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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特.查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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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辦到了 一九九四

林白辦到了 一九九四

「全部嗎?」
「是的,全部。」

從爸爸抽屜裡的那串鑰匙中,我找到了大廳的鑰匙。大廳的牆壁是老舊的空心磚砌成的,讓整棟建築看起來更有學院風。這時剛好是下午時分,我環視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在看,不過整個大廳空蕩蕩的,於是我直接打開舅舅的信箱,塞爆了的信件狂瀉而出。我好不容易把這些信收拾好,走進電梯,按下十五樓。我覺得這段上升電梯比以前在世貿大樓上班要坐到七十八樓的事務所還要久。電梯緩慢向上攀爬著,每經過一層樓,那層樓微弱的燈光就會從眼前閃過,我感覺自己像是走進了時光隧道,回到過去。
其實我只是想快點離開那間公寓,如果要繼續和哈利舅舅相處,我很快就會像媽媽一樣感到挫折。
「你把貨送來了嗎?」哈利舅舅問我。
「你知道的啊,送貨。」
隔天早上,我接了媽媽去醫院探視爸爸。爸爸比起前一天更虛弱了,儀器上顯示他的體溫正在升高。手術後體溫的波動是正常的,我們從醫生那裡得知這次手術非常成功,因此我沒有為體溫升高的事驚動護士,但在腦海裡提醒自己,當晚一定要打個電話給爸爸。
我把信件都拿出來看,裡面有幾十份股票季報,六份銀行對帳單,三份證券經紀報表,和一些帳單。其中有一份是一九九四年美林證券提供的證券經紀報告,當時的經紀人是提姆.歐康納,帳戶金額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超過了一百萬美金。另一份證券經紀報告是花旗美邦證券提供的,經紀人是湯姆.寇克,而非基瑞先生,同時這個帳戶也持有超過百萬美元的資產。也就是說,哈利舅舅擁有兩個美邦證券的帳戶。為什麼他不整合這兩個帳戶?沒道理要去付三個證券經紀的帳戶管理費啊。除非,他不希望任何人——包含他的三位證券經紀人,知道他到底擁有多少資產。我打開花旗美邦另一份經紀人署名是基瑞先生的報告,的確就像我先前被告知的,裡面有價值一百萬的貨幣市場帳戶和其他價值也頗為可觀的股票及債券。
「舅舅,我已經把貨送來了。」我回答哈利舅舅。
我經過了位於第九街庫柏聯合學院後方的舊公寓,那是我和紐芮特新婚後住的地方,那間公寓的特色是會漏氣的暖氣和有裂縫的天花板,讓我有再「熟悉」不過的家的感覺。住在東村的附加價值是,在安息日前的每個星期五,紐芮特會走到街底的小店,跟哈利舅舅買些安息日要吃的白hetubook•com•com麵包,舅舅通常只會算紐芮特批發價。
在開車回曼哈頓的路上,我才驚覺過去幾年我是多麼專注在自己的生活裡,以至於對他們的狀況視而不見。從一個被解雇的會計師,開始在長島家裡的小房間裡自己開業,同時一週有四個晚上要上法律夜校,我完完全全被自己的生活所佔據。爸媽曾經和我提過哈利舅舅的阿茲海默症和帕金森氏症,但其實一直到最近一連兩天看見舅舅的樣子,我才真正意識到他病情惡化的程度有多嚴重。
話說回來,我在曼哈頓工作,住在第二與第三大道間的十一街,到這間郵局根本不需要另外找車位。對我們家來說,從不付費停車簡直就像是家族的榮譽徽章一樣。不過在繞過一圈卻無功而返之後,我放棄尋找,把車子停在第三大道的停車格裡,如果讓爸爸知道我為了停兩個小時而付了二十美元,他應該會暴跳如雷。要是他在車上,一定會堅持要我多繞幾圈,在附近的街道找到免費的停車位為止,其實我本來也會這麼做,只是基瑞先生的來電讓我太好奇以至於失去耐心。
舅舅開始數著不知是錢還是麵包的東西,我看不出來,且我想在他混亂的思緒裡,那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告訴媽媽,我必須出城一趟把郵政信箱的東西拿出來,母親似乎有些訝異我這麼快就要離開。
回到家的時候,我和媽媽著實嚇了一跳,哈利舅舅站在客廳,他拖著腳步走向我,還是穿著昨天那件皺皺的長袖襯衫,如果我在下東區看到他,一定會以為他是流浪漢。
我走進廚房打開窗戶,終於透了一些空氣進來。對街有個穿短褲的男人,在一家合作商店樓上的陽台做日光浴,那間合作商店是在一九七〇年開幕的,哈利舅舅常常說,人得要能賺到足以買下那樣一間才是。我把餐桌上的報紙推向另外一邊,結果它們像是骨牌一樣地倒塌,但我完全沒打算撿,反正地板上已經夠多它們的朋友了。
