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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

作者:莫特.查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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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 一九六〇s

小店 一九六〇s

「喂,海倫,妳還沒出門嗎?大概幾點會到?」
我一點也不介意多留一會兒,我愛小店,小店像是我的冒險樂園,充滿著顧客與喬舅舅對於長條麵包價錢爭論不休的聲音,此起彼落得像是交響樂,在小店裡,比我那在布魯克林家徒四壁的公寓好玩得多。我肚子餓了起來,於是帶著三個有香草內餡的女主人特製巧克力杯子蛋糕到後面的小房間坐下,我把蛋糕放到桌上那張厚紙板墊上,上面因為灑出的糖粉而沙沙的。我還吸進了一些媽媽拿過來的土司底下的麵粉,媽媽每隔一陣子就會拿一條進來用切麵包機切片。在不絕於耳的收銀機的叮咚聲下,我終究還是迷失在郵報的體育版裡。
媽媽的聲音開始顫抖:「馬上到!」
我走到喬舅舅那邊的櫃檯後面,那裡是一間沒有門、沒有窗戶看起來根本就像個櫥櫃的小房間,站在房間入口,我就可以聞到廁所旁蘇西的紙盒發出的味道,在這裡貓尿的臭味掩蓋了麵包香;我的左手邊放著一大疊蛋糕紙盒,以違反萬有引力和消防警示的方式,一個一個從地板整齊地堆疊到天花板。在左邊的紙盒和右邊人畜共用的廁所中間,是一張小椅子和一張小桌子,桌上凌亂地放滿了當天的報紙、蛋糕的碎屑、用過的咖啡杯和糖包,桌子上有個厚紙板墊,上面潦草的字跡寫滿了人名和電話,雖然我當時並不知道,但現在我很確定其中一定有一個號碼是基瑞先生的。桌子底下放的是當月收集的愛心傘,顧客總是會不小心把傘忘在店裡。桌子上方有個架子,架上有台卡式收音機,總是播放著古典樂,有個客人每次都忘了帶現金,哈利舅舅索性與他達成協議,他可以用音樂卡帶交換一些麵包。
哈利舅舅外出而店裡又忙得不可開交時,媽媽和喬舅舅便同時站櫃,等店裡比較不忙的時候,喬舅舅可以在後面小房間的椅子上小憩片刻,他的頭可以靠在那堆《紐約郵報》上。《紐約郵報》是我那左傾的家人偏好的報紙。這張桌上還有一台古老但還堪用的切麵包機,喬舅舅一定覺得睡在切麵包機旁邊非常討厭吧,切麵包機運轉的時候,會發出很像噴射機起飛的噪音。
幾年過後,一九六九年的四月五日星期六的《紐約時報》裡,有篇標題叫做「東九街:傳統與前衛世界完美的融合」,這篇文章討論紐約市第九街上的店家,這些店家融合了傳統古老東歐(大部分是https://m.hetubook.com.com烏克蘭)與波西米亞的文化,在一連串讚揚這條街「完整、豐富的都市生活」後,文章的結尾中提到:
哈利和喬兩位舅舅全職在小店裡工作,也就是說,他們每天眼睛一睜開就在小店裡工作,小店早上七點開門,營業到午夜時刻他們回家睡覺為止,一週七天,全年無休。一九九六年時,他們把位於海格曼大道的老家賣掉,搬到位於第一大道,離小店只有六個街口遠的公寓,以節省通勤時間。我的舅舅們終其一生都在工作,沒有假期、沒有電影、沒有百老匯表演、沒有妻子也沒有家庭生活,只有工作。
