用引人入勝的敘述筆法描寫番茄好幾頁,而自己卻從來沒「看」過,也沒「掌握」過番茄,這是讓人悲痛的勇敢行為。要說明白的是,亞爾登評論飲食就如同敘述一樁故事一樣,單這一點就可以讓他成為天才人物。面對事物的存在,我們能同時擁有天份,而同時又很盲目嗎?每次看到他和他那個狂傲的大鼻子從我前面經過時,我就會常常想到這個問題。結果好像是可以的。有些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法從觀察的事物中去了解是何種原因能讓事物擁有內在生命和氣息,因此這些人一輩子都在討論人和物體,就好像人是機械人,物體沒有靈魂,然後按照主觀性的靈感,胡謅一頓。
好像是故意似的,腳步聲突然靠近,亞爾登在敲門。
話一說完,我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那是一本中古世紀的風騷文獻。」他對我說,同時用大地主的得意眼神瞪著我的雙眼看,我儘量讓我的眼神變得很呆滯。
曼奴菈一聽,嘴巴迸出輕蔑的聲音。
「小帕列何在樓梯上向我問好。」她突然打破沉默,對我說這句話。
想到今晚亞爾登在餐桌上高談闊論,說到用詞典雅時,向旁人描述門房的憤慨,因為他在她面前提到「風騷」一詞,她便誤以為那是一本和色情有關的書。我想到這情景,心中好笑不已。
「馬克思?」她問道。她把「思」念成「ㄕ」的音,略帶顎音的「ㄕ」,聽起來像晴天一樣迷人。
有件事必須知道,每當曼奴菈下午兩點鐘到我家時,週二是從亞爾登家出來,週四是從戴博格利家出來,在來到我家之前,她已經用棉布把鑲滿鍍金葉片的廁所擦亮。廁所雖是金光閃閃,但跟全世界所有的茅坑一樣髒,一樣臭。如果有一件事是富人不得不向窮人看齊的,那就是富人一樣得拉屎。
年輕人藏在床墊下的圖像書難逃曼奴菈的法眼。有一陣子,儘管有選擇性,對於這類書籍,小帕列何似乎看得很勤,從書頁的磨損程度就可明白一切,書頁的標題十分露骨:風流女侯爵。
「怎麼個脆弱呀?www.hetubook.com.com」我用不太和善的口氣問他話。
每週二和週四,我唯一的女友曼奴菈會到我的門房來,和我一塊兒喝茶。曼奴菈是個很純樸的女人。二十年來替人打掃灰塵的工作並未剝奪她的高雅。所謂打掃灰塵,那只是含蓄的簡稱。可是,在有錢人家裡,有些東西是不能直呼其名的。
「他在讀馬克思的書。」我一邊說,一邊聳聳肩膀。
我滿臉不屑,低聲叨咕。
「可不可以立刻拿給我(專差送來的包裹——有錢人的包裹是不經過郵局的)?」
「要吃核桃啊,一定要擺桌布。」曼奴菈一邊說,一邊從她的舊手提袋裡拿出一只淺色小木盒。盒蓋口露出胭脂色襯紙的渦狀花邊。盒裡裝的是杏仁餅乾。我煮了一壺只為了聞香氣的咖啡,然後我們一邊啃餅乾,一邊靜靜地啜飲綠茶。
就跟老是背叛門房典型的我一樣,曼奴菈也不像一般葡萄牙女佣,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她是法羅人,在無花果樹下出生,上有七個兄弟姊妹,下有六個兄弟姊妹,從小就在田裡幹活,年紀輕輕就嫁給泥水匠為妻。婚後不久,隨著丈夫來到法國,育有四個子女。孩子們根據法國的出生地法是法國人,但是根據社會眼光,是葡萄牙人。這位法羅之女,包括她腳上穿的黑色束襪,頭上戴的頭巾,是個徹頭徹腳的女貴族,是個真正的,偉大的,無從爭議的女貴族,她對名銜稱號和貴族姓氏一笑置之,貴族身分是銘刻m.hetubook.com.com在她的心中的。何謂女貴族?那是指身處庸俗環境而不為庸俗所染的女子。
「行,」我回道。這可是打破了說話精簡的記錄。我之所以如此,一者,是他說話很精簡,再是他沒有說拜託您。我認為單單「可不可以」這個問句法是不足以代表禮貌的。
這天下午,亞爾登先生脖子上繫的是一條圓點花紋的大花領巾。這條飄蕩在他尊貴脖子周圍的領巾很不適合他,因為他獅鬃似的茂盛頭髮,再加上輕薄蓬鬆的絲領巾,給人一種像芭蕾舞短裙一樣的輕飄朦朧感,失去了男士們引以為榮的陽剛之氣。喔,還有,這條領巾讓我想起一件事。當我想起來時我差點失笑。它讓我想起樂格宏丹的領巾。在一位叫做馬塞爾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有一位人人皆知的門房樂格宏丹。他喜歡附庸風雅,因此夾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他平日來往的世界,和他想踏入的世界。這位悲哀人物想混身名流,結果卻是希望變成苦澀,奴役變成傲慢。他的大領巾顯露出他內心深處的變化。因此,當他在貢布雷廣場上,不願和書中主角的雙親打招呼,可是又必須和他們交錯而過時,便故意讓圍巾隨風飄揚,表示心情抑鬱,免去一般禮節。
和_圖_書他故意地嘆口氣,氣息中有股淡淡的薑味。
大廳裡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我們清楚地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那是一名男子正在按電梯按鈕的聲音。大樓的電梯很老舊,有黑色柵欄和雙扉門,裡面填充墊料,鑲細木板。如果空間夠大的話,在以前就會有一名侍者在裡面服務。我認得這腳步聲,是皮爾.亞爾登的腳步聲。他住在五樓,是美食評論家,是個惡劣透頂的人。當他站在我家門檻上時,他瞇眼睛的樣子,就好像我是住在黑暗的洞穴中似的,而事實上,他所看到的和他想像的完全相反。
「是共產主義之父。」我這麼回她。
「我一點都不懂他在寫什麼。」曼奴菈對我說。對她而言,香噴噴的烤肉就是香噴噴的烤肉,如此而已。
我想起他剛剛的問題:
亞爾登熟悉普魯斯特的作品,但相反的是,他對門房毫無惻隱之心。他很不耐煩地清清喉嚨。
「喔,那好,希望這本書對您有莫大好處,」我一邊說,一邊擺出噁心的神態,「專差一到,我立刻給您送過去。」
我們盡情歡笑,談天說地好一陣子,沉浸在老交情的寧靜氣氛中。這美好時刻對我來說非常珍貴。一想到曼奴菈有天實現了夢想,回到祖國,留我一人在此,孤孤單單,年老衰弱,再也沒有朋友能夠每週兩次地把我變成地下女王時,我就心痛不已。我也曾心懷恐懼,想過一個問題,如果我這輩子只擁有的唯一女友,唯一了解我的一切、從來不做任何要求的女友,留下我這個默默無聞的女人,把我完全遺忘,讓我活在被拋棄的痛苦中,那時我的處境會是如何呢?
唉,他那些有名的評論,我都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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