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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特.查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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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蛋糕 一九九五

水果蛋糕 一九九五

「其實我也不清楚,反正妳可以丟掉就是。」
果不其然,我的大姨子又說中了,現在我真的希望當時決定留下那個鍋子。
其他人都還在認真打掃,我卻已經忘記要整理舅舅的房間,完全迷失在自己的思緒裡了。當《如何清理跑道》的記憶閃過腦海,我只覺得自己像是《湯姆歷險記》裡正在和朋友們一起油漆籬笆的湯姆。我穿過飯廳走到廚房,壁掛式的電話旁貼了一小張灰色厚紙板,上面用粗黑炭筆寫著——小莫,516─569─7694。喬舅舅過世之後,如果哈利舅舅有急事或感到寂寞,又沒辦法找到我的父母時,我是他的第二緊急聯絡人。不過這些年來,他從不曾打給我。
我和查理都雙手都各拿一袋走進電梯,我們的手臂幾乎快不能承受那些重量,袋子快要碰到地板,我當時在想,如果這時候有人撞見我們,拖著顯然就是裝滿現金的布袋搭電梯,他們會怎麼想?電梯一路沒停地直達一樓,太好了,我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逃出去。
「那你曾經上去過溫斯丹太太的家裡見過她嗎?」
「但是舅舅幫她付帳單,電費的帳單甚至還寄到小店。」
「現在這些東西不是都歸我媽媽了嗎,查理。」
「不可以,你星期一要考數學,你要唸書。」查理回答。
在行李箱的最底層,我發現一個裝滿信件與明信片的牛皮紙袋,上面的收件人都是住在海格曼大道的我的母親,經過半世紀後終於得以重見天日。其中一封是在一九四五年的夏天,一封由署名為「二五公立學校的女孩們」寄來的邀請函,希望邀請他們最喜歡的同事兼代課老師海倫.沃克一起到中央公園對面的聖莫里斯餐廳午餐;要不是哈利舅舅每週六那通「妳屬於小店」的電話,媽媽其實非常樂於追隨自己的夢想,當一個代課老師的。只是,當我將這封信和行李箱交給媽媽時,她完全不記得聖莫理斯餐廳這件事了,不過那條外婆留下來的桌巾卻讓她露出了一抹微笑。
在孩提時期,我曾從長輩的對話裡拼湊這位溫斯丹太太的印象。我只知道溫斯丹太太是個久病臥床、年約七、八十的老太太,因為她沒有家人在身邊,於是哈利舅舅便負責照顧她的生活。其實我從來就不明白這位老太太和我們家的關係,不過一如以往,我不曾發問。
在夜色的掩護下,我們終於回到伍德米爾的家中,安息日的晚禱也已經結束。這著實讓我鬆了口氣,因為如此一來,便可以避免從教會出來的人潮,不會有人會看見我們提著一袋袋的現金回家。紐芮特的叔叔嬸嬸、以及雪莉與查理的十四歲兒子伊萊,他們都已經在家裡等我們了,伊萊對於我們拎回來的帆布袋以及蛋糕盒相當感興趣:「我明天可以跟你們和*圖*書一起去嗎?拜託讓我一起去!」
不過我的確在舅舅們留下的瓦礫堆裡,找到溫斯丹太太曾經出現在他們生活裡的證據,我們以「後進先出」的原則整理書桌抽屜裡的文件,最上層的是近十年來的東西,而當我伸手往下深挖時,六〇年代中期關於溫斯丹太太的東西才出現,至少透露了她和哈利舅舅間的一點關連。那疊資料中有張收據,是一九六六年一次付清的四十一美元房租,房屋地址是東二街二三五號,當我唸出上面的名字時,三十年前媽媽的聲音突然從記憶裡竄出:
