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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蝟的優雅

作者:妙莉葉.芭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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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洛瑪 我的茶花

芭洛瑪

我的茶花

我死前在做什麼呢?
說到臉孔,我最先看到的是那張貓臉。是的,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我的那隻貓,並不是因為牠是所有當中最重要的一個,而是在我受最痛苦的煎熬,並且正式告別人世之前,我需要知道我那隻四足朋友的命運如何。一想到那隻大肥貓,我內心笑了起來。十年來,都是牠陪著我度過孤獨的寡婦生活。我笑得有點苦澀也很溫馨。因為從死亡的角度來看,我們和寵物之間的親暱關係就不再是次要性的事實了。平常的時候,這事實因為日常生活的瑣碎而顯得很平庸。我十年的生活都凝結在列夫身上。這些弱小,點綴性的貓帶著痴愚者的平靜以及冷漠的態度和我們共同生活。這些貓徹底地主宰著屬於牠們自己的美好時刻和幸福生活,哪怕是有不幸的遭遇,我現在是非常地了解這點。再見列夫,我在心中對自己說,同時也向一個我沒想到我會如此珍惜的生活說再見。
馬上就要九點了。
我真想和你們一起喝最後一杯茶。
妳記得我們在溫馨美好的友誼下共飲的那些茶嗎?十年來我們共同品茶,彼此用「您」來稱呼,而留在我胸懷的畢竟是一股溫情,還有那股我有幸做妳朋友的強烈感激心。我不知道是要感激誰或是感激什麼,感激生命,也許吧。妳知道嗎?我那些最美好的思想都是在妳跟前時才湧現的。想不到我必須在面臨死亡時才終於領悟到這一點……那些共同飲茶的時光,那些品嚐精緻糕點的漫長時段,那和-圖-書個既無珠寶也無宮殿,而心胸坦坦蕩蕩的高貴女子,曼奴菈,如果沒有那些的話,我不過會是個門房而已,因為高貴的心是一種會傳染的感情,妳把這感情傳染給我,使我成為一個有能力和人交換友誼的女子……如果不是妳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地到我門房來,和我共享茶的神聖禮儀,對我傾心相待,我能夠如此自在地把我這個可憐人的飢渴轉換成對藝術的愛好嗎?我能夠對青色瓷器,簌簌作響的綠葉,憔悴的茶花,所有世間的永恆財寶,以及所有巨河前濤後浪的可貴珍珠有所熱愛嗎?
啊,不是的。噢。
可是今後再也看不到妳了,這是我心中無窮盡的折磨。
我遇見另一個人,而且我就要喜歡他。
我在平靜的心情中死去。
臨死之前,我終於用「妳」來稱呼妳了。
我的茶花。
最後一個影像。
有人說,人在死前會重新看到自己的一生。我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再也無法看清楚貨車和女駕駛員,是那個把紫紅色麻料洋裝遞給我的女職員,她在哭,而且不顧一切地大聲呼喊。我也無法看清楚車禍之後趕到我身旁的路人,這些人對我說很多我不明白的話——然而在我睜得大大地,再也無法看清任何事物的雙眼前出現一張張我心愛的臉孔,每一張臉孔都令我心碎。
真奇怪……我再也看不到臉孔了……
曼奴菈,我的好姊妹,命運之神不讓我對妳的份量和妳對我的份量一樣:對我而言,妳是我忘掉和圖書苦難的保護牆,忘掉平庸生活的壁壘。妳要繼續下去,好好地活著,帶著愉快的心情常常想到我。
那是真的啟示:我看到妳嚴肅純真的臉孔,妳粉紅色鏡框的眼鏡,還有妳擺弄背心下襬的方式,眼睛瞪著人看的樣子,以及撫摸小貓的姿態,就好像小貓會說話一般。我哭了起來。我是內心高興得哭了起來。俯身看我斷折軀體的好奇路人看到了些什麼呢?我不知道。
接著,我感到痛楚佔住了我的身心。首先是軀體的痛楚,痛向全身各處洶湧襲擊,居然無法讓我判斷出痛點在哪兒,痛滲透到凡是我能有所感覺的地方。接著是心靈的痛苦,被車子撞倒後,我想到曼奴菈,我會留下她一個人,我以後再也看不到她了。想到這,我的心就像刀割,刺痛不已。
五十四年來荒蕪的感情和精神生活,這之間僅僅出現呂西安的溫情,但他不過是我屈服於命運的影子罷了;五十四年來的離群索居,孤獨寂寞的生活;五十四年來對社會與階級的憎恨,這社會與階級成為我大小挫折的發洩對象;五十四年來空虛的生活,從未認識任何人,也從未和任何人在一起,經過這五十四年之後:
我最後轉向妳。妳,最後一個。
可是在我身體裡面,有一顆太陽。
還有小津先生。
