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每當我情緒焦躁時，我就躲到我的避風港去。我不需要旅行，只要進入我的文學世界，回憶一下人物情節，就足以排除我的焦慮。有哪一項消遣比文學更高貴呢？不是嗎？哪一個友伴比文學更有趣？哪一種激動比文學更耐人尋味？

話說從頭，列畢寧回到馬車坐下後，公然地向他的伙計抱怨貴族人士的態度。

我站在專賣橄欖的攤子前面，腦筋突然想到列畢寧。為什麼是列畢寧？因為杰忍穿著一件背後衣尾下襬很長，有釦子裝飾的舊式長大衣，因此我想起列畢寧的長大衣來。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木材批發商列畢寧穿著一件長大衣，來到鄉村貴族列文家中，和莫斯科貴族歐布倫和-圖-書斯基簽訂一項買賣。批發商拚命保證，說歐布倫斯基在這項買賣中大獲其利，而列文指責歐布倫斯基，說他剝奪了他朋友那些價值不止三倍的森林。在這之前，列文問歐布倫斯基是否清點過森林裡的樹木。

此時，我在意識與肉體完全清醒警覺的情況下，身心合一，進入陶然忘我的境界，享受著超然獨立的心靈所帶來的恬靜。

活潑開朗的伙計問他：「那跟您買貨的情況相比，米凱．伊涅堤茲這人怎麼樣？」

列文反駁：「我肯定列畢寧有清點過。」

我特別喜歡這個場景，首先是因為這一段故事發生在俄羅斯鄉下的波克羅維斯考。啊，俄羅斯鄉下……它擁有荒野地區的特殊風貌。可是這荒野藉著人和土地的相互關係，緊密地和人類結合在一起，因為我們是大地的兒女……。《安娜．卡列尼娜》最美的場景是在波克羅維斯考。那正好是春天，憂鬱、傷感的列文企圖忘掉吉蒂，於是他到田裡和農夫們一起開荒。起先，這項工作對他而言似乎很艱苦，不一會兒，他便大聲叫苦，帶隊的老農夫下令休息。接著，割草工作重新開始。列文又再度累倒在地，老農夫第二次放下鐮刀，令大夥兒休息。之後，開荒隊伍又開始工作，四十個漢子一束一束地把草割下來，往河邊前進，而此時太陽開始出來了，天氣越來越熱，列文的手臂和肩膀都被汗水浸透，隨著工作的斷斷續續，原先笨拙、痛苦的手勢也越來越順暢。猛然間，一股清心的涼意襲上他的背脊。是夏雨。慢慢地，他擺脫了心理的障礙，手腳動作靈活，心靈被工作佔據，一舉一動就跟有意識的機械性動作一樣十全十美，不需思考，也不需盤算，鐮刀好像會自己動似的。列文渾然忘我，整個人陶醉在和自己心力無關的動作中。htｔps://m.ｈｅtｕbｏoｋ.coｍ•coｍ和圖書m.hetubook.com.com

我們常會從一個人的外表和地位來判斷他的聰明才智……列畢寧，這個海中細沙的會計師，長袖善舞的演員，手腕巧妙的操縱者，他不在乎別人對他的偏見。榮耀對天生聰明、身分低賤的他毫無吸引力；能讓他致力以赴的是利益，以及用正當方式搶劫在階級制度中擁有優勢地位的貴族。這愚昧的制度讓他飽受歧視，可是他又無法改變。我也是如此，我這個只能過著平淡生活的門房。但我是個怪誕制度下的反常人物，在無人能窺探的內心深處中，每天都淡淡地嘲笑這個制度。

在生命中，也有很多令人感到愉快的動作。當我們拋下決心和意圖的負荷，漫步在內心的大海裡，這時我們觀看自己的動作和*圖*書就如同觀看別人的動作一樣，我們會欣賞到自己動作的超然美。如果寫作本身不是跟割鋤的藝術一樣，我會為了什麼理由寫下這些東西，寫下我這個微不足道的老門房的日記呢？當文字本身變成了它自己的造物主時，當我在不知覺的情況下，看到一些自然湧現的句子在紙上誕生時，而且在我把這些句子記載下來的同時，我明白到我既不能要，也不認為想要的東西，這時候，我好比作了一場無痛苦的分娩，得到突如其來的靈感，在沒有絞盡腦汁，也沒有心理把握的情況下，帶著驚奇的喜悅，隨著筆觸天馬行空。

批發商答道：「嘿，嘿，……」

「什麼，清點森林裡的樹木？」貴族叫了起來，「那等於是清點大海裡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