水泥地、磚牆和柏油路升起的熱氣朝我襲來,這時我彷彿聽見從遠方,另一個世界裡,喬舅舅的聲音嘲諷又刺耳地在我耳邊呢喃:
當他的名字出現在我眼前,我幾近偏執地想在大庭廣眾下拆開所有的文件,不管那裡面有什麼。最後,我把這些文件全都胡亂塞進我那陳舊的皮製公事包,那個我在德勤聯合會計師事務所升職時得到的公事包,然後和這些文件一同逃離郵局,一路往東向舅舅在第一大道與第二街交叉hetubook.com.com口的公寓前去。
我已經想不起來,在接到基瑞先生電話後的那個晚上,我夢見了什麼。也許是鑽地器不停鑿著水泥地的聲音吧,我一直處於神經混亂隨時都會崩壞的狀態一般,像條剛從雨中衝進家門的小狗。我唯一記得的,是當天輾轉難眠。
我想起在一九七〇年看的一齣電視影集——《六百萬的男人》,由李.梅傑斯主演,故事敘述一個身受重傷的飛行員,被政府花鉅資重建成生化人,是個「身價」六百萬美金的男人。不過在當時,他和性感女星法拉.佛西的婚姻比起他的演出更受矚目。但是,我舅舅並不是什麼魔鬼生化人,他未婚,而且連一張法拉.佛西的海報都沒有。
小莫,你不知道我們口袋其實滿滿的嗎?對了……林白辦到了。
每當我和他們爭論著我已經長大成人,他們總會說「你還年輕呢」,但我已經為人夫、人父,是個執業會計師,也快要是一個執業律師,在紐約大學曾經當過稅務助理,而且,也已經三十六歲又六個月,如果我的客戶問我,孩子幾歲才算夠成熟,足以獨立管理數百萬的信託基金?我的回答一定是:「這要看每個人各自的成熟度來判斷,但如果到了三十五歲都還不行,那他們就永遠不可能有辦法了。」
兩年前,哈利舅舅接受疝氣手術時,他還沒退掉在下東區租的兩房公寓,那時候還有個看護幫忙照顧他。後來爸媽決定要讓舅舅到新環境和他們一起生活,這深深地加重了他的痴呆病情,而現在要送他回去為時已晚。爸媽也開始無力照顧他,爸爸出院以後,想必也沒有餘力照顧哈利舅舅的飲食或盥洗,我戒慎恐懼地嘗試告訴爸媽,他們需要一個看護幫忙。
其實我的生活裡一直出現線索,只是我從來不曾注意過。在我還小的時候,那些在舅舅公寓裡的財務報表就已經堆的比我還要高。事實上,它們現在還在,沒有人處理那些報表。現在我終於理解,為什麼我至今仍清楚記得一九七〇年賓州中央鐵路公司破產時家裡的熱烈討論了,他們當時一定是持有不少頓時一文不值的賓州鐵路股。但是,到底是什麼樣腦筋清醒的人,會累積了可以當王子的財富,卻過著乞丐的生活?
這天下午仍然非常炎熱且潮濕,等我從街道這頭走進郵局的時候,襯衫早就已經被汗水浸濕。郵局裡安靜、空盪卻又令人窒息,我拿出隨手抄下信箱號碼的小紙條,找到後用那把鑰匙轉開,向內望進去和-圖-書。其實我從來沒有打開郵政信箱的經驗,我想像裡面有隻六指的手,像是小時候看《驚嚇劇場》節目裡面的那隻,會緊緊抓住我,控訴我不應該打開不屬於我的信箱,然後把我拖進信箱裡,「你到底是誰?這信箱是麵包店哈利的,他現在在哪?準時送出他的退稅證明了嗎?」
哈利舅舅困惑地向我小聲問:「你把貨送來了嗎?」
每當舅舅要重複這句口頭禪時,他的眼睛就會睜大,灰白的眉毛向上揚起,像是雨刷刷去擋風玻璃上的濃霧一樣,然後他會停頓一下,有那麼一瞬間,就在他說出「林白」這個名字之前,你會就像身歷其境一樣。
當我在彼得庫柏郵局外繞行尋找車位的時候,我憶起我曾經兩度來過這個地方,其中只有一次在正常上班時間;第一次是在我小時候,那年的逾越節剛好是四月十五日,我們剛在舅舅的公寓裡吃完一頓家族逾越節大餐,之後爸爸載著我和哈利舅舅到這裡,當時郵局早已經下班。出乎許多郵政員工意料,舅舅從後門溜進了郵局,到現在我仍然不清楚他是怎麼辦到的。老兄,我們已經下班了。不過當他們看清楚是誰之後,瞧,是麵包店的哈利啊。大家永遠敞開雙手歡迎舅舅,同時,他的退稅證明郵戳蓋上了四月十五,剛好確保在截止日期以前。我第二次到彼得庫柏郵局是在一九八四年,當時我正要從郵局領取我的護照,前往以色列旅行。不久,我在以色列遇見了我未來的妻子——紐芮特。
「這樣我才可以在離峰時間避開車潮進出市區。」我說。
我還記得某次喬舅舅和一個送貨員之間的對話。那天那個送貨員送來了一堆貨,獨獨缺了海綿蛋糕,舅舅便回了他一句:「孩子,我們從你出生前就每天都會下海綿蛋糕的訂單喔。對了……林白辦到了。」或者第二大道的簡餐店打電話來問他們的貨送到哪裡去了的時候,即使是重要客戶,喬舅舅依然會回答:「您的一打裸麥麵包是嗎?已經送過去了,晚餐的尖峰時刻前一定會到。對了……林白辦和_圖_書到了。」
「你已經不在店裡工作了,」媽媽對舅舅吼著,「沒有人送貨,不要再說送貨的事情了。」
然而,哈利舅舅卻是名符其實的「六百萬的男人」。
媽媽完全不能理解。
他們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些錢的事?難道他們對於累積了數百萬的財富感到非常羞愧,以致於無法向他人啟齒?這麼多人終其一生的辛勞與自我剝削累積而來的財富,至今到底對誰有任何實質意義?