過了一會兒,我坐在一張軟墊布料讓我發癢的椅子上,旁邊是舅舅搖搖欲墜的書架,我在書架上搜尋著哈利舅舅唯一拿給我看過的一本書——《如何清理跑道》,舅舅們的藏書廣遍所有知名猶太作家,從休羅曼.艾里到里昂.尤里斯的全套收藏,還穿插一些菲力浦.羅斯的早期作品;不過就這幾年來我的側面觀察,即使是大節日小店休息的下午,我閒來無事、只能翻翻羅斯的《她的美好》的時候,舅舅們也從不曾真正打開過任何一本書。那些書根本不是拿來閱讀的,只是哈利舅舅的某些收藏罷了。這些書大部分都是平裝本,封面內頁標示的價格大約都在二十五到五十美分左右,多數是哈利舅舅從販賣機買的,或者是在很久以前紐約某家二手書店買的,那家店的人潮會從第四大道的愛斯特廣場一直排到聯合廣場。
「不要,雪莉,哈利舅舅以前用過那個鍋子炒蛋給我吃,就像菜燉牛肉雜燴裡面的炒蛋。」
「莫特,你媽媽的東西怎麼會在你舅舅的公寓裡?」查理問。
星期一的數學測驗伊萊沒通過。不過那不要緊,幾年後他進了達特茅斯大學,在那兒,他更明白了如何欣賞比舅舅家的綠色奇觀還要更有深度與自然的綠。伊萊在「他自己選擇」的學科上表現優異。在他的畢業典禮上,當我聽見他的名字在新罕布夏州漢諾瓦市的議事堂被宣讀時,我感到無限安慰與歡欣。我和紐芮特給了他一份畢業大禮。透過他,我在那天體驗了我曾經嚮往卻錯過的人生。那一刻起,所有那些逝去的時光,對我而言,都變得像陳年的水果蛋糕般,芳醇美好。
最後查理做了總結,他說:「小莫,你算是含著『古董』金湯匙出生耶。」
我們通知了其他成員,讓她們過來見識一下這些https://m.hetubook•com.com水果蛋糕盒,我的岳母大人告訴我們,在與我的父母初次見面時,他們帶給她的見面禮就是一個水果蛋糕盒,岳母說:「該算是我運氣不錯嗎,裡面裝的是真的水果蛋糕。」到現在那個蛋糕盒還在他們家的冷凍庫裡作紀念呢。
伊萊一定是聽了太多故事,加上看到我們發現的這些古董貨幣,因而認定舅舅的公寓是個金銀島吧。
從開始清理舅舅們的公寓到現在,已經是第三個週末了。雪莉、紐芮特、艾倫、查理和我聚集到那個古董行李箱旁邊,好奇著打開後會發生什麼事。我們決定在那個週末連續出兩天任務,在第二天一定要圓滿完成清理的工作,回家好好休息。整理廚房和客廳花的時間比雪莉預期的還久,原因是我父母上個星期來過這裡,移動了雪莉辛苦整理好的東西,他們以為自己這樣有幫上忙。
我的岳父丹尼爾就在大樓正對面的車子裡等著我們,我們並不希望在搬運的過程中,把這些袋子和車子單獨留在街上。岳父之前一直在漢華銀行工作,負責金庫客戶的出入管理,因此便成了我們的最佳保全人選。
「聽起來像是有回憶的東西,我覺得有一天你一定會希望當初留下了這個鍋子。」
「溫斯丹太太對財務沒有概念,而且她很信任你舅舅。」
「你趕著要上哪兒?去汶斯丹那兒嗎?」媽媽對哈利舅舅說,故意把溫唸成了汶,質問意味大過於詢問。
接著,我在舅舅的衣櫃裡找到好幾個帆布袋,蛋殼那樣的灰白色,開口用束繩束緊,就是保全人員走進銀行時拿的那種帆布袋,裡面裝著一分、五分、十分的硬幣,那是以前舅舅們做生意用來找零的,這幾袋加起來並不值多少錢,不過份量卻不輕。
「莫特奇拉,大老鼠會搬我們的東西耶,」雪莉對我說:「能不能請你打個電話,請他們高抬貴手?」
曾經有一段時間,她的名字不再被提起,我便推斷她應該已經離開人世了。我不曾再想起過她,直到此時發現這張一九六六年的收據,以及其他哈利舅舅替她付的為數驚人的帳單:不只房租,還包含了水電和醫藥費。裡頭甚至還有一張來自一位彼得.基爾醫師的帳單,金額是兩百一十六美元,這在當時並不是一筆小數目。帳單內容顯示,這位醫師在一九六六年十月的最後兩週,每天到溫斯丹太太家兩次,主要的工作是「餵她吃飯」、「幫她在雙腿上擦抗生素藥膏」,以及提供各種藥物治療。這位醫師甚至還留了張清單,列出他建議溫斯丹太太攝取的食物。哈利舅舅究竟為什麼對溫斯丹太太如此無微不至?她到底是他的誰?