櫃檯的兩側都是開放式的空間,因此顧客可以近距離地看到櫥窗裡的千層蛋糕,或者用手壓一下黑麥麵包,看看是不是還新鮮。在櫃檯的另外一邊,有些固定的金屬桶子,裡面裝著貝果和洋蔥小麵包,提供顧客隨興地聞一聞、壓一壓、或者不小心打噴嚏在上面,還是想要順手牽羊。洋蔥貝果和小麵包的味道完全蓋過其他麵包。而店裡讓我最流連忘返的角落,就是那個裝滿「女主人特製杯子蛋糕」的桶子。
這位在第九街烘焙坊相較下如此不起眼的女士:她不受拘束地使用玻璃紙包裝、銷售她的糕餅和麵包,在這不斷追求時髦的世界潮流裡,她一直堅持的理念是:時間會過去,但人終究要吃飯。
通常都是雇主獲得員工應得的報酬。
喬舅舅沉默寡言,不過當他一開口,區區數字就是金玉良言。而說到另一個舅舅哈利,他就是小店的大前鋒了,因為他曾經受過喬舅舅所沒有的關於商業經營的專業訓練,喬舅舅常常說:「哈利是老闆,我是他的馬。」
媽媽穿著筆挺的鐵灰色制服,對著綿延不絕的排隊人龍用宏亮的嗓門喊著「下一位!」但她一看到我就露出微笑,她的淺棕色及肩直髮從中間分成兩束隨意地綁著,永遠像尺一樣直,偶而會見到幾根白頭髮;她身前的櫃檯上放著一台白色陶瓷的麵包秤,和一把切麵包和蛋糕的專用刀,印象中那把刀非常大,有時候她會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也當成蛋糕了;櫃檯中央還放著一台古老的收銀機。
她立刻丟下話筒,還來不及聽見哈利舅舅慣用的結束語「你屬於小店」,光是前面那些話就快www.hetubook.com.com要把媽媽逼瘋。
店裡比外面看起來的還要忙碌,媽媽身旁有架必須要靠很近才能取暖的暖氣機,冬天的時候,媽媽索性把外套穿在工作服裡面。一隻叫蘇西的小黑貓正蜷縮在暖氣上一只髒兮兮的蛋糕盒裡打盹,這隻並不是當年遇見科恩的那隻蘇西,這些年來,店裡陸續養過幾隻貓,舅舅們總是叫牠們「蘇西」,或者為了紀念前一隻走失的貓,有時會另取名為「小蘇西」。小店只養母貓,如果哪一隻蘇西跑回店裡時已經懷孕,店裡馬上就會開放洽詢認養小蘇西。
因為飯廳沒有門,我可以清楚聽見哈利舅舅從電話裡傳出來的濃濃鼻音。
媽媽對我說:「小莫,坐一下,要等店外先生回來,還有一會兒。」
小店門口的招牌用亮橘色手寫體的英文大寫寫著「家庭手工餐包蛋糕和餅乾」,兩端各畫著一道彩虹和一個太陽,這個招牌反映了六〇年代東村的生活形態,「讚誦死亡」搖滾樂團撼動整個第二大道街角的東費爾摩,吉米.亨吉克斯還曾經短暫住過這一帶。年輕人紛紛湧進這個地區,空氣裡還會散發一種大麻的味道。

「嘻皮,」哈利舅舅這樣叫他們。
星期六,清晨七點,位於布魯克林區公寓裡的那台黑色轉盤式電話發出尖銳的響聲,劃破早晨的寧靜。房門打開,媽媽從房間拖著腳步走向位於房間、飯廳和浴室間通道的電話機。我的床就在飯廳,我的頭就在冰箱旁邊,我從那裡看著媽媽一屁股坐在電話旁邊的塑膠皮椅上,椅子裡的空氣瞬間被擠出「嘶——」的聲音。
「我還有一些貨要送,不能把喬一個人留在店裡,不然至少有一半的存貨會自己長腿跑出店外的。」