住在東村的時候,週一到週五的早上,我會穿上我的名牌西裝、白色扣領襯衫和斜紋領帶,走到艾斯頓站搭車,前往德勤聯合會計師事務所上班。我還記得當時常會看見一位從頭到腳都穿著黑色皮衣的年輕女子,站在聖馬克街與第三街的轉角,逗弄著她雙肩上一黑一白的兩隻老鼠。帶著往日情懷,我從聖馬克街往第五大道方向走去,還經過一家叫做「道場」的餐廳,以前舅舅也賣過麵包給他們的。
「什麼貨,哈利舅舅?」
我走到窗前探出頭去,那個短褲男已經離開,只剩一張躺椅在那兒,我的指尖因為碰到積了厚厚灰塵的窗台而骯髒發黑。遠方老舊的杉木製水塔,隱身在東村一大片低矮建築的屋頂裡,看起來像是蓄勢待發的胖火箭。
沒有任何一種欺瞞,能比自欺來得更天衣無縫。
然而沒有人打擾我。我有些訝異,舅舅的郵政信箱後面並沒有一道牆,而是一片開放的空間,郵局的工作人員從信箱後面的另一頭把信件放進信箱裡。我默默地把裡面的東西拉出來,試圖低調地在郵局正中央的垃圾桶旁,打開一疊跟黃頁電話簿一樣厚的信件,上面兩份是哈利舅舅持股的兩間公司的季度財務報表,根據爸爸當天早上的指示,我丟棄了這兩份財報。接下來是花旗美邦證券公司的經紀月報,月報上的經紀人就是我的新朋友——基瑞先生。
我把這些來自證券經紀人和銀行所提供的七月份報表一字排開,包括一份是美國財政部寄來的,裡面也有將近一百萬美元。我終於可以理解舅舅為何未向基瑞先生申購債券了,因為舅舅已經直接向美國政府申購了不少公債。憑著在大學和研究所會計與法律雙學位的專業素養,我稍微加總了一下,接下來我只能震驚地盯著那些報表發愣。
——蓋瑞威爾伯爵
我敢發誓,一定不可能是我。現在哈利舅舅已經八十三歲,我的雙親也都七十好幾,身為hetubook.com.com一個會計師,我清楚知道,根據遺產繼承法我將別無選擇,這些財產最終都會歸到我的名下。然而我腦海裡出現的不是名貴房車和豪宅,而是過去幾年來的辛苦生活,汲汲營營,和上法學院夜校的日子,就這麼突然消失了,我感到一陣興奮,全身發燙,我再也不用煩惱法學院的助學貸款和家裡兩邊的房貸了。那一刻起,悲嘆著想擁有什麼或該擁有什麼的日子已經結束。只是,我對於父母將我隔絕在這份財富之外的原因,仍然感到不解。
「對了……林白辦到了。」每當有人犯錯,或者問了一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時,喬舅舅常常嘻笑地說這句話。舅舅記得在一九二七年,他還很年輕的時候,查爾斯.林白創造了首次的單人不著陸飛越大西洋的紀錄,林白的創舉在當時佔據了各大頭版頭條,他的故事無人不曉。
今天是個萬里無雲的晴天,從舅舅公寓廚房的窗戶看出去,我望著紐約的天際線,十四街的愛迪生大樓,四十二街的克萊斯勒大樓,和五十三街的花旗集團大樓,現在那些大樓突然給我一種全新的感受,哈利舅舅擁有它們的股權,或者在那兒有存款。而我連對中央公園的感覺也不同了。小時候哈利舅舅最喜歡說一個他聲稱是班納.布魯克最喜歡的笑話:紐約最棒的投資是什麼?中央公園,因為它每天都開在五十九點,收在一百二十五點
舅舅的公寓裡,陰暗和灰塵籠罩著每一件沒有蓋上白色床單的東西。舅舅們在外婆莉娜過世後幾年就搬到了這間公寓,這裡到處堆滿了老舊的紙箱和報紙,我實在很想把那些床單掀開,看看底下的東西,但我最後還是壓下了這股衝動,找了一個乾淨的地方打開這些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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