「不准!」
我還記得哈利舅舅當時拿起一本要我看,芥末的顏色,沒有書https://m•hetubook•com•com衣,封面只印著書名《如何清理跑道》,連作者的名字都沒有。不過書脊上倒是印了個不一樣的書名和某個作者名就是了。當時我只有十歲,哈利舅舅將這本書遞給我,告訴我應該要好好讀,這樣才知道怎麼做一番大事業。我打開它,整本書的內頁都被切出了一個長方形的洞,我都能穿過去清楚看到封底內頁放的一張圖片,是一個戴帽子、穿制服、手執一柄掃帚的男人,那人拉著一個有輪子的金屬垃圾桶,而照片裡掃帚柄的尾端,還有一小撮真的稻草貼在封底上。舅舅對於把這本書秀給我看感到頗為得意,不過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好理由破壞一本書,媽媽總是告誡我要好好善待書本的。但我仍撫摸著那撮稻草,對哈利舅舅點頭表示我知道了:這本書是哈利舅舅對我表達「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努力工作,才能成就一番大事業」的方法。然而我始終沒有找到這本書。
我走回舅舅的房間,將雪莉留在廚房繼續思考,如何處理那罐二十年前的羅宋湯。在房間裡我又挖到了一個小盒子,上面印著「蘭姆白蘭地風味水果蛋糕」,當時這種口味的蛋糕在店裡也相當暢銷,裡面到底裝著什麼東西?看著盒子旁邊的鈕釦堆,我想那應該是針線盒吧。
——喬治亞水果蛋糕公司第三代接班人 約翰.翁博
星期天早上,伊萊終於成功加入我們。我覺得所有的帆布袋和蛋糕盒都已經被找到了,所以我告訴伊萊,如果他能夠找到其他的,就可以據為己有。那天下午,伊萊在舅舅房間裡興奮地大聲吼叫了好幾次,聽起來就像他從裴龐德號的瞭望臺發現了莫比.迪克一樣
發現這張帳單後幾個星期,當我問起關於這位溫斯丹太太的事情,媽媽在電話那頭竟然泣不成聲,最後把話筒交給了爸爸。爸爸告訴我,溫斯丹太太除了是小店的常客之外,和哈利舅舅沒有任何其他關係,舅舅只是非常同情她孤苦伶仃。
我後來又找到哈利舅舅在四〇年代時的照片,穿著一襲看來很俐落卻也很古板的雙排扣西裝。照片裡的他坐在一間酒吧裡,和一位深色頭髮、笑容可掬、裝扮合宜、繫著絲巾的女子一起。一位水手坐在他們倆中間,而他們身後那一桌,有個女人坐在一個男人的大腿上。另一張照片裡,這位深色頭髮的女子出現在另一位不同的男人身邊。後來我拿這些照片給媽媽看,她對這名女子和那些男人都沒有印象,只是告訴我https://m.hetubook.com.com,就她所知,哈利舅舅從來沒交過女朋友。
紙捆的最外圍是一張一美元的鈔票,我小心翼翼地往內翻開,愈裡面的面額愈大。
「什麼是菜燉牛肉雜燴?」

紐芮特說:「我蕾吉阿姨以前也有一條那樣的皮草。」
「這只行李箱是我外公外婆一九一三年到美國時帶來的,後來我媽媽結婚了,這只行李箱就一直留在娘家,而一九六六年舅舅們搬過來時,這只箱子也就這樣跟著一起過來了。」
「拜託,我一定要去。」
「所以妳快把它丟掉。」
「沒有,我載你哈利舅舅去第二街好幾次,我通常都在車裡等他。你舅舅會自己上樓,他有她家的鑰匙。」
我並不討厭那些水果蛋糕的笑話,很多人都因為我改變了對水果蛋糕的看法。
雪莉正跪在水槽底下清理那些瓶瓶罐罐,我進到廚房時剛好見到她在處理一瓶陳年羅宋湯罐頭。酒是愈陳愈香,羅宋湯則愈陳愈綠。雪莉對於如何處理一罐發霉的羅宋湯非常苦惱:如果她把罐子打開,將結塊的羅宋湯往水槽裡倒,大家應該都會因為惡臭而暴斃;但是雪莉又認為既然要回收玻璃罐,就必須先處理掉裡面的東西,最後她把罐子暫放在廚房吧檯上,先處理其他的東西。接著,她拿出一個自從林西出任紐約市長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的黑色平底鍋。