「喂。」媽媽接起電話,對著電話裡的哈利舅舅說。
我把自己塞進兩片櫥窗中間的凹和*圖*書槽,然後從前門的玻璃看進去,會看到從木頭地板長出來的人腿森林,森林看起來很老很老,因為每一棵樹都長得歪七扭八。小店好擠,人多到我沒辦法打開大門進去。爸爸硬是把自己塞進店裡,我就是從爸爸身上學到日後怎麼把自己塞進人潮洶湧的紐約地鐵車廂裡的,先推一下、然後說「借過」。現在爸爸當起了守門員的角色,確保最早進來的顧客已經出去後,再讓下一位顧客進門。
櫃檯後面的木頭貨架上也散落著尚未包裝的麵包,隨意堆放得像是沒有人訂購的,具體一點形容,像是被龍捲風肆虐過後到處散落著的拖車一般。將貨架貼標分類對舅舅而言是怪異的想法。這些麵包媽媽都統稱為「養生類」麵包,像是全麥麵包、裸麥麵包、黑麥麵包、有漂亮漩渦形狀的雙麥麵包,或者綜合穀類麵包。
——華特.比爾貝爵士
這位女士,是我的母親。
關上車門後,我從小店門口兩大片的玻璃櫥窗向內尋找媽媽的身影,媽媽正在專心切著一條裸麥麵包,並沒有注意到我。橘色的細窗條裝飾著櫥窗,其中一個櫥窗已經裂了,貼著一條灰色的膠帶應急。櫥窗裡擺滿了灰色的蛋糕盒,有些開著,有些闔上,有些是空的,有些是滿的,裡面隨機裝著幾條土司。
喬舅舅彎腰駝背地站在媽媽另一端的櫃檯,他的後面也掛了一些香腸,這樣讓櫃檯看來有種對稱感。喬舅舅天生腿就內彎,讓他看起來隨時都像快要摔翻過去似的;頭上夾雜著些許白髮,戴著一副鏡片像可樂瓶底一樣厚的黑框眼鏡,而且他從來不笑。不過每次喬舅舅把貨架上的黑麥麵包輕輕地拿下來,仔細緩慢地擠壓一下的這個動作,都讓我想起籃球裁判在跳球前檢查球是不是有氣的樣子。
我對小店的記憶就是從那些週六清晨的電話開始的,我八、九歲的時候,還會和爸爸一道去店裡接媽媽回家,爸爸不常去接媽媽下班,有的話,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這時喬舅舅突然大喊「下一位!」,甚至把媽媽的聲音給比下去。除了安息日上午,喬舅舅其實很少離開小店,除非第六街的猶太教會臨時找他當義工,所以媽媽都說喬舅舅是「店內先生」。
一定是哈利舅舅,只有他才會在星期六早上七點打電話來。
蛋糕和其他糕點放在貨架上,有巧克力瑪芬蛋糕、法式煎餅、果醬甜甜圈、肉桂丹麥麵包、大理石蛋糕、黑莓泡芙、櫻桃捲、格子塔派、杏仁牛角、小餐包、蘋果餡餅、原味和甜味的蝴蝶結餅、鳳梨三角餡餅、核桃棒、起司長條麵包、咖啡蛋糕、葡萄乾土司、魔鬼黑巧克力蛋糕、環狀餐包、海綿蛋糕、還有千層蛋糕(其實只有七層)。哈利舅舅說,如果我吃千層蛋糕的時候配上牛奶,就等於享用了一套宴會餐(eight─course meal)呢。我總是可以抓到哈利舅舅的笑點,雖然他很少對我說笑,但我總是被逗得很樂。在蛋糕盒中間,也可能是上面、下面或裡面,會放一些裝著餅乾的白色紙袋,巧克力餅乾是我的最愛,媽媽每次代班都會帶一些回家,因為她知道我最愛這種口味。m.hetubook.com.com