我們如何決定生命的價值呢?有一天芭洛瑪對我說,重要的不在於死,而是在死的時候我們正在做什麼。我死的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正在做什麼呢?我對自己問這問題,但是在我溫暖的心中已經有一個現成的答案。
我將身上的皮包以及菜籃扔在一邊,跑到杰忍旁邊。
其實,馬路上不是那麼空蕩。
還有您,小津先生,親愛的小津先生,您一度讓我相信茶花境界的可能性……我今天只是在剎那之間才想到您。幾個禮拜的時間是不足以掌握一切的。除了您對我的好之外,我對您的認識很膚淺。對我而言,您是世間少有的大善人,您是反抗命運安排的神奇香脂。是否有其他的可能性呢?誰知道……我一想到我無法得知答案時,我禁不住感到痛苦。如果有呢?如果您能繼續讓我歡笑,讓我高談闊論,讓我流淚,在建立了不可能的愛情下,洗刷這麼多年來錯誤所造成的恥辱,並且讓李絲特恢復榮譽呢?真可悲啊……您現在消失在黑暗中了,在即將和您永遠告別之前,我必須放棄知道命運是如何安排的……
就這時,我眼前出現一隻活潑,耳朵舌頭垂著的長毛垂耳狗。真是愚蠢……不過這讓我想笑。再見,涅普頓。你這隻愣頭愣腦的狗,真沒想到死會讓人變得糊裡糊塗。你也許是我最後一個想到的友伴。如果這件事具有意義,那我完全不明白是為了什麼。
死,就是這樣嗎?就是如此可憐嗎?還要多少時間呢?
曼奴菈。
一時之間,我完全嚇呆,也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之後,就在我跌倒在地,尚未覺得痛楚之前,我看到是什麼把我給撞倒。我和*圖*書背躺在地上,進入眼簾的是一部洗衣店小貨車的側身。這部車子想要避開我,將車頭往左邊靠,但是太遲了:我撞在車子的前右側。白色小貨車的藍色廣告牌寫著:「馬拉旺洗衣店」。我要是能夠的話,我真想大笑一場。對那些以看透上帝奧祕為榮的人而言,上帝安排的道路是太明顯了……我在想曼奴菈,她會為了我的死而責怪自己一輩子的。我死在洗衣店貨車之下,這只能說是我偷竊所得到的懲罰。由於她的錯誤,所以我偷了兩次衣服……
還有芭洛瑪,我的知己。
接下來我就可以面對其他人了。
接著我被撞了一下。
接著,我得到一個啟示。
吾女芭洛瑪。
吾女芭洛瑪。
吾友曼奴菈。
曼奴菈,永遠在我心中。
我沒有孩子,因為我沒有機會有孩子。我是否因此而受苦呢?沒有的。可是我要是有個女兒的話,這個女兒應該就是妳。我用所有的精力向天呼籲,希望妳的未來生命能跟妳的期許相當。
我就要死了。
我心中有個近乎預言的肯定感。我肯定我是正在死亡,我會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躺在渡船街上,因為一個叫作杰忍的乞丐突然得了舞蹈病,不顧一切地往空蕩無人的馬路上衝過去。
夏天就快到了。那是晚上七點鐘。村裡教堂的鐘在敲著。我又看到和*圖*書彎著腰,雙手在奮力工作的父親,他正在耕耘六月天的農地。太陽逐漸西沉。父親挺起身,用袖子擦汗,然後往家裡走回來。苦工結束了。
啊,是你,呂西安,我眼前出現一個圓形相框,框裡有你發黃的相片。你在笑,你在吹曲調。在你完全消失在黑暗之前,你是否跟現在的我有同樣的體會,體會到死的是我,而不是你,體會到我倆再也無法相見的痛苦呢?當曾經一起生活的人死去這麼久之後,那生命到底留下些什麼呢?今天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我背叛了你。死,好像是真正地把你殺死一樣。單單忍受親人遠去的痛苦還不夠,還必須將活在我們心中的人殺死。然而,你在笑,你在吹曲調,突然我也一樣,我笑了起來。呂西安……我是非常愛你的,去吧,就是為了這個,也許吧,我應該得到安息。我們會在故鄉的小墳園內平靜地長眠。我們可以聽到遠處小溪的潺潺聲。有人在那兒釣西鯡魚,還有鉤魚。小孩子在河邊玩耍,大聲呼喊。夕陽西斜時,我們可以聽到教堂傳出來的鐘聲。
我默默地在心裡把列夫交給奧林匹斯,我是很放心的,因為我肯定她會把列夫照顧得很好。
我真想念妳……今天早上,我明白了死是什麼意思:在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刻,是其他人替我們而死,因為此時此刻我躺在寒冷的石板路上,我在這兒,我不在乎死亡,因為死這件事在今天早上不會比昨天更具有意義。可是我再也看不到我心愛的人。如果死就是如此,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悲劇了。
如果我一直不知道的話,那就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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