我打開行李箱的時候,隨著樟腦丸的味道飄散,上面的鎖鍊也嘎吱作響,底下襯著的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的《紐約時報》,那些報紙發黃老舊得像是一碰就碎,那是舅舅們從海格曼大道搬到曼哈頓的那個月。而那個月,無獨有偶地,也許是故意想要避開幫忙打包的工作,我們剛好在佛羅里達度假,媽媽還是寄了一張明信片表達她的「關心」。裡面的東西在經過十多年的黑暗期之後,終於得以再見光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漂亮的安息日用的白色刺繡桌巾;接著我小心翼翼地,從箱子的另一個角落拿出了一條毛茸茸的皮草披肩,指尖滑過細緻的毛皮,順著尾巴往前是牠的後腳,然後是一隻貂的臉,那是一條貂毛的披肩,是外婆的。
我坐到床上開始端詳這個盒子,它的設計讓人以為這是一只木盒,而事實上是紙板做的。在外盒的其中一面寫著:蘭姆白蘭地風味水果蛋糕,經典風味,藝術享受,加上特選水果及堅果,細火慢烤,給你最細緻可口的口感、是愈陳愈香的蛋糕。布魯和-圖-書克林史派克烘焙坊。
他有她家的鑰匙。這需要多大的信任,才能把自家鑰匙交給一個賣隔夜麵包的人?我的哈利舅舅把自己當作買麵包「滿打送一」的那個「一」了吧。媽媽為小店辛苦工作,他從來沒有付過她一毛錢,但是他把自己的金錢和時間都奉獻給了一個常客。難道哈利舅舅以為自己是男版的德蕾莎修女,視民如親?我一直以為哈利舅舅不會做工作以外的事情,現在我已經不敢這麼肯定了。
不過舅舅在把這些錢擺進去之前,忽略了要先清理盒子,很多鈔票都黏在一起了。不過愈接近中心的鈔票保存的狀況愈好,最裡面那張面額是五十美元。
那麼,到底哈利舅舅跟一個年紀長他如此的女士會是什麼關係,才讓這整件事才顯得合理呢?真的只是小店的常客而已?還是溫斯丹太太和外公外婆有什麼關係?這成為一個已經過往,永遠失落在城市黑暗邊緣的生命之謎。哈利舅舅一生無愛也毫無享受可言,卻在生命中偶然的一段無私善舉中得到安慰?
我打開它,一捆捆用橡皮筋捆起來的紙捆塞滿整個盒子。我隨手拿起其中一捆,橡皮筋一碰就斷,不過也許是熱氣和年代久遠的關係,部分橡皮筋還黏在紙上。我慢動作地打開紙捆,裡面脆弱的紙張像是綠色瀑布般從我指間一路滑落至地板。
「這些東西在很多年前就應該要歸你媽媽了,你的舅舅們跟這些東西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這個平底鍋還能用,你們要留下來嗎?」
「求求求求你,書我可以回來之後再唸。你們一定會需要我的,我可以把自己塞進更狹小的空間,一定可以找出更多你們沒發現的蛋糕盒。」
於是我繼續搜索這片狼籍,找到了更多的水果蛋糕盒,梳妝台上找到了一個,而在梳妝台後面有更多盒,其中一盒裝著滿滿的兩元美鈔。我從未見過兩元美鈔,因此我深信這一盒應該是偽鈔,我大聲呼喚查理過來。他從震驚裡平復之後告訴我,其實政府曾經發行過兩元美鈔,不過使用率不高,因此財政部便停止印製,最後兩元美鈔隨著回收也就消失在市面上了。這些都是真鈔,這裡所有的錢都是真的!只是現在這些紙鈔也不過是普通的紙張而已,有些已經不完整,有些還黏在一起,大部分看來是完全沒有價值了。剩下那些可以搶救下來的,總值不過幾百美金。真是可惜啊,果然是他們一貫的風格。經過這幾個月來的訓練,這種白白浪費兩元美鈔的行為,我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小莫叔叔,好多水果蛋糕啊。」
這個東西對我而言,意味著外公外婆不只是在經濟上有不錯的能力,同時也具有相當的品味與生活品質:節日時桌上放的是那條精緻的桌巾,而非待整理的食物卷;而有些夜晚,外婆圍著那條皮草到猶太劇院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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