媽媽身後掛著一些義大利蒜味香腸,我猜他們的午餐就是吃這些香腸配黑麵包。過幾年後,我才從爸爸那兒得知,原來舅舅連香腸也賣,之前附近的競爭對手還指控舅舅在純正的猶太麵包店裡,同時販售牛奶和肉類。哈利舅舅把對方直接找來,要對方在小店裡指出哪裡標示了「純正猶太麵包店」的字眼。就這點來說,其實舅舅還可以問對方是不是看見了相關商品的標價。店裡的東西根本從未有過標價,價錢完全是由保存期限、當天的時間點、顧客外表、和喬舅舅的心情而定的。在小店裡唯一的標示是一張釘在貨架前、從紙箱撕下來的紙板,上面已褪色的黑色麥克筆字跡寫著「除了上帝有信用額度,其他人一律付現」。
小店不僅是賴以維生的工作,更是他們的人生。舅舅們對其他事物一無所悉,應該是說,在我眼裡的他們是這樣的。幾年後我才知道,哈利舅舅在安息日清晨來電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喬舅舅堅持要參加瑞明頓大道上羅馬尼亞教會所舉辦的安息日禮拜,為了順應喬舅舅的這個要求,哈利舅舅必須一個人待在店裡,直到媽媽和*圖*書出現,否則他無法離開小店去拿「東西」或者送貨,因為禮拜的時間從清晨就開始了。
哈利舅舅使出我很小就學會對付猶太人的終極殺手鐧——罪惡感,沒有人真的坐下來好好教我這件事,也不需要,對我來說,它就是來得這麼自然。
哈利舅舅搬出喬舅舅,因為他知道這方法對媽媽有效,媽媽總是心疼喬舅舅,如果喬舅舅站了一整天,他的靜脈炎就會發作。如果媽媽沒去店裡幫忙,而哈利舅舅又外出的話,媽媽最愛的哥哥喬舅舅就沒辦法好好休息,只能站一整天,對媽媽而言,店裡的進貨遠不及喬舅舅重要。
媽媽的安息日早晨完全與教會無關,從我有記憶開始,每個星期六接到哈利舅舅的電話之後,媽媽就會迅速離開公寓,走過十一條街到金海威地鐵站,搭乘D線到地卡大道站,再轉RR線到百老匯和第八街交叉口,接著再走大約半英里到小店,展開站一整天賣麵包蛋糕的生活。媽媽從沒在晚上九點前回家過,然後她會獲得剩下的麵包、蛋糕或餅乾什麼的當作一天的報酬。
媽媽不只星期六會到店裡幫忙,週間也去,只要舅舅中有人去看牙或看醫生,或者出門剪頭髮,她都會暫時代班,不過她從來沒真正領過薪水。家人提供的免費勞務是舅舅最信賴的人力資源。經營小店的那幾年,還是有些非親戚關係的員工,負責在市區送貨,或者幫哈利舅舅跑腿買杯咖啡,交換店裡的一些麵包或蛋糕,不過在收銀機前,舅舅唯一信任的只有家人。
媽媽叫哈利舅舅「店外先生」,因為他總是外出拿「東西」或者送貨到各個餐廳,至少,哈利舅舅是說他去做這些事情。
一直到我十三歲完成猶太成年禮以前,我常獨自一人在安息日的清晨走到位於布魯克林區諾斯全大道與金海威路轉角的金斯威猶太中心,爸爸從不會跟著來。我很喜歡參與這樣的教會活動,可以見見我的朋友,而且活動後聖餐裡的大理石蛋糕實在還蠻好吃的。
爸爸會開車轉進第九街,在小店外並排停車。小店是一間一層樓的木造矮房,夾在兩棟四層樓的公寓之間。忽明忽暗的秋日陽光,灑在小店平坦屋頂的兩側來自相鄰公寓的黑色防火梯上。兩棟公寓懸吊在頭頂的曬衣繩上,內衣褲隨風搖曳,讓小店看起來像是艘快沉了的破帆船。隔壁有家製鞋店,櫥窗上印著一個貓腳印,鞋匠就在那個貓腳印後頭幫人修鞋底。在製鞋店隔壁是一個民主黨的服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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